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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人就一起笑。
“人家官儿大,钱是不在乎的。主要是想找个可意的女人。”小艾说。
“是,老婆死了,多难得的机会啊。”马丽不服气。
“听我家那位说,他老婆得了癌那天起,就有介绍人惦记了。不过老房说部队的他不找,要找找地方的。”
“房先生这一时期的工作重点,就是像超女一样,海选,精选,汰选,也不知我是第几拨儿的。”
“甭管哪拨儿吧,人家肯定是要选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
那一天小艾还进一步开导马丽,她说女人要想有日子,就得练就一副好脾气,凡事都得忍,日子是忍出来的。女人一切由着自己来,哪个男人也不受,更别说师长了。马丽你可记住我的话,其实忍也没什么亏儿吃,不就是练得烟不出火不进,软皮囊一样,男人还能怎么着你?只要你好脾气了,踏实日子也就来了。我家那个,看着是副师级,求他跟我去趟商场,因为工夫长了,他竟把我的衣服扔地上就走了,我从试衣间出来,他那死德性把营业员都气笑了。我要跟他一样的,这日子不早打散了?没辙,女人你就得忍,忍一忍,日子也就稀里糊涂混下来了。
其实没有小艾这番话,马丽也能摆正自己的位置,想要师长家的生活,就要符合师长家的要求,小媳妇,老妈子,马丽都有思想准备。正是基于此,今天晚上老房让她吃面条,长的短的粗的细的,那么多种,问都不问,就命令服务员一样一样拿来,咸的辣的,口味也都由他来定。周朴园逼繁漪喝药,繁漪可以不喝,因为她已经稳坐了老婆的交椅,马丽不同啊,马丽现在还是待考察阶段,哪敢怕辣怕咸。她是一口一口,慢无声息,把面条送进嘴里,然后唇不露齿,一点一点,吞咽完毕的。中途房师长问她加点醋吗?她摇摇头。如果换了别人,这么凶狠地折磨她,放肆地盯看她,她早就翻脸了。可是今晚,马丽一直装得像个小女生愿意被人欣赏的样子。
按说马丽的生活是不穷的,她头上那层次分明的波浪,就花了五百,加上轻轻挑染的一点酒红,总共要了她七百块。一个头发,要七百块,这是一般的女人都舍不得享用的。还有脸,马丽每天出门,要用一个多小时的工夫,把十几种小瓶里的东西,对过来对过去,在脸上打了一遍又一遍,即使不出门的晚上,马丽可以不刷牙,但她一定要弄脸,把脸冷水洗一遍,热水洗一遍,再冷水,反复多次,然后施以小瓶里的汁液。那些东西抹上去效果确实好,不抹的时候,马丽的脸接近真实年龄,甚或更老些。而抹完后,皮肤润泽了,脸上光亮了,无论有灯光没灯光,马丽的脸上都看不到皱纹。一个女人,中年女人,脸上没有皱纹,那是用了怎样昂贵的汁液啊。马丽常跟小艾说,这女人呀,哪儿不打扮都成,这脸可不能不打扮,不能不下本儿。你想想,一个女人,哪儿能比脸蛋儿更重要呢?有钱一定要用在脸蛋儿上。
马丽不但把钱用在了脸蛋上,也用在服装上。在区委机关,她永远都是穿得最时尚、最好看的一个。衣着得体时尚,是马丽给人的印象。离婚的教训,马丽认为自己输在忽略了女人身份,把自己等同于一般家庭妇女了,才落得今日走单儿的悲惨结局。马丽整容了,化妆了,也舍得投资了。马丽从仲裁委的副主任升任正主任后,来仲裁的企业老板们支持了她的穿戴。他们有了纠纷不愿意找法院,他们愿意找政府,花点小钱攻仲裁这一关,有理的没理的,债权的债务的,都来请吃饭,请喝茶,还投其所好请马丽上商场。马丽那件白色的圣罗兰羊绒大衣,就是一家民营老总,在世贸中心用银行卡献给她的。
马丽的日子可说吃喝不愁,住的是三室一厅福利分房,单位没有专职配车,可是企业老板的车常年借给她用,她过的完全算得上中产阶级的生活。小艾说如果自己像马丽这样,就完全可以不再找什么婚姻了。
