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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领导在前面走,罗静在后头跟。局领导回头看了一眼,就从草坪里跳出来,拐过了九号楼,罗静紧着追赶。等罗静走到九号楼楼头时,就听到了局领导一声惨叫,吓得她一哆嗦,惊慌中跑了过去,嘴里本能地大声喊叫局领导。五单元的谁家,正在操办丧事,灵棚四周,摆放着花篮、纸马、纸车、纸房子什么的,花圈都码在了铁艺栅栏边上。罗静看到局领导蜷曲在铁艺栅栏旁,小身子抽搐着,舌头吐在外面,呻吟声不断,见了罗静,努力往起站了一次,但是没站住,又倒下去了,只好拱了一下,把身子转向罗静,哀伤而痛苦的小眼睛里,注满亮晶晶的泪水,小尾巴时不时的还摇晃几下。罗静一眼就看明白了,局领导的这副惨相,显然是被人打出来的,脸上的肌肉,开水紧过似的,绷硬了。刚才你们谁打局领导了?罗静气愤地问站在灵棚外的一堆人。人堆里就站出来一个年轻人,指着还在那儿抖动的局领导问,你说狗叫什么?局领导?人堆就飞出了笑声,接着有人说,可能是六区姓康那家伙养的局领导,闲着没事,来咱这泡母狗!年轻人回头往人堆里看了一眼,忍不住笑了。罗静脸都气白了,走过去,指着年轻人的脸说,你打了局领导?年轻人哼了一声,上下打量罗静,不紧不慢地说,局领导往花圈上尿尿,我一脚没踢死它,就算它命大。罗静不干了,跟年轻人吵起来,嗓门儿越提越高。年轻人更不示弱,加之人堆里又有帮腔的,越发逞能,说,少他妈跟我提局领导!局领导,他妈的有几个是好东西?哪个不是他妈的混蛋王八蛋,特大贪污犯!罗静颤抖着身子说,你跟谁妈妈的,没教养的东西。帮腔的说,狗都叫局领导了,局领导,还是人吗?又一个帮腔的说,一帮畜牲!年轻人一撸衣袖,咬牙切齿地说,局领导,我今天非整死局领导不可。说话间,抬起腿就要过去,罗静拦住了,挥手扇了年轻人一个嘴巴子。罗静这一巴掌,扇得没有预兆,年轻人蒙了,捂着挨打的半张脸,失神地瞪着罗静。就在这工夫,从灵棚里,跌跌撞撞冲出一个戴孝的中年妇女,嘴上挂着骂,扑过来就跟罗静扭成一团。远处的闲人们,忽拉拉朝这边涌来。两个动武的女人,你揪我抓,撕扯中双双倒地,脚也就派上了用场,踹呀蹬啊,衣服都不完整了。后来围观的人堆里,走出来几个人,连拉带拽,总算是把滚在地上的两个女人分开了。罗静披头散发,脸上几处挂着血迹,衣领子撕开了,一个裤腿也裂了,身上全无一个知识女人的斯文气了。戴孝的中年女人,凶是凶,可她在交手中不得要领,撕扯下来,没占到多少便宜,脸上也挂了彩,衣服也破了,只是嘴上不吃亏,还在大骂。罗静吐口痰,拢着头发,确定了一下方向,扭头往那边一看,局领导不见了,急声喊起来,局领导——局领导——局领导——绕过九号楼时,一个老太太说,棕红色小狗吧?噫,一瘸一拐,朝那头去了。罗静顺着老太太指的方向,疯了似的跑去,一路上局领导的叫声,听着一声比一声揪心。
罗静打来电话时,康晗正在一个动物网站上怀旧。罗静一听到康晗的声音,就嘤嘤地哭了,说,老康,出事了,你快过来吧,咱们的局领导丢了……康晗的脑袋,嗡一声大了,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在二区?罗静断断续续地说,你快……来吧……
康晗在罗静住的楼前见到了罗静,罗静已哭成了泪人。康晗让罗静克制一下,把事情经过说说,罗静刚说个开头,就委屈得说不下去了,满嘴的呜呜声。此时天色渐渐黑下来,康晗看着泣不成声的罗静,有劲使不上,干着急。后来过来一个中年男人,叫康晗康馆长,康晗一时想不起这个中年男人是谁。中年男人把事情的经过,一是一、二是二地说了一遍。中年男人说,还哭什么呀,紧着去找吧,我估摸呀,局领导伤的不轻。罗静给中年男人一点拨,清醒多了,擦着脸上的泪水说,你等下老康,我上去拿手电筒。
