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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他心中一阵忧虑,一阵焦灼,禁不住对司机说道“:加快速度吧!”
司机一踏油门,吉普车像离弦的箭,向那绿色的远方射去。
三
透迤绵延的五岭山脉,像一卧着的巨龙,沿着湘南桂北蜿蜒伸展。巍然屹立的大青山,不过是这条巨龙身上的一块鳞片。这里气候温和,雨量适当,原是一片绿海茫茫、古木参天的原始次森林,不仅生长着成片的马尾松、云杉还有珍贵的樟梓楠揪等树种。多年来,大青山像一位饱经风霜的母亲,不但用她丰富的乳汁,哺养着这块土地上的人民,也伴随着她的儿女历尽艰辛,遭受劫难。令人痛心的是,撕破她绿色裙衣的,正是她抚育过的儿女。当这些儿女望着这位衣不遮体的母亲和她裸露的肌肤时,能不为自己的过失感到羞愧和悔恨吗?
青山林场就静静地躺在这位母亲的怀抱里。几座红墙黑瓦的平房,构成林场的主体建筑。杉木皮盖顶的木屋,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周围。林场的后山坡上,挺立着一株直插云天的古松。在树顶的枝杈上,有一间小小的木亭,一架晃晃悠悠的绳梯直通顶端。站在木亭上,可以遥望整个林区的万顷绿荫。一旦发生火灾,那上面就会发生报警的牛角号声。这里与外部世界发生联系的是一条土黄色的林道。
林道的尽头,有一座横跨路面的木牌楼。后来,不知哪位聪明的书法家,写上了一条一万年也不会过时的标语“:保护森林,造福子孙。”
这条终年沉寂的土路,今天的气氛似乎有点异乎寻常。
当浓雾还笼罩着山林的时候,就有人影在雾海里晃动。随着晨雾的散去,路上匆匆走过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相互吆喝着,呼喊着,带着粗野的咒骂声向林场奔去。
往日显得有点冷清的场部,更是一片混乱。到处挤满了愤怒的山民,一个个挽袖握拳地叫骂着,挥舞着手中的扁担木棒。场坪中央,是一堆堆冒着青烟的灰烬,那是山民们在焚烧林场职工的被褥后留下的。临时垒起的露天灶坑里,木板和家具在毕剥地爆响着,熊熊的火舌伴着滚滚的浓烟,还有荷叶锅里的饭香和肉香在场坪的上空弥漫着,扩散着。地上,到处都是猪毛、血污、菜叶、米饭和摔碎的锅碗。
林场的职工都已逃走,留下的一切财产都成了山民们发泄愤怒的对象。一片劫后的狼籍!一片愤怒的混乱!
这场怒火之所以会越烧越旺,是因为办公室前的走廊上,用门板摆着一具白布罩着的尸体,而凶手高炳生至今尚未抓到。门板旁边,一位老妇人在几个女人的搀扶下,失神地望着白布下的儿子。死者的舅舅—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在尸体旁边愤怒地走来走去,不时挥舞着拳头,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叫。
正在这时,一个小伙子匆匆走来,对着汉子说了句什么,又指了指古松上的了望哨。这汉子脸色骤然大变,凶恨地甩掉手中的烟蒂“:娘卖×!跟我来!”说完,他直冲厨房,抄起一把利斧,带着一帮小青年,朝屋后呼啸而去。
原来,凶手高炳生就躲在这棵古松上的木亭里,被在屋后大便的小伙子偶然发现。不过,绳梯早被他收了上去。
络腮胡子他们围住了古松,仰头叫嚷了一阵。木亭内毫无动静。
“砍!”
络腮胡子一挥手。立刻,几把雪亮闪光的斧头从不同的角度飞舞起来。
斧头落处,木屑飞溅,愤怒的伐木声,惊飞了远处的乌鸦,古松在瑟瑟颤动
唰”的一声,绳梯从树上落下来了。不待砍树者爬上绳梯,高炳生瘦小的身子已顺着绳梯战战兢兢地朝下退来。
也不等他落地,几只粗壮的大手,像老鹰缚小鸡似的,把他凌空提起,又重重地掼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之后,又像拖死狗似的把他拉到办公室旁,让他跪倒在尸体跟前。
撕肝裂肺的哀嚎声,再度在空中震荡,把山民的愤怒重新推向高潮。人群在骚动,朝高炳生汹汹而来。呼喊声、怒骂声,伴着最后一头肥猪宰杀前的尖叫声,响成一片,以至吉普车的到来,竟无人知晓。
“打死他!”
