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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的政治谋杀案是海达里事件。海达里是个年轻的大胖子,是民主党少壮派的先锋。当时阿国的议会常打架,就像现在的台湾的国会。有一次海达里和一个社会党的议员打了起来。那个社会党人是南方乡村地区出来的,身材矮小,哪里是海达里的对手。他被海达里压在地上饱以老拳,电视把全过程直播了。这南方的社会党人蒙受奇耻大辱,当他回到南方老家时,乡人皆闭门不见他,认为他丢尽了地方的脸。在下次议会开会时,这人提早让一个记者跟着他。他找到海达里要他道歉。海达里没加理会。他就掏出手枪,对准海达里的腿就是两枪,当场让他趴下了。这个南方人后来蹲了几个月的监狱,可乡人为他在大路上立了铜像。
海达里的枪伤一个月就好了。他的知名度大增,在民主党内的地位也提升许多。在社会党赢得大选不久后的一天,海达里在民主党部上班时接到一个电话,有人让他到附近的一家酒吧去一下。这个电话大概是他的信任的人打来的,他就去了。在即将到达时,路边闪出两个持冲锋枪的枪手,将几十发子弹打在他肥胖的身上。他的血真多,从马路这边流到那边。我在一个礼拜后经过那条路,看到堆满鲜花的出事地点还有一大摊的血迹,有许多苍蝇在浓烈的血腥味里飞舞。
在阿尔塔出走之前的不久,还有过这么一件事。一天阿尔塔告诉我们,她丢了工作了。她的局长给她看了几张照片,那是她带我们去办事时被人偷拍的。局长为此要她自动离职。阿尔塔告诉我们她为此十分不安。她知道了自己这么多年了还在一直被人监视。她可能觉得还会有更多的事会发生。
在这样的背景下,阿尔塔、米里带着他们的两个儿子罗伯特和内迪选择出走,倒也不奇怪。他们一走就没有消息,不知在哪栖身。我有时会经过阿尔塔家的楼下,看到那窗口黑漆漆的。可有时也亮着灯,不知谁住里边。这提醒了我阿尔塔的存在。
阿尔巴尼亚变得越来越黑暗,越来越恐怖。国际舆论都认为这里是巴尔干的火药桶,早晚还会有一次大爆炸。阿尔塔的离去给了我们启示。我们也在找一个可以永久栖身的地方。我们最后选定了加拿大,开始了漫长的移民申请之路。
自投罗网
现在到了一九九八年秋天,这是我最后一次在都拉斯海滨晒太阳。
那个星期天我是和杨小民、德光一家在一起。几年的战乱生活,使我们之间变成了好朋友。同时我们也明白了生命易逝,要适当享乐,比如:到都拉斯海滨游泳,晒太阳,吃烤鱼。
这个早上我戴着墨镜躺在沙滩椅上,看着宝石一样蓝的地中海波浪起伏,看着穿着比基尼的阿尔巴尼亚姑娘姗姗而过,看着孩子们在阳光下的沙滩上追逐,我的心里有一种难得的放松和喜悦。两天以前,我收到了加拿大方面的通知,说我一家的移民手续已经完成。移民的签证很快就会寄给我。这就意味着,我在阿尔巴尼亚的日子已屈指可数。
在地中海海滨晒太阳,太阳镜是必备的东西。不光是防紫外线,而是你可以尽情地透过墨镜看沙滩上任何一个美女任何一个部位而人家不知你在看什么。现在,我就看着一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在筑沙堡。女人和孩子处于逆光的位置,她们的轮廓线闪闪发亮。我突然感到非常感动,阿尔巴尼亚虽然贫穷,混乱,可我觉得自己还是已经对她有了深深的依恋之情。我想起了两句唐诗: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客乡是故乡。是啊,以后我移民到了其他地方,一定会想念阿尔巴尼亚的。
这天小民和德光安排是吃了中饭回去的,海滩上有一家新开的海鲜餐馆的烤龙虾做得很好。可是我在11点时就提早告别回地拉那了。因为有个客人约好在中午要来买一大批药。我这人向来是个工作狂。尽管我知道和大家一起吃烤龙虾将会是很快活的事,可为了多做点生意,还是穿起了衣服,开车回去了。