康晗跟着罗静,在二区里转开了,碰上人,不论男女老少,张口就问人家见没见到一条棕红色的小狗。犄角旮旯,墙根楼头,草丛树后,整个二区,手电筒都照到了,康晗和罗静也没见到局领导的影子。后来在二区西门口,罗静突然问,老康,局领导不会回六区吧?康晗激灵了一下说,狗都记道,有可能。那天罗静来接局领导,一个人没办法连狗带东西一起弄走,康晗就送了一趟,罗静把局领导放到自行车前的筐子里,康晗把草编筐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到家后罗静让他进屋歇歇,他没进屋,找借口走了。罗静哑着嗓子说,打的,去六区。康晗抢先来到路边,招手截了一辆出租车。上了车,罗静不等司机问,就开了口,能源六区,北门进。二区离六区,说来不算远,走路的话,用不了十分钟就能解决问题。车子进了能源六区北门,康晗说,十七号楼。罗静早把起步费准备好了,停车前放到了计价器旁边。车一停,两人急慌慌下了车,看见单元门口站着两个人,正说什么呢。这时一个女人回头说,哎呀康馆长,这不是你家局领导吗?你快来看看他怎么了,趴这儿半天不动,地上还有血。这一对是两口子,康晗的邻居。康晗紧赶过去,借着灯光一看,地上躺着的小动物正是局领导,头拱在胸窝里,小尾巴落下来,像是在熟睡。局领导!罗静唤。局领导的小尾巴好像动了一下。康晗慌慌张张蹲下来,看了看,轻轻抱起局领导,感觉局领导还有体温,小爪子也没硬挺,再把脸贴到局领导的小鼻头上一试,似乎还有鼻息。这时罗静看见一滴浓稠的血,从局领导嘴角上掉下来,罗静咬着嘴唇,把哭声咽了回去,但是眼里的泪水,却没法儿抑制住,成串地流到脸上,落到地上。康晗的邻居也是处级干部,他们自然认识罗静,但可能是考虑到此时不便说什么,就没跟罗静打招呼,进了单元门。康晗说,打的,去医院!
都这个钟点了,宠物医院里还有宠物在就诊。一条松狮在输液,一只蝴蝶犬在打针,还有一个老者怀里抱着狗,一个女人手里捧着猫,等着兽医呢。不过局领导属于急诊,女兽医给蝴蝶犬打完针就过来了,接过局领导一看,眼神僵住了,过了好半天才问康晗,被人踢的?康晗木然地转过头,看着泪水洗面的罗静,眼圈禁不住潮湿了。女兽医说,肋骨断了,几根不好说,致命处在内脏,内脏破碎。罗静哆嗦着嘴唇问,大夫,有救吗?女兽医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惋惜地说,多好的孩子,不到一周吧?罗静一听这话,再也控制不住了,转过身,捂着脸,哭着跑出去。康晗从女兽医手里接过局领导,凝视了许久,落下痉挛的双唇,怕惊醒局领导似的,轻声说,欠你太多,孩子……亲一下,又亲了一下,假如这时局领导能睁开眼睛,它肯定会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叭叭地舔它主人的脸。而这时在康晗眼里打转的泪水,只需轻轻往外一跳,就能落到局领导毛茸茸的头上,或是沾着血污的小脸蛋上。康晗抬起头,抿住正在过电一般的嘴唇,走出来。街灯迷离,夜风徐徐,吹起局领导的尾毛,忽忽悠悠,扑到康晗脸上,扫走几许正要落地的泪水。一条狗的命运,在罗静身上制造出了难以抑制的悲怆,她倚在一棵梧桐树上,身子一顿一顿,抽泣声堵堵噎噎。康晗缓步过去,抽出一口腹气,分成几段吐净,低声劝道,别难过了。罗静身子一晃,猛一下扑上来,张开双臂,把抱着局领导的康晗,搂到怀里说,我对不起你老康,对不起咱们的局领导——
康晗伤痛的心,被咱们这两个字,又重击了一下,他隐约想起来,那会儿罗静打电话时,好像也用了咱们这个称呼。这样一来,康晗刚刚被重击过的伤痛的心,就颤栗了。罗静抹了一下泪眼说,要把它……埋了吗?康晗口齿不清地说,回家,我要把局领导做成标本!罗静把怀里的活人和死狗,抱得更紧了。
观花修竹能几时?
