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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6-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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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生是第一次来,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了,日子逼得紧,爹就让他抓紧复习功课。春生是附近村里唯一的高中生,进的还是市里的重点中学,爹指望他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爹当了一辈子的代课老师,因为没有文凭而转不了正,直到今天每月还领60元,只要哪次惹得校长不高兴,校长就要叫他回家。爹一辈子活得战战兢兢,萎萎葸葸,他发誓一定要盘出一个大学生,在校长、村长以至于所有人面前直一回腰。自入冬以来,爹就随着村里的人去凉风垭口给汽车上铁链。爹身体单薄,又患有严重的哮喘病,每次从凉风垭口回来,他就咳得透不过气来,好多次都差点背过气去。春生一夜睡不着,他的心一阵比一阵紧缩,他比爹更难受。他几次提出要换爹去,爹都硬撑着,说不碍事的,咳还能咳死人?十几年都这样,不也过来了么?爹其实是要让他潜心读书,混出人样来,为他争口气。 
  这天晚上,爹咳得实在太凶了,没有间隙的咳,一声撵着一声,像决堤的水,这浪还没过去,那浪又压过来。以至于到天亮的时候,他几乎喘不过来了,眼睛瞪得老大,脸憋得青紫,痰里带着血。春生急得哭了,把家里有的药全翻出来吃了也不顶事。 
  天才亮,刚刚平静了一会的爹,又要挣扎着去凉风垭口。春生晓得,爹是为了让他读大学在攒钱呢。春生知道就是一年四季都在下雪,就是一年四季路都凌着,爹挣的钱也是不够上大学的费用的。但那是个梦,是爹苦涩一生的一个温馨的梦。春生将虚弱的爹死死压在被窝里,不准他起来。爹挣扎着要起,春生倔犟起来,说你硬是要去,我就不读书了。我说过的,我一定做得到。爹这才软耷耷地躺下了,把脸埋在枕头里,似乎在低低地叹息,也似乎在低低地抽泣,脊背一抽一抽的。 
   
  一 
   
  春生走得早,他在山路上没有碰到一个人,他想他今天的运气一定会好,会比别人多上两次链条。春生尽管没去上过链条,但他从爹以及其他人嘴里知道上链条的竞争是很激烈的。尽管这件事是又苦又累又冷又脏,但上一次链条可以得60元,60元在他们这一带贫瘠山区,是个很大的数目了,在这高寒贫瘠凉冷的高原山区,一亩地的产值也就是两三百元,遇到冰凌干旱,啥都没有了。所以,上链条成了最抢手的生意,为抢生意,弟兄反目,父子不和,这村人和那村人打架的事时时发生。 
  春生满以为自己是今天第一个早起的人,山里人习惯睡懒觉,日子再贫穷,也不能穷得连懒觉都没睡了。这是他们唯一的享受,就像大款们要到啥阳光海岸游泳,要到海滩上晒太阳,要到酒楼吃海鲜一样。但春生刚爬上一个陡坎,走上高速公路的时候,他就看见远远的一个人影,从这个人手臂舞动的姿势上看,像是在铲雪。春生想这怕是收费站的人在铲雪,他有些感动,也有些遗憾。这雪和冰凌铲了,还上啥链条呢?但想想又笑,觉得自己愚蠢,枉自还读着高中,这雪和凌怎么铲得掉呢?几里长的路面,就算你动用了机械,也是铲不完的。就是铲完了,大雪顷刻之间又把路面覆盖了,刺人肌肤、穿入骨髓的凌风一吹,路面马上又冻住了,冰凌只会越积越厚。 
