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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6年第2期-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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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学校操场上盖了个高炉,炼钢都炼了好几天了!”孩子们咋唬。 
  葡萄知道社里不叫大家下地了,一打钟就出去找铁,然后去炼钢。她参加大会,鞋底子纳了一双又一双,也没弄懂为啥要炼恁多的钢。她想起去年死了的冬喜,他常说反正干啥都图个热闹。她不烦热闹,人人喜洋洋的比打这个打那个好。葡萄一勺一勺把猪食盛进大木桶,腾出锅来。 
  学生们催葡萄了,说:“你磨蹭啥呢?快把锅给我们!” 
  葡萄赶紧加快动作。学生们还嫌她磨蹭,都上来帮她。他们是干惯活儿的孩子,眨眼工夫就把大锅舀空了。葡萄看他们七手八脚起大锅,问道:“钢就在这里头炼呀?那不成炼猪油渣儿了?” 
  学生们全笑起来,笑得手脚发软。他们说葡萄咋这么不懂科学,钢比铁结实多了,怎么能在铁锅里炼钢呢?葡萄眉毛一挑,问那他们借她锅去做啥?孩子说炼出钢来,还她一个钢锅。他们用绳子把锅攀起来,都是行家似的。一个学生找了根粗木杠子,和另外一个学生把锅给抬起来。 
  葡萄说:“等等!你们可不敢把这锅砸砸去熬炼!” 
  “那咋不敢?社员把私人的锅都砸了砸,扔小高炉里了!”学生们说。 
  葡萄说:“把锅给我搁下!” 
  学生们说:“这不是你自家的锅!” 
  葡萄说:“我自家的锅你敢碰我撅了你胳膊!” 
  学生们说:“这还模范呢?连史六奶奶都懂:国家没钢,说话不响!不支持炼钢,就是不爱国!” 
  葡萄不和他们嗦,上去就夺抬锅的木杠。 
  学生们倚仗人多,抽出木杠来和葡萄干仗。葡萄大声喊:“来人呐!遭土匪啦!……” 
  “叫她喊去吧!”学生们说,“喊烂了嗓子也没人听见,全在炼钢呢!” 
  其中有个年长的学生,十五岁刚上二年级,以他的老成持重当了学生干部。他上来劝葡萄说:“葡萄姐!都办大食堂了,家家都不开火,要锅没用了!” 
  “谁是你姐呀?我还没听说过谁敢把锅砸砸去爱国的!你们今天甭想动我的锅,不然甭打算好胳膊好腿的出这院子!” 
  “叫她试试!” 
  “我不用试,我只管打!”葡萄抄起热腾腾臭烘烘的猪食桶,抡成一个圆圈,然后那桶连带滚烫的泔水、高粱酒糟泼出个大花儿来,一个学生躲闪不及,脚上溅了一摊稠糊的汤水,单腿蹦起老高。 
  她拎着满满一桶猪食一般得歇一回,才能到猪栏边。此刻她把两个大桶提在手上,就像舞绣球。她把桶舞到台阶上,背后是猪场的大门。 
  “谁也出不了这门!” 
  一个心眼好使的学生对其他学生叽咕几句。他们突然不和她对阵了,全跑到猪栏边,拉开门,把二十四只猪娃和母猪全轰出来。然后又是石子又是土块地追打满院子瞎跑的猪。 
  葡萄把一桶泔水照准一个学生泼下去。学生一身挂着黏糊的烂菜叶馊饭粒臭高粱米,指着葡萄破口大骂:“你是美蒋派来的特务!破坏大跃进!……” 
  其他学生还在满院子打猪,一边像猪一样尖声嚎叫,所以葡萄一点听不见那学生的骂词儿。 
  葡萄从台阶上下去,拾起他们扔下的粗木杠子,横扫竖扫。她太恼了,所以胳膊腿没准头,都打在了地上。学生们高兴疯了,越发追着猪打。 
  一只猪娃落进了粪坑,葡萄跳下去把它捞起来。她看猪娃支着一条前腿,闭着眼猛嚎,她轻轻碰碰那腿,猪娃蹬她两下,叫得更吵闹。她明白它那条前腿跌折了。再抬起脸,学生已把猪们轰出了大门,人欢猪嚎地往地里窜去。 
  大铁锅也不在了。 
  黄昏时葡萄才把猪娃们找回来。她喂了它们一些食,锁上猪场,往街上跑去。 
  学生们把大铁锅抬到街上,都抬不动了。一个学生建议就在这儿把锅砸砸,一人背几块儿,就背过去。 
  多数人不同意。一人背几块碎锅片儿显不出打大胜仗的样子来。这可是从落后分子王葡萄手里缴获的战利品。他们说慢慢挪,也得把它挪到高炉里。 
  他们把大铁锅挪进小学校院子里,天黑了,高炉烈焰熊熊,他们都想到课本上学的顺口溜诗句。不一会他们听见一个疯狂的嗓音,叫喊:“把我的锅还来!” 
