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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6年第2期-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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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葡萄的肿消了,脸色红润起来,扁了的胸脯又胀起来。她每天饥得心慌意乱时,想到晚上这一场欢喜在等着她,就像小时从地里往家走,想到一汪井水冰着一根黄瓜在等她,马上什么都美起来。 
  天色往下沉暗,她把一篮子桐树花倒进刚开的锅里,坐下扯起风箱来。锅又开了,她揭开锅盖,把烫软的桐树花捞起来,一股清香。桐树花好好做熟味道不赖。捞起来的桐树花倒进盆里,她又舀了两瓢冷水进去。得泡上一天,才能把它做熟来吃。昨天泡的花泡成了,用手撕撕,倒进锅里。煮一阵子,清香不清了,有了点油荤的香气从锅里冒上来。 
  葡萄用两个大碗把做熟的桐树花装进去。她摸黑摸出盐罐,里面有把断把粗瓷勺。她用勺子在盐罐上使劲刮,刮了一周,又刮一周。盐罐是分家时分到的,不知哪个懒婆子用的,一定是连汤带水的勺儿筷子都插进去舀盐,干盐巴浸了水,年头长了结成一层硬壳,现在葡萄把盐吃完了,只能靠刮那盐罐。 
  盐和辣子一撒,再拌拌,她用筷子夹起一块,送进嘴里。味道真是鲜得很,有点像鸡丝哩。不过葡萄早就忘了鸡丝是什么味道。她把自己碗里的桐树花又往二大碗里拨了些,把两个碗装进篮子,挎起来下到地窖里。 
  她摸黑摆好碗筷,又摸黑把凳子放好,嘴里问二大:“桐树花咋会恁鲜?吃着像鸡丝。” 
  二大嗯了一声,手把棉袄摸过来。 
  她一听他的动作,就说:“爹,冷得不行吧?” 
  二大又嗯了一声,手去揭被子,把当褥垫的草碰响了。她听着听着,想这个抖法,不是冷了。她的手准准地伸过去,摸在他额头上。就和摸了一块炭一样。她说:“爹,你啥时病的?早上咋不告诉我?!” 
  二大一张嘴,上下牙磕得可响。他说:“没事。” 
  葡萄点上灯才发现二大看着比听着吓人多了。他脸色苍黄,两只眼成了狸子的黄眼,白头发白胡子中间搁了个肿得有盆大的头。这时他要是逛在史屯街上,谁也认不出他就是十年前给毙了的孙怀清。 
  葡萄赶的是下洛城的晚班火车。小火车站的伙房师傅见了她,塞给她一个扁豆面的韭菜合子,又把她交代给了火车上的伙房师傅,说葡萄是铁路上的家属,托他把她搁在餐车里捎到洛城。身无分文的葡萄晚上九点到了洛城。赶到孙少勇家时,已经十点了。 
  少勇开了门,把她往里让,两眼不离开她的脸。他问她怎么这么晚来,有急事没有。 
  “可是有。”葡萄说,见他让了椅子,也不坐下去。 
  “坐下说。”少勇拿出一个干巴巴的杂面馍,又给她倒上水。 
  “不是来跟你要饭的。” 
  他见她脸色不差,也不太肿。就是两眼的目光和从前不一样了,好像她一边和他说话,一边在想自己的心事。 
  “坐下慢慢说。” 
  “没空坐。你跟我回去一趟。” 
  “啥事?” 
  “有个人病了。病得老重。” 
  “谁?” 
  “回去你就知道了。” 
  少勇盯着她看。看出来了,那人是和他也和她有秘密关系的。是他们的孩子?是,肯定是。她一直把挺藏在什么地方养着,这个叫葡萄的女子干得出那种好事来。 
  少勇从衣架上拽下围脖、棉大衣。又从抽屉里拿了些钱。他一扬下巴,叫葡萄先走。 
  出门后葡萄才想起来问:“没和你媳妇说一声呀。” 
  少勇只管闷头往前走。他到大门口的公用电话拨了号,不一会接通了,他说他得出趟急差,老家人病重,得用用医院的车。他说他按标准付车钱和司机的夜班费。 
  少勇和葡萄是乘一辆破旧的救护车回史屯的。救护车已退了役,但年长日久的消毒水气味还浓得很。它就是少勇身上的气味——葡萄早先觉着他清洁得刺鼻醒脑的那股气味。 
  少勇上车半小时才说话。他说:“孩子啥症状?” 
  葡萄嘴一张,没出声。他以为病的是他儿子。他到现在也相信他和葡萄有个儿子,正在哪个他瞧不见的地方一天天长成个小少勇。为了这儿子他连他媳妇也不顾了,半夜三更出远门连个话也不丢下。 
  他又问:“是饥坏了?” 