  这时,大雪又旋下来了,满天满野像有人在天上倒灰面(面粉——编者注)一样,铺天盖地倒下来。雪片密集,纷纷扬扬,搅得天地一片混沌,像煮在锅里的沸腾了的包谷渣子稀饭,看得人眼花缭乱,心烦意乱。春生的心情一下子坏到极点,他一步一滑地走到那个铲雪人的前边,隔着纷乱迷离的雪片,他看清是村里的周膘子,周膘子在小学时曾和他同过学,年龄比春生大三岁,读小学时就牛高马大,壮得像石碾,很冷的天气也穿着一件单衫,露出圆滚滚的肉。周膘子是孤儿,村里让他去读书,他读书不长进,读到小学四年级就辍学了。自小他在村里就很霸蛮的,偷鸡摸狗,翻墙上房无所不为。修这条高速公路的时候,周膘子就率先来偷汽车上的东西,说是偷,其实是抢。汽车一到这里,山高坡陡就得减速,他伏到比汽车高的岩坎上,汽车一来,一个箭步就落在车箱上,然后把车上的东西掀下来,等车走远慢慢扛回去变卖。那几年周膘子突然富起来,经常见他把“金利来”的领带系在腰上当裤带,把昂贵的西裤横七竖八、重重叠叠穿在身上,把五粮液、茅台成件地打开请他的朋友喝,边喝边说妈的这酒还不如荞麦地的包谷酒好喝,包装搞得这样漂亮,真是糟蹋。他把这些酒五块钱一瓶就卖给了修路的工人,拿着钱他还骂这些外地人傻B,这话是他听一个到外地打工的朋友讲的,觉得时髦,就成了他的口头禅。后来事发,周膘子和他的同伙被抓去蹲了大狱,前年才放出来。看见是周膘子,春生心里不是味道,他讨厌他又有些怵他。但已到了面前,不打个招呼是说不过去的。春生问膘子,你在干啥子?这么早来出义务工?周膘子停下铲。说你狗日也来啦,对了嘛,你天天窝在家里让你爹五痨气喘地拴链子。要得啥子?春生有些尴尬,说我在复习功课呢,又没玩。他原本想讲又没去偷去抢,但这话他不敢说出来。周膘子说有复习场,考上读出大学,还不是一样找不到工作,还不如早点出来找点事做。春生不想再跟他讲啥,春生说你咋往路中央铲雪呢?应该朝路坎下铲呀。周膘子说你懂个,把雪铲到路上去,车一碾,就成冰了。这些狗日太懒,只认得拴链子要钱,一个也不早点来。春生听得心里发凉,惊得目瞪口呆,他想咋能做这种事呢?这是伤天害理的事呀。过往的司机本来就把心悬在半空,提心吊胆、冷汗飕飕地过这道鬼门关,你为了弄钱,竟做这种昧良心的事。人咋就堕落到这种地步?再穷,也不能穷凶极恶,把人的生命不当一回事呀。他想把这话讲出来,他很愤怒,很冲动,喷涌的热血把他的脸憋得彤红。话都到口边了,他身上的肌肉都激动得发抖了,可最后他还是把话硬硬地咬断,吞咽回肚里。他怕周膘子,真的很怕。读小学时,周膘子就时常欺负他,他从小就身单力薄,和周膘子也是较量过几回的,每回都被打得鼻青脸肿,一身是伤。以后虽然读书去了,和他基本上没来往了,但他知道周膘子更凶恶了。一次和村长吵架,他抓起一把杀猪刀追上去就要杀村长,村长是转业兵,平时挺霸蛮的,但遇到不要命的人,村长也慌了。好在村长敏捷,爬起来就跑,周膘子追着他跑过村子,跑过小河,跑过肖家冲、钟家垴包,实在追不上了,才放弃。虽然放弃了,周膘子还举起刀,把一棵茶杯粗的树生生砍断了。以后,村长也怵他,也让他三分。 
    春生脸彤红着憋着肚里的话,目光迷离地呆站着。周膘子不耐烦了,说你站着吃,来帮着铲雪,这条路又不是我一个人包着拴链子,多堵点车,大家也多拴几张。春生听说叫他帮着铲雪,春生更不愿意了,春生心里热血喷涌,想叫他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他倒叫你来帮着做,这不是他要杀人,就让别人也帮着杀吗?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做的。他哼哼叽叽地说膘子,我最近胃病犯了,几天吃不进东西,疼得打滚,浑身没力气,铲不动雪呢,我要回去吃药了。春生是不该这样说话的,但他情急之下找不到其他理由。周膘子一听就发怒了,他把铁铲啪地摔在地上,铁铲溅了春生一脸的雪。他说你读书读到牛屁眼里去了,连扯谎都扯不圆。你病了,你还这么早就来到公路上?你病了你还背着链子走这么远的山路?少废话,要拴链条就快铲雪。春生气得发抖,泪花在眼里打转他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他说我不拴还不行吗?我真的要回去吃药,支撑不住了。周膘子说我晓得你的心思,你读几天书就以为自己清高,就以为自己正派了。我铲雪也不是为自己,你看城里这帮狗日的,吃好的穿好的住高楼大厦,出门就是小汽车。凭啥他们该享福老子们就该受罪,赚他们几文钱也是血汗钱。这种天气,哪个不想在家暖暖和和烤火,还不是为了这几文钱才来受罪。你要是男子汉你就来铲雪,你要不铲你蹲在这里屙泡尿你就走人。春生被他羞辱得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了。春生说我就走,哪个把咬来吃了。这话一说,春生立即后悔了,他知道一场祸是躲不过了。不过,既然说了,就豁出去了。果然,周膘子眼睛一下瞪得卵子大,两个拳头攥起来像两个擂钵。他说你再说一遍,不说就是他妈和他舅舅养的。这话是很恶毒的,春生咬着牙,梗着脖子,大声地又说了一遍。周膘子再不说话,追上来,几拳就把春生打在地下,春生也豁出去了。狗急了也要咬上几口的。他躺在地上奋力反搏,手、口、脚一起上,拼了一条命狠命地打。两人在凌了冰的路上翻过来覆过去,乱打一阵,周膘子也是挨了几拳并被咬了一口的,但毕竟春生瘦小,又没常年参加劳动,被凶悍的周膘子不用多大工夫就打得没有还手之力,眼青了,脸肿了,嘴角流血。 
