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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6年第2期-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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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是新的,打架前他舍不得,脱下搁在一边。鞋是葡萄给做的。找着鞋一看,春喜都要哭了,葡萄站在棉花地那头笑着说:“哭!这么大小子!嫂子再给做!” 
  冬喜和春喜只好用葡萄家的三十一岁的老驴送公粮。拉了两天麦子,老驴趴倒了。 
  葡萄把二大的饭送去,就出门去冬喜家。冬喜娘也是三十来岁守寡,胆小多疑,一身虚礼数。他家的窑洞也在史屯西边,离葡萄家隔着一片柿树林。葡萄一见老驴便叫他们拉倒,甭请兽医了,灌药它也太受症。 
  她往地上一蹲,手在老驴背上摸了摸,老驴眼里有了点光,稀稀拉拉的长眼毛抬起来,又垂下。它把嘴唇往前一伸下巴着地,这样不必费劲支着脑袋了。 
  冬喜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又不知说什么好。冬喜娘出来了,招呼得殷勤:“没吃吧?没吃给你做碗汤喝喝,炒个萝卜菜!……”葡萄忙紧着说早就吃过了。冬喜娘又说:“也不进屋喝口水?”葡萄说不喝了,这就把驴牵回去了。她站起来牵老驴。 
  冬喜娘看看,摇摇头,说:“这驴在坡上吃吃草都能倒下。”她的意思别人都明白:可别怪他家把驴使病了。 
  葡萄说:“分俺爹财产的时候,谁都不要它,才留下的。”说着话她把缰绳解下来。 
  冬喜娘说:“谁伺候得起这驴寿星?天天得吃好的,花生饼就喂了好几斤。”她的意思人们也都听懂了:使这老家伙,我们赔搭进去的可不少。 
  可驴一再抬眼看自己的女主人。它没力气站起来,眼睛羞愧得很。它和女主人相处了十几年,她只到它腿高的时候就喂它。后来它上了岁数,她把草铡得细细的,料拌得匀匀的。再后来它不咋拉得动车了,她就只让它拉拉磨。 
  冬喜说:“咋把它弄回你家去?” 
  冬喜娘说:“弄它回去干啥?就在这儿杀杀,落点肉吧。驴肉卖到街上馆子里,皮再剥剥,卖给药房,你还挣俩钱。要不明天早上它死了,肉也没人要了。冬喜,去借把刀来。” 
  冬喜和葡萄对个眼神,葡萄点点头。冬喜刚要出门,老驴却摇摇晃晃站起来了。过一会,它踏动一下蹄子。葡萄说:“咱能走哩。” 
  葡萄把老驴牵着,走柿子树下过。老驴停下来,拽扯过一把嫩草,慢慢嚼上了。葡萄在一边看着,拍拍它背,摸摸它脖子。月光特亮,把柿子树照得一片花斑。老驴又扯下几口草,老汉似的慢慢嚼,一根口水流出来。它嚼得没啥好滋味,只管一口一口地嚼。 
  回到家,葡萄看老驴嘴角不断线地淌口水,眼睛也无神了。她怕老驴夜里死了,就披上被单坐在它旁边。老驴卧在她脚边,耳朵一抖一抖。下半夜时,二大从窖子里上来,一看驴的样子便说:“别等它死了,赶紧得杀。” 
  葡萄说:“再等等。” 
  “高低还值俩肉钱。我杀过驴,你拿刀去。” 
  “只有菜刀。” 
  “菜刀也中。” 
  葡萄手摸着老驴的长脸:“爹,不差这一会儿。明一早杀吧。” 
  孙二大不说话了,叹口气。 
  她看着他离去的脊背说:“我看着它,不中我喊你起来杀。” 
  老驴的尾巴动了动,眼毛湿漉漉的。她困得很,前一夜没睡踏实,惦记清早起来送挺上路。这时她披着被单坐着,一会儿额头就垂在膝头了。她是叫奶给胀醒的。两个奶胀得像两块河滩上的卵石,衣服全湿了,结成鞋疙巴似的厚厚的、硬硬的一块,磨在两个让挺吸得又圆又大的奶头上。挺把她的奶头吸掉了外皮似的,只剩里头圆圆嫩嫩的肉,现在碰在让奶汁浆硬的衣服上生疼。 
  突然她发现身边没有老驴了。她一下子站起来,看看大门。门锁得好好的。天色是早上四点的天色,老驴会从这么深的窑院翻墙飞出去? 