马丽说哪有嫌钱咬手的呢,哪有怕钱多的呢。哪个女人不是有了好日子还想更好?谁谁谁,体育明星,一个广告就是一亿的收入,可她为什么还嫁了个香港老头?还有林青霞,也够有钱的吧,我认为她的钱多得一辈子都花不完,可她为什么还要选个商人嫁了呢,没有怕钱多的!哪个哪个,演员歌星大腕,听说就因为女儿出国的十万块钱,两人就离了,再也不说志同道合、穷富不在乎的话了。女人啊,没有不喜欢钱的,没有不想过好日子的。你我都不例外。就说你吧小艾,如果你老头儿不是有钱有势,他有那么多的毛病,还冲你吹胡子瞪眼,你早不干了,是吧。说白了,你将就他的,就是钱,是他师级干部带来的好日子,没有这个,谁也不将就谁。
也是。小艾点点头。
马丽是仲裁小艾表妹的一桩美容纠纷时和小艾认识的。当时小艾开的是丈夫的军车,沙漠王。小艾一头短发,特短,二十年前的张瑜式,夹克,肥裤,军靴,没有任何妆容,出手男人一样大方,好精神的一个女人。冷面马丽看到小艾,一下子就有了笑容。缘分吧。后来的日子里,小艾表妹的美容店,成了马丽的美容咨询指导中心,小艾则成了她长年免费的心理医生,有苦就找小艾诉,有话就要小艾听,不但听,还积极提供帮助。小艾想,既然马丽就想找一好的婚姻,她自己条件也不差,为什么不帮她一下呢,恰逢丈夫的上司老房的老婆走了,她马上就想到了马丽。
下半场开始后,马丽有些走神儿了,那个拉小提琴的,只一曲,就没了。舞台依然是小个子指挥霸占着,一夹一夹,力都用在了胳膊上。合奏协奏,有什么区别呢,在马丽眼里,那都是一回事。马丽伸着脖子,向台上寻找着,那个吹黑管的老头,头发染得乌黑,右手无名指上,也戴了个白金戒指,如果他的小拇指,不留那截长指甲就好了,还有他的脖子,脖子是真不禁老啊,人老了脖子就先老了。马丽移开了目光,又瞄上了一位拉小提琴的女人,第一坐,叫首席,这个马丽懂。女人的年龄不好猜了,离得太远,她的那头波浪真不错,那得是特级烫发师的杰作吧,瘦脸儿,配长波浪,白脖颈,妩媚得像个黑精灵。这么美妙的女人,她的丈夫是干什么的呢,她的儿子可不可心呢?她目光那么沉郁,是不是也没丈夫呢?
老房的咳嗽声,提醒了马丽,她又专注地看起了舞台。直脖子,昂头,全神贯注。这黑压压的观众,有多少是我这种,在不懂装懂呢?
散场时,帽檐儿已低得扣盖儿一样的师长,又用手把帽子压了压,这使他的脑袋更像一罐儿广东小菜了。他表示要提前退场,和马丽分别出去,然后场东边会合。
真把自己当大明星了。马丽一直等到全部演员出场,起立,鼓掌。她是想看看那个拉小提琴的男子是否还在,奇怪的是,没有。马丽站在下面,拍着手,一直等领导接见完演员了,她才慢慢向外走,像个文明的好观众。
房师长坐在出租车里,他没有招手,但是他小菜罐儿式的脑袋,很特别。马丽朝他的车走过去。
回去的路上,房师长基本没说话。中间接过一次电话,打他手机的人似乎在跟他约见面时间,马丽猜到又有人在给房师长介绍对象,老房没有回避,脸上有了笑容,说这家伙,我一糟老头子,跟仲裁的女干部干上了,刚才介绍人说,市政府仲裁委的,不过她有个男孩。
马丽说没事儿,您可以多看看,多挑挑。现在您有这个条件,我们老家有一句话,叫剜筐儿就是菜,那说的是三十年前。
介绍是介绍,小马你放心,我不会同时谈几个的。我老房不是那种人。我知道大家都是看我职位不错,刚才这个我不会考虑,有儿子的都不考虑。
接下来没再说话。出租车在老房的指挥下,先把马丽送到家门口,然后回军区了。马丽和老房再见时,犹豫着该叫他什么,叫职务距离太远,叫名字有些自作多情。马丽就没有称呼,说声再见,转身走了。
上楼的时候,声控开关没有开启楼道灯。走到二层时,马丽脚下碰到一团软乎乎的东西,吓得她一声妈呀,把开关震亮了,叫声也惊得那团软乎乎的东西,瞬间变成一条长影儿,嗖地蹿了出去。
是野猫?