  葡萄又张了一下嘴,没出声。他捏住她手,龇牙咧嘴地说:“咋不说话?死了?!” 
  “一身发黄,眼睛成猫眼了。脸可肿,老吓人。”葡萄说着,眼泪噗嗒噗嗒掉下来。 
  他甩下她的手。 
  “你老狠呐,葡萄。” 
  她明白他是说她做得太绝,把个孩子独占着,不到他病死她不叫他见。 
  少勇叫司机把车开回医院。他把病状也弄明了一大半,回去取针取药,顺便取白糖、黄豆。他们又上路时,他直催司机开快些。 
  少勇随着车颠晃着。他的儿子可不敢死,他就这一个儿子。朱云雁整年忙得顾不上家,不是下乡蹲点就是上调学习。他慢慢发现成了干部的女人实际上不是女人,把她当个女人疼爱,她会屈得慌;把她当个女人使唤,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事。少勇敬重朱云雁,可一男一女光剩了敬重怎么过成好日子?朱云雁一到他想要孩子就说:再缓缓吧,眼下大事多少啊?再逼,她就翻脸了,说少勇是什么干部,医生?和落后农民有啥两样?少勇靠让着她敬着她过了一年又一年。后来他也凉了,就把朱云雁当个合法睡一床的女同志,反正睡下去、站起来,说的都是一种话。再后来睡下去话也不用说了,背靠背,各扯各的鼾。一个床上两床被,常常只剩一床。她的被老是用麻绳捆上,让她背去这儿蹲点,去那儿访察。 
  “挺有多高了?”少勇又问。 
  “高。像咱爹的个头。比你和铁脑都能长得高。”葡萄说。 
  “你到底把他搁哪儿养的?” 
  “世界恁大,挺才多大点?”葡萄说。 
  “你说他看见我,会认我不会?” 
  葡萄看着车窗外头黑色的电线杆一根根往后退。她笑笑:“谁知道。他好就行,活着就好。认不认我,随他。” 
  “挺不认识你?” 
  “认识不认识,只要他活蹦乱跳,我就可高兴。” 
  “他离你远不远?” 
  “远。挺都不说咱的话了。他说人家的话。” 
  少勇看着葡萄。葡萄看着窗外。车子一蹦老高,把她扔起来,他把她扶住。他想,既然葡萄把挺给了很远的人家,怎么又把他往史屯带? 
  车已经进了村,葡萄让他和司机说,叫他把车就停在村口。她和少勇往她家走时,她说:“生病的这个人不是你儿子。” 
  少勇站在一棵槐树下,月光把槐枝的影子洒在他脸上。“是谁的儿子?”他问。 
  “是你爹。”葡萄知道他会给惊坏,上来搂住他肩。 
  少勇把她的话当疯话听。葡萄常有说疯话的时候。她的额头和太阳穴上的绒毛碰在他腮帮上,多年前那个葡萄又回来了。他每一寸皮肉都认得那个葡萄。“为啥你总说剜人心的事,葡萄?”他情话绵绵地说,个个字都进到她头发里。 
  “二哥,提到爹真剜你心吗?” 
  她的脸仰向他,月亮把她照得又成了十四岁、十六岁,两眼还是那么不晓事,只有七岁。 
  “你不懂,葡萄。那时候我年轻。现在想,心是跟剜了一样。” 
  她点点头,承认她是不懂。 
  “二哥,你别怕。” 
  少勇看着她。她把他的手拉着,往前走。走两步,她把他两手夹进自己的胳膊窝。她又说:“你啥也别怕,有葡萄呢。” 
  前面就是葡萄的窑院了。少勇的手给她焐得发烧。一声狗叫也没有。不远的坟院里蹲蹲站站的,是夜夜到坟院碰运气的野狗。少勇不用看,也知道这不再是曾经的史屯了,他熟悉的村子给饥荒变野了,生了,不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它。 
  葡萄是怎么度过近三年的饥饿时光的?他心里骂着自己,见葡萄打开了门锁。花狗倒还活着,瘦得尾巴也摇不动,它早就听出了葡萄的脚步,门一开,它已上到最高的台阶上。 
  少勇一进院子就屏着气四下听,眼睛也闪过来闪过去地看。他实在猜不透葡萄的把戏。 
  葡萄上了门,又扛了根碗口粗的棒子抵在门上。她还没转过身,就说:“二哥,你是医生,你只管治你的病人。啥也别怕。” 
  他觉得她不是在说疯话了。事情一定不是闹着玩的,不然她为什么哄他到现在,叫他“别怕”?他也不再问,反正什么都该有分晓了。葡萄往屋里走,他跟进去,见她在点灯。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张小照片。他凑上去,这就是他儿子。八岁的挺戴着红领巾,呆呆地瞪着眼前。他也像少勇小时一样爱板脸,见了生人就板脸。 
  他四下看一眼。床空空的。柜子油得雪白,上面的花描成绿色。他一边看一边问:“孩子在哪儿?” 