刘心武
刘心武
1942年生,被人称为“文坛老字号,快乐边缘人”。1977年以短篇小说《班主任》引发“伤痕文学”浪潮,1986年长篇小说《钟鼓楼》获茅盾文学奖。近年仍创作了很多小说及散文随笔,出版有《站冰——刘心武小说新作集》等。亦致力《红楼梦》研究十多年,2005年在央视《百家讲坛》举办了《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系列讲座,出版了相关书籍。最近又开始了“红楼心语”的写作,将在本栏目陆续发表。
1
观花修竹,后面还有四个字:酌酒吟诗。这是《红楼梦》第一回,写到甄士隐这个人物,介绍他的生存状态时,出现的语汇。
书里说甄士隐的身份是“乡宦”。查《现代汉语词典》,没有“乡宦”的词条,查《辞海》,连增补本也查了,也没有这个词条,到百度网上去查电子词典,也没有这个词汇,但是点击网页,却有一系列涉及“乡宦”两个字的信息出现,多半是古典小说或者相关评论里的内容,也包括《红楼梦》里关于甄士隐的文字。那么,乡宦是一种什么身份呢?
从书里描写看来,甄士隐住在姑苏阊门外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隔壁,从空间位置上说,不在城里,但也还不是乡野,用今天的语汇说,是居住在“城乡结合部”,城里人认为那里已经是“郊区”,真正的农村里的农夫可能又会认为那里是“街市”。从社会族群的归属来说,甄士隐一定是当过官,但书里看不到他还在继续当官的迹象,显然他已经用不着上班理事了,过的是闲居的生活,但是他的年龄呢,说是“如今年纪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也不能算很老,脂砚斋说曹雪芹的写法是“不出荣国大族,先写乡宦小家”,后来写到荣国府,贾政出场,那员外郎贾政的形象,似乎比第一回的甄士隐还要略老些,每天去上班,案牍劳烦,有时还要出长差,虽然住在豪华的大宅院里,但真正能够跟亲属一起享受闲适的机会很少,在大观园建成后去验收时,看到稻香村的景象,说了句“未免勾起我归农之意”,过去有的论家就说他是虚伪,我倒觉得贾政那样说,起码是“一时的真诚”。
甄士隐年纪不过是刚及半百,何以就可以有官宦的身份而又不必去打理官宦的事务?他“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成为“神仙一流人品”,“家中虽无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书里没有更多的交代,我们无法知道他没到退休的年龄,怎么就挂冠而居,看来不大像是被贬斥的,即使是被罢了官,用今天官场的行话来说,也是“软着陆”,权力是没有了,尊严还在,自己“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主动取边缘生存的姿态,倒也优哉游哉,自得其乐。
2
甄士隐在整部《红楼梦》里,只是个起引子作用的人物,他和贾雨村,具有象征意义,即“真事隐,贾语存”,实际上也就是作者告诉读者,他是从生活原型出发,来写这部书,“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摄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也。”
在故事正式开始前的“楔子”里,曹雪芹还有这样的说法:“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那时的社会,呈葫芦型态,两头大,之间小,所谓两头大,不是两头一边大,富者那一头,好比接近葫芦嘴的那个小鼓肚,四大家族,宁、荣二府,都属于其中的一部分,这个社会族群的基本心态,就是贪得无厌,第七十二回贾琏对王熙凤说:“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听听这口气,胃口有多大!贫者那一头呢,好比葫芦底部的那个大鼓肚,书里写到的王狗儿家,算是较穷的了,其实比起那些社会最底层的更大量的生命存在,还是强许多,王狗儿的岳母刘姥姥毕竟还能挖掘出跟葫芦那头的富贵鼓肚里的人际关系来,破着脸跑到荣国府里去“打秋风”,凭借装傻充愣插科打诨竟然满载而归,这是葫芦底下那个大鼓肚里的更多人家不可能有的幸运。曹雪芹写《红楼梦》,他主要是写葫芦嘴下边那个小鼓肚里的故事,葫芦底部大鼓肚的事情写得很少,但是,他的了不起之处,就在于通过写贵族家庭的荣辱兴衰,让读者对那个时代的整个“葫芦”的形态,通过阅读中的想象和补充,都能了然于心。
甄士隐出场的时候,既不在葫芦的小鼓肚里,也不在葫芦的大鼓肚里,而是在两个鼓肚之间的那个细颈当中,具体而言,也就是非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