  如果不是秀娟赶来,春生吃的亏更大了。 
   
  二 
   
  搅天的大雪把人心搅得更加烦躁。整个凉风垭口完全笼罩在灰蒙蒙、迷茫茫的雪雾中,这里的天气也真是日怪,凉风垭口之外的天空完全放晴了,站在凉风垭口的边缘上可以看见远远近近的天,全披上了一层橙黄色的暖暖的色调。这样的色调,使人想起温暖的绒毯,大山是有福了,在温软蓬松的绒毯下还会寒冷,还会颤栗吗?春生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一路还跌了几跤,才走到凉风垭口的边缘,在垭口上,看见了暖暖的色块,他知道那是阳光编织的,凉风垭口的人没得这福气,凉风垭口的人一年有半年在风雪冰凌中苦苦挣扎。看见这阳光编织的暖暖色块,他就想哭,鼻子发酸,心里难受极了。 
  春生不是爱动感情的人,苦涩的日子早把他的心磨砺得很粗糙了。但今天早上的事,仍然使他伤心不已,寒心不已。今早出门时,他是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的,饥饿、寒冷,被堵车辆的司机的傲慢、歧视、鄙夷,包括同去的人之间的无情的竞争,他都想到了。但他没想到的是,同村的周膘子竟然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人的道德、良心竟然沦丧到这种地步。这到底是谁的错?春生是个爱追问的人,他想是生存环境太过于艰难的错?是贫富悬殊造成的人的心理变态扭曲?抑或是人性中最冷漠最残忍的显现?周膘子这样的人,难道与生俱来性格中就有最邪恶的东西?春生摸摸被打青的脸,他的上唇也肿得老高,是周膘子的拳头揍的,他感到屈辱,感到愤怒,但又无可奈何。 
  身上的伤疼痛着,身上也被垭口上的风刺得针扎一样疼,春生感到的,是心上比身上更疼。心里比身上更冷。在他和周膘子打架的时候,秀娟来了。秀娟看着他们打,看着他们在地上翻来滚去,秀娟也不去拉。秀娟说周膘子你真有本事,不光敢抢东西敢打村长,连春生这样弱小的学生哥你也照样打。怪不得大家服你,称你是大哥,威风着哩。你今天不要打春生你来打我,大家更服你了。秀娟这样一说,周膘子举起的拳头就放不下去了,周膘子压在他身上坚如磐石重如泰山的身子就松弛了。周膘子触电一般颤抖了一下,他一步从春生身上跨下来,说老子今天不揍你了,你不值得揍。要揍就揍那些一锤一朵火、比老子更横的人。 
  周膘子走后,秀娟把他扶起来,秀娟用挎包里的一块干毛巾给他揩干身上的雪水。好在高速公路的路面是冻着的,坚硬如铁,要不然他一身泥水是无疑的了,凉风垭口的风一吹,不把他冻成冰棍才怪。秀娟捧来路边干净的积雪,让他把脸擦干净。春生手上的雪一接触到脸上的伤,冰凉的雪变得像灼灼的火焰,猛烈、疼痛尖锐地烤炙着伤口,使他疼得跳了起来。他把手里的雪狠狠摔在地下,再也不去擦。秀娟说还是男子汉哩,这点伤算啥?你看我一年到头,哪里不是伤。秀娟走过来,秀娟将捧在手里的雪用双手捂成了水,她把雪化成的水渗到手绢上,那是一条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洁白的手绢。在山区,这是姑娘家最珍贵的小饰物,是做姑娘时的一点小小的享受和小小的奢侈,是做姑娘的美好的念物。秀娟让他把脸抬起来,她轻轻地、柔柔地用洁白的手绢将春生脸上的脏污揩去,春生不再感到灼热的刺疼。秀娟为他揩去脸上的脏物时,她嘴里的热气轻轻地吹拂到春生脸上。这柔柔的揩拭和轻轻的吹拂,使春生心里漾起一股柔情,一种从未体验的躁动,春生的脸红了起来。他扭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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