  王葡萄浑身臭烘烘地跑过来,散乱的头发让汗粘在脸上,脖子上,嘴上还有一道金黄色。“这货还顾上摘个柿子吃吃!”学生们议论道。 
  所有的学生们胳膊挽胳膊,挡在大铁锅前面。共产主义的神圣是什么意思,他们一直不太懂,这一会儿突然懂了。他们挺起肋巴骨一条一条清晰可数的胸,还挺起长期缺营养长出的水肚子,视死如归。 
  葡萄从左边往里走,他们全堵向左,葡萄向右迂回,他们在右边断她的路。一张张小脸都仰起来,用一个他们学会的叫作“轻蔑”的表情对着葡萄。他们开始唱了:“……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 
  葡萄突然把两手拢在嘴上,做了个肉喇叭,大声叫道:“我操你奶奶!” 
  学生们把歌声扬上去,要压住她的粗话。 
  她的气足,音量厚实,一口气骂了上八辈。骂得俏皮时,旁边的成年人便哈哈大笑。 
  这时一个圆浑的男子声音说:“这不是葡萄吗?” 
  葡萄也不回头,下巴一横说:“是你祖奶奶,咋着?” 
  那个男人走到她面前,她看见他白牙一闪,白眼珠一亮,是史春喜。 
  “都安静!”春喜两手伸成巴掌,在空中按一按。学生们安静下来,成年人也不乐了。还有没乐够的,用手捂着嘴,春喜扭过头,也都乐够了。 
  春喜简直不敢信这个疯头疯脑、又脏又臭的女人是他一年前见的模范。他一想到十七岁那年去参军,偷了她的裤衩就想吐。一年前,他在模范会上见到葡萄,他还为她动心过。这时他从党校毕业回来,看见这个女疯子王葡萄,他万幸自己没在模范会上跟她有更多表示。她出言粗野,动作横蛮,十七岁的他怎么会给她迷昏了头。也幸亏她有那么粗野蛮横,把他戳伤挡在门外。 
  葡萄说:“史春喜,你去把那口大锅给我抬回来!” 
  史春喜已听了学生们七嘴八舌告的状。他知道生铁大锅炼不了钢,但又不愿在全社几百双眼睛下站在葡萄一边。他笑一笑叫葡萄先洗洗脸,喝口水,冷静冷静。 
  “就是让尿把我这活人憋死,我也不会跑一边尿去!”葡萄说,“他们转眼就敢把我的锅砸了,我二十四个猪娃喝西北风呀?!” 
  春喜避开直接冲突,转脸向操场上站着的人说:“大家的革命热情真高啊,听说在这儿干了几天几夜了!我在党校就听说咱这儿是全县先进哩!”他明白自己在扯谎;他在党校从来没听说史屯公社当了炼钢先进单位。 
  旁边的人风凉地说:“春喜,快把王葡萄那锅给人端回去。炼钢有啥吃紧呀?你端了人家煮猪食的锅,人家还当啥养猪模范呀?” 
  葡萄没在意这话的酸味,她在这方面耳不聪、心不灵。她以为这人是帮她的腔呢。她对那人说:“大哥你说是不是?我没锅了还喂啥猪呀?” 
  “模范还要往乡里、县里、市里选拔,春喜你可别耽误葡萄给选成全国模范。” 
  葡萄已经不去听他说什么了。大家怪声怪气的笑她也没顾得上听。她对春喜说:“你是回来当咱社干部?” 
  春喜还没接到正式任命,不过他知道自己至少会顶上蔡琥珀的位置。蔡琥珀提升县组织部长了。 
  “我回来当普通农民的。” 
  葡萄说:“那你喊啥‘都安静’?!你是普通农民,上一边当普通农民去。” 
  春喜一股恼火上来,恨不得能扇这女人一个大耳光。但他不是十六七岁的春喜了,懂了点政治,懂得树立威信保持形象。他呵呵一笑,说:“噢,普通农民就不能管大是大非了?” 
  葡萄说:“你是普通农民,我也是;我用不着听你的。闪开,别挡我道,我自己动手。” 
  春喜心想,这女人给脸不要脸,今天威风还就不能让她扫下去。他大喝一声:“王葡萄同志!别太猖狂!” 
  葡萄说:“我是你妈的同志!” 
  她一步蹿过去,把春喜撞出去两步远。学生们没提防,封锁线让她突破了。她扑到大铁锅边上,纵身往里一跳。大家一看,葡萄已在大锅里坐着了。大锅的圆底转起圈来,像个大陀螺,王葡萄成了陀螺心儿。 
  她喊:“你们炼钢呀!快来呀,把我一块炼进去!” 