怕动物不是马丽装小女孩,她确实怕,她曾经受过猫的惊吓。马丽曾跟小艾说过,有支枪对着她胸口,她不会怕,而如果有人扔向她一只猫,她就完了,死定了。不死也得疯。
开门的手在哆嗦,这时马丽的手机响了,她怕楼道里再蹿起不明物,坚持把门打开,一屁股坐在门口的鞋墩上,哎——
“马丽,咋样儿?”是小艾。
“哎呀,吓死我了。刚才上楼时有只野猫。”
“我问你跟老房谈得咋样?”
“见面说吧。小艾,你要是没事儿,来我家吧,晚上住这。反正明天周末。”
“不行,我表妹的小孩儿送过来了,让我给她看一晚上。老孟不在,要不你来我家吧,我让司机去接你。”
这时马丽家的座机响了,小艾说你先接,我一会儿再打。
果然是老房,小艾让线也是猜到老房,小艾是真心想成全马丽这桩婚姻的。马丽拿起电话,心里有些感动,以为老房是关心她到家了没有。电话里老房第一句也是这么问的,到家了?马丽说到了,没事儿。马丽后背的冷汗还没有下去,她听着老房的电话,热汗又从背后升起。老房说,小马,咱们都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孩子了,用不着兜圈子,有话直说了,都省事儿。说实话,你的综合条件,我还是挺满意的。长相,个头,工作,脾气……
老房用的是南方普通话,虽然力求准确清晰,但还是ZCS不分,马丽听他表扬了“虽然”,就知道他接下来要“蛋死”了,果然,——但是,小马,你有太多不好的习惯。俗话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习惯是哪来的?从小养成的。习惯就是秉性啊。多少家庭就是因为秉性不同,而难以和睦。第一次吃饭吧,西餐,你没有用错刀叉,说明你是个有见识的女人。这回呢,肯定你也明白,我是故意看看你吃面条,面条的难度可大,没有几个不吃出声响的。吃面条而不出动静儿,那是教养呢。我看了,你吃得还行,长的短的,辣的不辣的,哈气儿都没有。说实话,如果你吃面条不过关,刚才那场音乐会,我就找个借口不去了。可是,晚上看节目,你的陋习可暴露无遗了。大腿搭二腿,这是一个女人应有的姿势吗?搭腿不说,还把前鞋尖儿,杵到了人家的椅梁上……还有……还有……马丽放下电话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耳朵里嗡嗡的,像小时候挨过了耳光。小艾电话再打进来时,马丽才发现自己依然坐在门口的鞋墩上,鞋子还没换,脚在里面已经湿透了。
小艾说让马丽去她家,马丽说不想去了,刚才出汗,风吹,有些头痛。再加上野猫一吓,她说她现在的腿还软。
小艾说没事,我让司机到楼上去接你。小艾说今晚你一定来,我还有东西要送给你呢。
行头不用换,再一次出门。午夜的街道显得空旷,不堵车了,十几分钟,就来到小艾家楼下。年轻的司机依然把马丽送到楼上,这个勤勉厚道的小司机,相当于小艾的第二个丈夫,老孟不在的时候,完全听从小艾的指挥。
“哟,挺靓,镇老房了吧?”女人见面,基本从外部说起。
“隆重献眼(演),还让人家给刚刚谢幕。”马丽强打精神。
“真的?”
“真的。”
“凭什么呀?咱哪差呀,个头,长相,工作,还比他小十四岁,小十四岁,他还不满意?”
“不是小不小的问题,是习惯、修养的问题。”马丽拉长了声调,怪声怪气地学着南方普通话。她被淘汰了,在她这么大年纪的时候,被谁给PK下来,她都不知道。刚才的舞台,她挺努力的呀,一直在拉着架子表演,可还是被人家给辞退了。自嘲,风凉话,除了这些,她还能说什么呢?小艾急着问她怎么说的怎么说的,老房到底怎么说的?
马丽没有原版复述老房对她的批评,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嫌我大腿搭二腿了,嫌我鞋子杵人家前排的凳子横梁上了,还嫌我分手的时候对他没有称呼了,说我不叫他师长,叫他房世银也行啊。你说我敢吗,房世银,我舌头一大,听不清的还以为叫他黄世淫(仁)呢。
哈哈哈哈,两个女人终于大笑起来。
马丽有些乐极生悲,她都笑出了眼泪。小艾说拉倒拉倒,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