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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小传 作者:周汝昌-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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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到江南,雪芹的才华立即受到了尹继善的赏重,并以楝亭有此嗣孙引为欣慰。初时,宾主相得,情好甚笃。常在扬州的肖像画家云间陆厚信(字艮生)者,来游南京,曾入尹府,见到雪芹,十分倾慕,为他绘了一幅小照,并写下了五行题记,其辞云:   

  雪芹先生洪才河泻,逸藻云翔,尹公望山时督两江,以通家之谊,罗致幕府,案牍之暇,诗酒赓和,铿锵隽永,余私忱钦慕,爰作小照,绘其风流儒雅之致,以志雪鸿之迹云尔。   

  这就记录了一时的景况。   

  可是,雪芹的处境到哪里也是复杂的。这次南来的遭遇,有几件事使他更叹命途之乖舛。   

  正如敦敏赠雪芹所说的,〃可知野鹤在鸡群〃,他的才华出众,易为人知,也易为人妒,同事中间,小人之辈,谮毁之言,久而遂多。尹继善虽然爱才好士,扬风■雅,但全是正统一派人物,眼见雪芹的一些言谈行径,渐渐心有不乐之意。尹继善是正人,倒出于一片好心,从他自己的正统观念出发,以为雪芹落到此等境地,是因无人〃导之于正〃,他就要设法挽救雪芹,而雪芹对于这种〃挽救〃,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根本不能接受。这么一来,各无恶意,皆本素怀,可是误会既多,彼此都无法谅解:别人本是一片热心为他好,而雪芹看来那是不能苟从的道路;雪芹如要自行我素,不肯污于流俗,就必然被人视为狂妄无状,负义忘恩。一个不能为世人所理解的伟大的哲士文豪,越是伟大,越是孤独,越是寂寞,〃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正是雪芹的最巨大、最深刻的悲哀。   

  雪芹本是为《石头》一记而仆仆南游的,不想最后事情也就出在这部书上。   

  这几年来,皇帝的主要的精力是花费在武事军情的调度上,但是使他颇为心烦的也还有文字科场,〃文治〃方面的事情。乾隆二十年,胡中藻〃诗狱〃事件发生,中藻被杀。二十二年,段昌绪因收藏吴三桂叛清檄文、并加圈点评赞而伏刑,彭家屏因收藏明末野史,并其子皆处斩监候,家产籍没,家屏旋以撰《大彭统纪》赐死。更奇的是,到乾隆二十四年三月,命大学士蒋溥去向张照的儿子张应田家里查取张照的文字笔札,斥之为诗意怨望,文字狂诞,为一〃丧心之人〃,竟说:〃迨至再跻显秩,叠受殊恩,苟有人心,则从前肮脏(注:肮脏(kǎngzǎng),幸直刚正、不屈不阿之貌。曹雪芹写妙玉,曾用此词义,今人不解,乱加曲说。其实此词自古以来即如此音义,我曾引郑燮、潘逢元词中〃飘零肮脏〃〃风尘肮脏〃为证,见《新证》页1055。乾隆此例,尤为显确。)激厉之词,亦当猛有铲削,而必将此刊刻流传,其居心又可问耶!〃所以,对于〃人心〃的问题,一时颇为风雨满城,谈虎色变。   

  这时期乾隆皇帝不但〃外头〃事多,〃家里〃也觉烦心,皇八子永璇年少,不守礼法,最伤脑筋,他的师傅孙灏在二十三年已然得咎;二十四年秋天,永璇的岳翁尹继善也因为册送子弟乡试而不遵旨先自奏明,也受了指摘。到二十五年春天,为了加强管教,乾隆不得不亲〃幸〃永璇府第,意在察看。在清代,各种制度规定甚严,皇帝亲临臣子的住处,那是极为少有的特例,所以史官必书。这次临幸永璇府,就是史册可征的。   

  正因如此,从早流传的一个说法就极堪注目,那就是:乾隆有一次亲至某满人家,发现了《石头记》,并挟其一册而去(注:参看第三十二章。),以致某人大惧,急谋删改进呈云。显然,这是《石头记》未有刊本、流传未广时候的事情。   

  从年代上推考,只有幸永璇府这一事件正相合符。   

  当乾隆查出身有〃内病〃的永璇竟尔偷看这种〃邪书〃,自然十分震惊恼怒,决心要弄清这部〃淫词小说〃的一切原委。当这事的风波很快传到了水璇岳家尹继善那里,不觉目瞪口呆,因为著书人就在他的幕席之间!由是,风声汹汹,人言啧啧 ,顿时大为紧张。尹继善毕竟还是厚道长者,不肯出卖楝亭的后人,就透消息给雪芹,让他赶紧托故离职,潜身他往,庶几可望避免多所株连,将关系的复杂程度尽量缩小。  