  站在一边看的人这时想,王葡萄兴许真是神经不正常。生坯子到成了这,就是脑筋出错了。不过他们同时又有一点说不出的感动;她是为那二十多个猪娃子当陀螺心儿,为它们把谁都得罪下了。一群人出来解围,说一个大锅全炼成钢能有多少?她不叫炼就不炼吧。 
  春喜大声说:“社员同志们,炼不炼是小事,态度是大事。王葡萄这态度,是阻碍大跃进!” 
  葡萄反正也不全听懂他的意思,踏踏实实在锅里坐着。更多的人上来,站在葡萄一边,说得亏葡萄养猪养得好,才还上麦种钱的。就让她留下那口锅吧。 
  春喜大声改口:“不是非砸她的锅,是要纠正她的思想问题。” 
  葡萄把眼一闭,爱纠正什么纠正去。 
   
  二十一岁的史春喜当上了史屯公社的支部书记。他常常卷着打补丁的旧军裤腿,穿着打补丁的旧军鞋,背着掉了漆的军用水壶在地边上转悠,远远看见一排撅起的屁股,他就大声招呼:“起红薯呀?” 
  “起啥呀?红薯都冻地里了!”一个中年男人说。 
  史春喜说:“咱把炼的钢上交了,县里记了咱一大功,政治上咱打了大胜仗!” 
  有时候他也会走进地里,刨一两个红薯。霜冻好一阵了,刨起来老费气。 
  春喜好开会,常常在大食堂吃着饭就和大家开上会了。他一边啃馍,或者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和大队、生产队的干部们开会,让他们看看报上人家山西、安徽、河北的某个公社一亩地产了多少粮。一些生产队长说那是放屁;一亩地能收几万斤麦,你砍了我头当夜壶我也不信。春喜不乐意了,说那你们是信不过党的报纸喽?干部们想,也对呀,报纸是白纸黑字的,敢胡说?他们苦想不出原因,就说那是他们地好,这儿地赖,一亩地收二百斤就撑死了。 
  春喜说:“人家大跃进,咱这儿不是天孬,就是地赖,反正是不跃进。不会跟人家学学,一亩地多播些种?” 
  春喜不单好开会,还好给社员读报纸、杂志。他年轻,讨人喜欢,在食堂开饭的时候出场,人们都众星捧月。他常常发现年轻闺女、小媳妇的眼神温温地从他脸上摸过去,摸过来。只有一个人根本看不见他,就是王葡萄。她来打饭的时候总是引起一片笑骂:王葡萄不排队!模范也得当排队模范!有时她给人硬拖出去排队,和闺女媳妇们又打又追,从春喜身边蹭过去,她都看不见他似的。她的脊梁、腰、屁股就那么从他身前挤蹭过去,把凸的凹的柔的热的颠的颤的全留在他身上,能留好久都不冷下去。他的身体又是老饥的。他也不懂,这二十八岁的寡妇凭哪点值当他为她受饥熬渴,她是什么魔症,能让他在瞧不上她烦她厌她的同时,又把她爱死? 
  公社书记可以不吃大伙食团的饭,另开小灶,不过他和他哥哥冬喜一样,跟大伙在一块特别快活,吃什么都香。何况他在食堂总能碰上葡萄。有一回葡萄来晚了,食堂的杂面条全捞完了,就剩了面汤。她和食堂的人大吵大闹,非叫人家给她四个玉米面蒸馍。食堂说她倒挺会占便宜,一碗汤面最多顶两个馍。她说她就好占便宜,便宜吃着多香?春喜听着直乐。她倒是挺诚实,把贪婪无耻统统挂嘴上。他叫她道:“行了,葡萄!” 
  她吵得正带劲儿,听不见他声音。他从桌子边站起来,走到打饭窗口,对里头说:“给我做个挂面荷包蛋。” 
  那是史书记头一回要求吃他的补贴,炊事员马上照办。史书记对他们说:“王葡萄不是逛庙会耽误吃饭了,是让社里那一群猪给忙活的。” 
  他把葡萄让到自己桌上,让她先吃他那份汤面条。他心里得意能在她面前显示一下他的特权,让她悔一悔,看看当初她拿铁锨挡在门外,戳得浑身是伤的人是谁。 
  “大食堂越吃越赖,”她说,眼看着他大茶缸里菜多面少的杂面条。 
  “马上该收麦了,收了麦就好了。”他说。 
  “明年能吃上这,就不错。” 
  “明年让你吃上韭菜扁食,鸡蛋油馍。让你吃得走不动道。”他笑着说。 
  当过兵,受过严明纪律约束的史春喜相信他不会再干少时的傻事了。他会受心里那点隐情左右?笑话!他连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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