“打死这个凶手!”
“打死这个流氓!”
在人们的叫骂声中,络腮胡子揪住高炳生的头发,拼命地往下按,背后的人们趁势拳脚交加,只听见一片“乓乓”的响声。高炳生发出了绝望的惨叫。
一下车,林涛、高慧和老耿便火速向人们奔去。左冲右突,怎么也挤不进密集的人群。这时候,高炳生的哀鸣声已经渐渐地弱下去了,山民们的拳头还在飞舞,雨点般地落在那瘦小的身体上,留下了擂鼓般的声响。面色惨白的高慧,在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但是,仅仅只能在咆哮的声浪中增加一点噪音。
不是冤家不聚头。林涛从山民们的呼喊声中,得知这场纠纷的肇事者竟是高炳生!他想,这位曾批斗过自己、后来又犯过生活错误的人,怎么尽惹是生非呢?而且,他又是高慧的哥哥。现在,这些个人的私情和复杂的山林纠纷交织在一起,该怎么处理呢?不管怎样,还是救人要紧!他没有犹豫,闪电般地向老耿使了个眼色。老耿迅速退出人群,掏出手枪,朝天“叭”地放了一枪。
顿时,场坪上一片寂静,千百道喷火的目光一齐向老耿射去!
“打吧!打死人你要偿命!”
络腮胡子拍打着敞开的胸膛,发疯似地朝老耿扑去。
围着高炳生的人群迅速地散开了,又很快地包围了老耿。
林涛趁此机会,迅疾地跑到办公室前,一把推开了窗户,跳上了窗台。
“谁也不准动!”
一声炸雷似的吼叫,在场坪的上空滚过,人们怔住了,呆呆地望着这位身材瘦长、表情严峻的陌生人。他那浓黑的剑眉下,两道利剑似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络腮胡子,显示出一股强大的威慑力!
“滚远点!你是哪座庙里跑出来的菩萨?”络腮胡子又恶狠狠地朝林涛逼过来。
“我是县长林涛!”他的声音铿锵,掷地有声,充分显示了权力的威严和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人们惊诧、怀疑、迷惑和惶恐地望着这位身子单瘦而气度不凡的父母官,在悄悄地议论着。他们只见过县委周书记—那位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德山爷,对林涛这个名字还感到陌生。也许,陌生包含着神秘,人们的怒气有所收敛。不过,络腮胡子并未被吓倒,汹汹气势反而有增无减:
“打死人偿命!这是世世代代的规矩,你县长想包庇不成!”
林涛的声音缓和下来了:“是的,打死人要偿命!但是凶手应该由法律来制裁!你要相信政府,相信我这个县长!”
“相信你?用什么担保?”
“我的家在界坡,蓝淑贞就是我的妻子。”林涛跳下窗台,走近络腮胡子“,我以朋友的身份劝告你:林场的财产是国家的,这种打砸抢行为已触犯了刑法!死了一个还不够,想再赔几个人去坐牢吗?”
络腮胡子的气势有所减弱,不过,仍然愤愤不平地辨解着。林涛却从容不迫,义正词严地进行答对,其中,有关怀,有规劝,也有警告。
瘫在地上的高炳生已遍体鳞伤,在痛苦地呻吟着;案发时受伤的手臂,又渗出了殷红的鲜血。尽管高慧和高炳生的感情不怎么融洽,但手足之情、兄妹之爱,终究还在,她能不痛心吗?她噙着泪水,扶起了气息奄奄的哥哥。这种异常的举动,启发了人们的思维,有人终于认出了这一对兄妹。
当真相传到络腮胡子耳中时,他暴跳如雷,指着林涛骂道“:什么吊县长!原来你们是一伙的!”他又转身朝人群一挥手,叫嚷道“:不要上当!别放跑了凶手!”
群情又激愤起来“,呼”地一声,人们撇开了林涛,朝高慧兄妹俩涌去。事态又迅速恶化
这里不是县委常委会,也不是省计委办公室,林涛不能凭着自己的学识和气势来制服对方。一群失去理智的人,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怎么办?这位县长面临着严峻的考验老耿又在示意了。这时候,不能再开枪,枪声只会火上加油。还犹豫什么呢?趁人们还没有围住高慧兄妹之前,冲上去护住他们想到这儿,他一个箭步蹿了上去,用身体挡住了高慧兄妹,两眼却镇静地注视着涌来的人们:来吧!让你们的拳头也尝试一下县长的躯体,是肉长的还是铁铸的?