我回到家大概十一点半,客人说好十二点来的。那是在前天上午,我听到翻译尼可在外面的办公室和一个陌生的声音说着什么。然后尼可走进来对我说:这个年轻人来自爱尔巴桑,他们家要新开一个药房,想在这里买一大批药。他的父亲将和他在星期天过来。尼可是个六十来岁的人,以前在阿国驻华使馆当过参赞,汉语说得还不错的。我听他口气,好像和那人认识似的,所以就随口答应了。本来这事我也许会忘记的,可在星期六早上那个人又来了电话,说他和父亲已买好车票,专程要来这里,请我务必要等他。
那个小伙子准时出现在门口。我问他你的父亲在哪呢?他笑了起来,我看到他笑的时候牙床都露了出来。他从腰里掏出一支五四式的手枪。我纳闷这小子是想把枪卖给我吗?不好!突然一个念头闪电一样打过来,这时他已举枪对着我了。我明白上当了。
我当时气得差点死去,不是气这个小子,是气自己怎么会这么弱智,上这么个低级的圈套。在目前这个到处是凶杀抢劫的混乱时期,你怎么会在星期天独自等一个陌生人的约会呢?我并没觉得害怕,我想这小子是来抢点钱吧。我想说你小子要多少钱?他没说,举枪要我打开通往后院的门。我一开门,四个蒙着黑面具持冲锋枪的人闯进来,一下子就把我按在地上。我知道,这下麻烦大了。是绑架。
他们开始用绳子捆我。那个假装来买药的小子(后来我知道他叫伊利尔,是地拉那的擒拿格斗冠军)是个领头的,他压低声音告诉我:他们是为了钱绑架我,拿到钱后就会放了我。然后问我,那个小个子的中国人在哪里?我明白他问的是李明,我就说他回国了。看得出李明不在让他们有点困惑。他们问我手机在哪里,我说我没有手机。他们在房间里找来找去,找到了电视遥控器,当发现这不是手提电话时,又放下了。现在我已被捆得像粽子一样结实。
电话突然响了。吓了绑架者一跳。他们立即用枪顶着我脑袋。叫我不要出声。我知道电话一定是杨小民他们打来的。他们现在一定是剖开了一只龙虾,杯里冒着冰啤酒的泡沫。杨小民,你可会像那次护送中国人大撤退那样带着一群警察来救我吗?
电话响了五声就不响了。现在,他们用一种又厚又粘的胶布缠住我的整个头部,只露出鼻孔。又用一条厚毯子包住我身体,接着我就被抬了起来。我听到一辆汽车的发动机还在响着。我恐怖到极点,就怕他们把我放在行李箱里,我会被活活闷死的。车子开动后,我没有感到窒息,还好。我又感到非常生气,还是生自己的气。你怎么能这么粗心呢?这一回,你也许玩完了。你还能去加拿大吗?
车子开了大约半个小时,好像进入一个建筑物内。我被抬了下来,他们抬着我顺着台阶下去。我听到他们呼哧呼哧的喘着气,咕哝着这个中国人真的特别重。然后我被放到一个靠墙的地方,他们拿走了蒙着我全身的毯子,就离开了。我被绑在身后的手能触到地面,潮湿的,有一层滑腻的灰泥。
过了一些时候,他们又回来了。现在他们显得很兴奋,互相压低声音说话,还吃吃地笑着。他们割断了捆我的绳子,剪开了我嘴上的胶布。我痛苦不堪的躯体才算舒展开来了。我的头上和眼睛依然缠着胶布,可鼻梁的突出部分使得胶带在眼睛下方有了一点空隙,透过这缝隙,我能看见眼睛下方的地上有蜡烛光。他们搜了我的身,把钱包、手表还有钥匙都拿走了。他们又问我,李明到底在哪里,我说是在中国。他快要回来了。他们问了我翻译尼可的电话。我本来是知道尼可的电话,可被他们一捆,受了刺激,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们用手枪顶住我脑袋,意思说我不说就打死我。我突然想起新华社的杨记者认识尼可,知道他的号码,而我也记得杨记者的号码,就把这告诉了他们。我知道,尽快让他们和我那边的人建立联系对我有利。
他们再次告诉我,只要他们拿到钱就会放我走。要我不要反抗,配合他们。他们拿来一块比萨和一瓶可乐让我吃。尽管我已饿了很久,也一点没胃口吃东西。但我知道我必须吃。我得保持体力,不知有多大的困难在等着我呢!