  “孩子在陕西。” 
  他怕问下去她会说“已经病死了”。所以他什么话也不问。 
  “孩子啥病没有。病的是咱爹,二哥。” 
  “谁爹?!” 
  “咱爹呀。咱有几个爹?” 
  “孙……怀清?” 
  “你先别问他咋活到现在。你只管把他当你的病人,给他治病下药。” 
  “葡萄?!……” 
  “多问没啥用。二哥,这时叫你把咱爹供出去,让人再毙一回,你供不供?” 
  少勇看着葡萄。她让他钻进一个噩梦里来了。 
  “你不会供了。我知道你不会了。要是供的话,挺就没了,你一辈子别再想见他。” 
  他还是看着这个女妖葡萄。 
  “你记着,你要再做一回逆子,你就当你没那个儿子。你杀你爹,我就杀你儿子,现世现报。”葡萄说着,抓起他的包,里面有药和针管,领他往院里去。 
  孙少勇没有想到他见了父亲会哭。当葡萄点上灯,照在奄奄一息的父亲脸上时,他的眼泪流了出来。要是父亲被抬到医院,躺在急诊床上,求他来抢救的话,他肯定以为他自己救了条陌生的性命。他不断侧脸,把泪擦在两个肩头上,把针剂打了下去。十八年前,父亲和母亲一块去西安看他,那时他刚刚毕业。父亲打哈哈地说老了不怕病了,儿子成洋大夫了。 
  父亲已经昏迷不醒。少勇直庆幸父亲饶了他,不给他来一场最难堪的父子相认。西安大街上,父亲领他走进一家商店,给他买了一支金派克钢笔。他直说买那么贵的笔弄啥?父亲只管往外掏大洋,说我养得起马,难道配不起鞍吗?医生做成了,还掏不出一支排场钢笔给人开方子?母亲也噘嘴,说那笔够家里买粮吃半年了。二十二岁的少勇挑了一支笔便宜,说他中意它。父亲说它太轻,说给人开药方,手上得掂个重东西。 
  孙少勇给父亲查了心、肺,看父亲两个厚厚的眼泡明晃晃的,他想,三分人、七分鬼的老父亲要能活过来,不知会不会问起那支金笔。父亲和母亲前脚离开西安,他后脚就把那笔给典了。典的钱和父亲给他留下的三十块大洋一块,交到了地下党组织手里。他已记不太清当时父亲给他钱时他有没有推让。按说他是会推让的,因为他知道父亲的积攒都给他哥俩求学了。正因为父亲只是能写几个字算算账的半文盲,他才巴望他的儿子们成大学问。 
  不过父亲可能再不会醒了。 
  一连几天的输液,他明白那场过堂一般的父子相认他妄想躲过了。父亲身上和脸上的黄疸已退了下去。眼睛的黄疸也浅了。这天晚上,他下到地窖,见煤油灯的火苗捻得老高,小桌上摆了两个杯子一个茶壶。父亲躺在灯光那一面,头发、胡子已剃去。虽然还不是活人的脸色,至少不像鬼了。他知道父亲闭着眼却是醒在那里。他的下一步,就是跨进油锅受熬炼。 
  这时忽听父亲说:“葡萄,医生来了?” 
  葡萄嗯一声。少勇看着她:难道父亲一直不知道治他病救他命的是他的逆子少勇? 
  父亲说:“给医生沏茶了没?” 
  “沏了。”葡萄的脸上有一点诡秘的笑,把他拽到板凳前,捺他坐下。 
  父亲的嗓音气多声少:“那你告诉他,我就不陪了。我得闭上眼,睁眼老费气呀。请医生该咋诊病就咋诊。跟他赔个不是,说我怠慢他了。” 
  葡萄又诡秘地朝他笑笑,说:“爹,哪儿有医生跟病人一般见识的?不想睁眼,不睁呗。”她把茶杯塞到他手上。他僵得手也动不了,茶杯险些打碎。她的手把杯子递到他嘴边,他木木地、乖乖地喝了一口被父亲叫成茶的白开水。开水一直烫到心里。 
  他问诊时,父亲也不直接回答,都是说:“葡萄,告诉医生,我肚里的水像下去不少。”或者:“问问医生,咋吃啥都跟药似的,那么苦?白糖水也苦着哩。” 
  少勇收了听诊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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