人们呆住了。再无理的人:谁又敢动林涛一个指头呢?
他毕竟是一县之长啊!
就在这种僵持中,一位个子中等、颇有气派的年轻人,推着自行车热汗淋漓地跑来了。他把单车往路旁一扔,随手甩掉披在肩上的黄军装,朝人群冲来。不知为什么,人们自动闪开了一条道。他径直走到络腮胡子跟前,低沉地喝道“:你想进班房了?”
络腮胡子像泄了气的皮球,怔怔地望着年轻人,不满地嘟哝了句什么,年轻人没有理睬他,朝人们挥了挥手,大声地呵斥了几声,围攻的人群渐渐散开了。然后,他大步走到林涛面前,几分傲气的脸上顿时变得谦和起来“:林县长,真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林涛不无责怪地说“:周振武,你作为支部书记,在这种时候到那里去了?”
他冷静地说:“昨晚我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头,给县委打了电话,一早就到公社喊蓝书记去了。”
林涛沉吟了一会,低声问道“:你们蓝书记呢?”
“她随后就到。”周振武恳切地望着林涛说道“:你吩咐吧,现在该怎么办?”
“赶快遣散人群!”
他点了点头,转身朝人群密集的地方走去了。
周振武是同林县小有名气的人物,他的形象曾上过电视屏幕,他有文化,有能力,小小年纪便有办大事的气魄。
一个上千人的山门大队,原来是个年年吃返销粮的穷山窝。
自从这个不到而立之年的“小能人”当上支书之后,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因而,他在山门威信极高,是个说话当当响的人物,当然,这也离不开他叔叔周德山的支持和扶助。
果然,他的劝阻颇有作用,人们逐渐地走了。只有络腮胡子还纠集一伙死者的亲戚,迟迟不肯离去。
当蓝淑贞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气喘吁吁地走进林场时,人们几乎走完了,只看到一片劫后的惨景。林涛望着这位几个月没有见面的妻子,那疲惫消瘦的面孔使他产生了几分怜爱;但是,这位姗姗来迟的公社书记,又激起他几分愠怒。他埋怨地问道“:这时还来干什么?”
这难道是久别重逢的问候吗?她感到有点委屈,但没有分辨。他怎么知道她的苦衷呢?既要当书记,又要当母亲,上万人的大事要抓,小川川的起居饮食也要管。临走前,川川哭得那样伤心,晶亮的眼睛里,泪水流个不停,这不是撒娇的假嚎,而是真哭啊!从身上掉下来的肉,怎能不心疼呢!
林涛大概觉得自己的指责有点过份,又亲切地问了句:
“川川好吗?”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高慧走过来了。
望着这位风姿绰约的女性,倏地,蓝淑贞心里翻起一股酸楚的情绪尽管高慧连声向她问好,她仅仅机械地点了点头。
那边,老耿喊他们去察看现场。林涛对妻子说:“川川有人照顾吗?你回去算了吧。”说完,朝高慧努了努嘴,两人并肩走了。
林涛似乎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又补充了一句:“今晚我可能回来。”
望着他俩离去的背影,蓝淑贞那种酸楚的感觉越来越浓了
四
没有月亮,只有惨淡的星光。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在汩汩地淌着。沿河是一条狭窄的麻石小道,一边是陡峭的河岸,一边是稀稀落落的店铺,这就是界坡唯一的街,人们称其为“半边街”。
麻石小道上,林涛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蹒跚走来。山民闹事已经制止了,但要解决这场纠纷绝非易事。下午,根据他的指示,公安局又来了人。他组织大家清理财物,估计损失,察看案发现场,检验死者尸体,找回林场职工直忙到深夜,他才想起应该回家去看看。
妻子是什么时候走的呢?她的情绪好像有点不对头!
真难为她,又当书记又当妈。川川长高了吧?一定很调皮。
真想她娘儿俩唉,县太爷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和七情六欲。一县之长,什么都得管,他实在太忙了!
公社到了,到处黑魃魃的,只有那熟悉的窗口还透出桔黄的灯光。他蹑手蹑脚地推开虚掩的房门。
妻子撑着下巴在桌上打盹,细微的声响,使她睁开了眼睛。看来,她是在等着自己。
一股暖流在林涛心中淌过
他对妻子歉疚地笑了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