他们让我在地洞的角落解了小便。重新把我捆起来。这回比较简单,在膝盖处和脚关节各捆一道,两手反剪背后捆住手腕,用的都是结实的棉纱绳。他们让我在一块木板上躺下,还给我盖了一条毯子。然后,我就觉得周围没亮光了。他们先是关上一个木门,接着是铁门的声音。一会儿有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汽车远去了,寂静。
苦难的一天
现在,我想知道的是自己在什么地方。从汽车开行的时间来算,这里离地拉那不很远。而且我知道我是在一个低于地面的地方。我慢慢挪动身体,坐了起来,背靠着墙。我现在已经冷静下来,努力睁开被厚实的胶布缠住的眼睛。我能看到的是彻底的黑暗。我从那块木板上滑到地上,我的膝关节和脚关节被捆得很紧,双手也被反捆在背后,所以我只能在地上像一只昆虫一样蠕动。我先朝着对面方向运动,没有几米就到了墙。接着我向着那些人离开的方向移动。我的头先是触到了墙,然后触到了一个一米见方的洞口,一扇木头门封住了它。我反过身,用手指甲抠抠这门,木质很坚硬。又用力推了推,觉得很结实的。我就坐在这洞口,想着我现在该怎么做。
我是不是应该想办法逃跑呢?我想着:虽然我的手脚被捆着,但我已摸到一处粗糙的墙角,可以磨断绳子的。但是那扇木门好像很结实,怎么打开呢?这群狗东西这么精心地设了骗局搞到我,那扇门他们一定是搞得很牢固的。而且,我听到外边还有一个铁门。铁门外边也许他们会有人持枪看守。如果我把绳子磨断,那就一定要逃跑成功。否则,他们就会改用铁丝来拴住我,或者会提前弄死我呢。
他们如果就是为了钱,那么我还是有希望被释放的。他们对我说要五万美金,如果他们现在放我走,我倒是愿意给他们五万美金。废话,如果放我走了,我为什么还给他们钱?我他妈的带警察来抓他们。那么只有李明才能给他们钱。李明会提早回来吗?他的机票我记得是九月十九号回来,今天是十三号,如果他立即启程,最快会在十六号到达。他会带现金来吗?海关不让带,可现在是紧急情况,应该会特殊处理。李明现在知道了我的情况了吗?他们是不是已打电话给杨记者,是不是和尼可联系了?我的老婆和女儿知道这事了吗?一想到她们,我就感到极度的难受。我强迫自己马上去想其他的事情,要不然会受不了的。
我就这么坐在那块木板上,睁着眼睛。其实睁眼闭眼都是一样的黑暗。我的被反绑着的手又酸又痛,手腕由于被捆住,气血不通,浮肿了。那棉纱绳就勒进了肉里,我的手掌现在就肿得像充过气似的发硬。我现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要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再生气。我合上眼睛,慢慢地感到一点的睡意。睡一忽儿吧睡一忽儿吧,我对自己说。我说着说着,感到有点迷糊,可是疼痛的手让我无法睡着。
现在一定是深夜了,我感到寒气慢慢灌进了这个地穴。我缩成一团,靠在墙上。我的手肿得越来越大,我只能用我的左手抚摸着右手,然后用右手抚摸左手。慢慢地,在我恍恍惚惚的意识里,我的两只手好像变成了独立于我的生命体,它们像是两个受苦受难的裸露着肉体的小孩子,互相搂抱着,哭泣着。我时而清醒,时而落入一些碎梦,我的意识一直离不开我的两只苦难中的手。它们始终在温情地互相抚摸互相安慰,它们显得如此通情达理一点不埋怨我,我甚至听到了它们天使一样的声音在互相倾诉:你疼吗,不要哭,我来安慰你。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听到外面有了人说话的声音,很多人的声音。好像是个市集似的。我蒙着胶布的眼睛也觉得好像不是那么一团漆黑了。看来已经是天亮了。我捕捉着每一个声音,有男人在大声叫喊,也有一些女人。听来听去我就觉得是商贩做买卖的声音,还有一些马车、汽车的声音。我开始用阿语大声喊叫起来:警察!中国人在这里!我又用英语叫喊:help!help!
我想外边的声音我听得这么清楚,那么外边的人一定会听到我的声音。我用尽气力喊着,但外边照样声音嘈杂,没有人听到我的声音的迹象。我这样做其实冒着风险,如果绑架者在外边听到我的叫喊,一定会收拾我的。但我觉得这是一次机会,就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