  她又醒了一会瞌睡,才听见磨棚里有响动。走到磨棚门口,她见老驴正慢慢围着磨道走。三十几年,它记得最熟的路是这没头没尾的路,是它给蒙上眼走的路。它走得可慢,就想她知道它还不是一堆驴肉,它还知道自己该干啥活,别把它杀了给驴肉店送去。她和这老牲口处了十六年,它的心思她可清楚,就像她的心思它清楚一样:在她答应天亮杀它的时候,它明白再没人护着它了。 
  葡萄一声不吱地抱住老驴的脖子。老驴觉着她热乎乎的眼泪流进它的毛皮里。它低着头,呼呼地撑大鼻孔喘气。 
  老驴死在第二天中午。 
   
  英雄寡妇中最俊俏的叫李秀梅。她是当年土改工作队女队长保的大媒,嫁给了一个残疾的解放军转业军人。她丈夫在军队当首长的伙夫,受伤瘸了一条腿,转业到县粮食局当副科长,两个月前给打成了老虎。李秀梅娘家在山里,穷,也得不到“英雄寡妇”的救济金和奖状,所以她带着给公家开除的丈夫回到史屯种地来了。他们把城里的家当卖了卖,在离葡萄家不远的地方打了一个窑。 
  村里的学生们头一天就围着瘸子看。不久便用废纸扎起小旗,在李秀梅家外面游行。还趴在窑院的拦马墙上,往下头院子里扔泥蛋子,石头,一会喊一声:“打倒瘸老虎!” 
  村里的人们也都不搭理瘸老虎,他瘸到史屯街上称一斤盐,供销社的售货员也说:“打不起酱油哇?装的!贪污那么多钱会打不起酱油,光吃盐?” 
  瘸老虎连自己媳妇也不敢惹,让他挑水,他瘸回来水洒了一半。李秀梅说:“你不会找一边高一边低的路走,那你不就两腿找齐了?!” 
  葡萄和他在井边碰上,对他说:“咱这儿井深,不会摇辘轳把打水可累着哩。” 
  他吃一惊,心想到村里一两个月了,还没人和他这样家常地说说话。他说:“是是是,井是深,有一百多尺深吧?” 
  “可不止。天一旱,咱这儿的井就只剩牛眼大了。” 
  他想,她说的对呀,因为井太深,看下去井只有牛眼睛那么大了。他看着井底深处牛眼大的光亮里,映出自己小指甲盖大的脸。那脸笑了笑。他听李秀梅说到过葡萄的混沌不省世事,不通人情。 
  葡萄说:“看你打水老费气,叫我给你摇吧。” 
  她把瘸老虎往边上一挤,一气猛摇,脸红得成了个熟桃子。她一面摇一边还和他说话。 
  她说:“城里又打上了。又打啥呢?” 
  “打老虎。” 
  “这回又打上老虎了。城里老虎啥样?” 
  他想,就我这样。他口上说:“那是给起的名。给那些倒霉蛋起的名。” 
  “谁倒霉了?” 
  “咳,谁碰上谁倒霉呗。弄个百十块钱,应应急,想着一有钱就还上公家。赶上打老虎了,说你贪污,要当老虎打。有人跳楼、上吊、卧轨,天天有自杀的。” 
  葡萄把水绞上来了。自杀,也就是寻短见,这一点她是明白的。那不就是城里打来打去末了自己打自己,自己把自己杀了么?她说:“咱这儿前两年也自杀了好几个。” 
  瘸老虎看着她。 
  “有一个投井了。要不咱村还不缺井呢。她一投井,农会就把它填了填。” 
  “谁呀?” 
  “农会让她招供。她不招,就投井了。她说她不知道她汉奸男人上哪儿去了。” 
  “哦。” 
  “该投河就好了。河是活的,井可不中,你往里一投,水咋吃呢。你说是不是?” 
  “城里打的老虎一般都不投井,上吊的多。上吊说是不难受,利索。”瘸老虎说。 
  “你说城里打,咱这儿也打?” 
  “谁知道。”瘸老虎让葡萄这一句话问得心情败坏起来。 
  葡萄帮瘸老虎把两桶水扶稳,看他一只脚深一只脚浅地走了。 
  “中不中?”她大声问:“不中我帮你挑回去吧!” 
  瘸老虎忙说:“中中中。”他心想,她可不是有点不省世事人情?通人情的人现在该对他白眼。他冷笑着摇头,这地方的人还有葡萄这样没觉悟的。用他过去老首长的话,叫作愚昧未开,尚待启蒙。 
  葡萄把水挑下窑院,正往水缸倒,小狗咬起来。她想是村里的民兵来了。民兵爱赶吃晚饭的时候串门,到各家尝点新红薯,鲜菜馍。十月下霜,菠菜是最后一茬,家家都舍不得炒菜,都烙菜馍吃。葡萄见小狗又叫又跳,呵斥道:“花狗!咋恁闹人呢?!……”她脱下鞋扔出去:“你给我!……” 
  她一嘴没说完的话噙在舌头和牙齿间了。 
  推开的门口,站着孙少勇。他穿一身深蓝色咔叽,四个方方的口袋,和他过去的蓝学生服有些像。 
  葡萄说:“二哥!” 
  她奇怪自己一脱口叫得这样响亮、亲热。他又是十几年前去城里读书的二哥了? 
  少勇走下台阶,先打量她身体,又往她窑洞里看。她身体没有变,还是直溜溜的,胸口也不像奶娃子的女人,松垮邋遢。 
  “找谁呢?”她问。 
  “你说我找谁?”他说着只管往屋里去。 
  她把洗完菜的水端到猪槽边上,倒进正煮着的猪食里,又用木棍搅了搅。她眼睛就在他背上,跟着他进屋,站住,探身往这边瞅,又往那边瞅。等他转过身,她眼睛早就在等他了。 
  他看她好像在笑,好像是那种捣蛋之后的笑。小时候她常常蔫捣蛋。但不全是,好像还有点浪,像浪女人得逞了那种笑。 
  “找着没?”她问。 
  “你叫我看看孩子。” 
  “谁的孩子?” 
  “不管谁的孩子,叫我看看。” 
  葡萄正要舀猪食,少勇的手从她身后过来,拿过破木瓢,替她舀起来。她见他每盛一瓢食,嘴唇一绷,太阳穴凸出一根青筋。她心里又是一阵心疼:这货不咋会干活儿,到底十几岁出门做书生去了。也不知平时谁给他洗衣洗被单哩。 
  “你叫我看看孩子吧。看看我就死心了。” 
  他是还没死心——假如孩子长得像他,他那半死的心就给救活过来了。假如孩子长得像史冬喜那么丑,有俩大招风耳一个朝天鼻,他的心就可以好好死去了。 
  “看看谁?”她说。 
  “葡萄!”他扔下木瓢。“你把孩子搁哪儿了?” 
  “搁粪池里了。生下来就死了,不搁粪池搁哪儿?” 
  “你把我孩子捂死了?!” 
  “谁说是你孩子?!” 
  “你叫我看看,我就相信他不是我的孩子!” 
  “是不是你也看不成了。早在化粪池里沤成粪,长成谷子、蜀黍、菠菜了!”她把正打算做菜馍的一小篮菠菜往他面前一撂。 
  他看着她。世上怎么有这么毒这么恶的女人?你待她越好,她就越毒。而她毒起来又恁美,眼睛底下有那一点浪笑,让你不相信她对你就只有个毒。他上去一把抱住她。她又跳脚又撕扯,但眨眼工夫就驯顺起来。把她刚搁到床上,他手伸下去一摸,马上明白她是怎么回事,那毒全是假的。 
  过后两人全闷声不响。又过一会,外头天全黑了。 
  “你把孩子给谁了?” 
  “你别问了。” 
  “像我不像?” 
  “问那弄啥?”她一翻身坐起来。 
  这时狗又叫起来。叫叫变成了哼哼,撒娇一样。 
  葡萄马上穿衣服,拢头发。她知道花狗听出了冬喜的脚步。等她提上鞋,冬喜已进到院子里。手上打个手电筒,肩上背一把大刀片。他提升民兵排长了,春喜跟在后面吹口哨。 
  “葡萄在家没?”他把电筒晃晃,看见葡萄他笑笑:“吃了没?” 
  “还没呢。” 
  “开会,一块去吧。” 
  “又开会?饭还没做呢。” 
  “我帮你拉风箱。”春喜说。 
  冬喜弯腰抱柴火,直起身全身一激灵。葡萄屋里走出个人来。 
  “冬喜来了?”孙少勇在黑暗里说。 
  “是铜脑哥?” 
  “啊。” 
  “啥时回来的?好长时间没见了。” 
  “我不是常回来吗?听说你老是互助咱葡萄,老想和你说谢谢。” 
  “一个互助组嘛。葡萄也挺照顾我们,给春喜做鞋呢。” 
  “咋不搬一块住哩?该不是你当民兵的嫌弃地主恶霸家的童养媳吧?” 
  “铜脑哥,我咋不明白你说啥呢?” 
  “这还不好明白?想娶她,你就正经娶,别偷偷摸摸,大晚上打电筒往这儿窜。不想正经办事,就离她远点。” 
  “铜脑哥,你是共产党干部……” 
  “可不是?老干部了。所以有资格教育教育你。她是我弟媳妇,没错,不过共产党讲自由婚姻,自由恋爱,没说不让娶弟弟的寡妇,你孬孙动她什么念头,揩两把油什么的,你就记着,城里公安局长常找我看病。” 
  “铜脑你把话说明白!好赖我叫你一声哥,你说的这是啥话?” 
  “我说得不能再明白了:葡萄是我的人!” 
  春喜在厨房听外面吵架,放下风箱把子跑出来说:“铜脑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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