  于是,无可回避的雪芹,收拾行装,决意北返。   

  幸而永璇有力,多方弥缝遮掩,设法将事搪塞过去,一时未至酿成大案。这就无怪乎敦敏在重阳节后意外地与雪芹重遇时,立即写出了〃秦淮残梦人犹在,燕(yān)市悲歌酒易醺。忽漫相逢频把袂,年来聚散感浮云〃这种万分感慨、无限悲凉的句子了。

                    





  

周汝昌


二十七 脂 砚
  

  曹雪芹在百口嘲谤、万目睚眦的情形下写书,没有任何物质援助和精神慰藉,痛苦可想。但是他却有一个亲密的人,成为他的唯一的支持者。这人名氏不详,只留下一个别署,叫作〃脂砚斋〃,前文已略曾涉及。从脂砚斋这里,曹雪芹却得到了援助和慰藉。在曹雪芹当时的处境下,居然还有脂砚斋这样的人,真是难能可贵已极,使我们不能不对他发生很大的钦佩之情,我们应该向他致以崇高的敬意。   

  有一种意见极力低估脂砚斋这人和他给《红楼梦》所作的批语的重要性。其主要理由大概不外乎:脂砚斋的观点并不全部高明、正确,他的批《红楼梦》,不过如金圣叹的批《水浒传》一样;凡是旧日的评点派一流的东西,笔墨游戏,糟粕居多,并没有多少价值可言。   

  关于脂砚斋批书的问题,这册小书篇幅体例所关,不能详说。但有几点应当表出:第一,对于二百年前的小说批点家的观点,当然要批判抉择,正确估价,可是这和轻轻一笔抹杀不是一个意义。第二,小说评点派,其内容固然有很多应为我们扬弃的糟粕夹杂在内,但是从整个说,这实际是一种〃通之于大众〃的传统文艺批评欣赏的通俗形式,我们应当给它的是适当的重视,而不是一力贬弃。第三,像金圣叹之流,只是《水浒传》行世已久之后的一个读者,换一方式说,他对于小说的作者为人和创作过程来说,都是一个〃不相干〃的旁人,所以他的批《水浒传》就只能是这样的〃范畴〃之内的东西;可是脂砚斋却不能和金圣叹一概而论,因为他不但和《红楼梦》的作者是同时人,而且是关系极其密切的亲人;他不但对《红楼梦》的创作过程了解十分清楚,而且他本人就还是一位参预写作的助理者。第四,金圣叹是从封建的立场、观点来批点乃至窜改《水浒》,而脂砚斋则虽然不能尽合作者的全部立场、观点,他在更多的方面却是同情作者和维护作者的意旨和主张的(注:有些研究者,拿今天的各种理论、见解、观点去衡量、要求脂砚斋,假如不合,就说这位批者如何不懂《红楼梦》,如何错误,这又是一类对待脂砚的看法。我觉得还是应该从事实出发,而不从抽象概念出发。)。这样的一位批家,恐怕不应当毫不分辨地和金圣叹等人相提并论。应该想到,能够获得这样的批家批过的小说而且幸而流传保存下来,是无比宝贵的研究资料,这在全世界古今文学史上也是不可多得的特例。我们应当充分理会到这些意义。   

  这样说一下,就可以看出脂砚斋的难能可贵处:他是曹雪芹孤独寂寞中的一个最有力的支持、鼓舞和合作者。   

  他帮助曹雪芹作了哪些具体的工作呢?我们现在还能看得出的,就有以下各事:   

  一 他决定书名。例如他在〃再评〃的时候,最后决定在《红楼梦》小说的许多异名之中仍旧采用〃石头记〃为正式书名,并得曹雪芹的同意,把这个原委写入卷首的〃楔子〃部分的正文里面(注:见甲戌本《石头记》首回。)。事实上,乾隆时候的最初流传的抄本《红楼梦》,都是定名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   

  二 他建议将小说里的某些重大情节作出删改。例如原稿第十三回原来的回目是〃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正文写贾珍和秦氏翁媳奸通,被丫环撞见,秦氏自缢而死。由于脂砚斋的建议,将此事明文一概删去,改为隐笔暗写,因而此回的篇幅独较他回为少;回目也修改避讳了(注:见甲戌本《石头记》脂批所叙,并参看俞平伯《红楼梦辨》159…178页《论秦可卿之死》。)。   

  三 他校正清抄本的文字。例如庚辰本第七十五回的前面,记有〃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一行字,就是证据痕迹。   

  四 他整理原稿,掌握情况,随时指出残短缺失之处,提醒作者修补。例如小说第七十五回,本以〃赏中秋新词得佳谶〃为下半回的主题,而写到宝玉、贾兰、贾环由贾政的命令依次作诗时,都只有引起诗句的〃道是〃二字,而不见诗句(有的〃道是〃下面空了格,表示下面将有文字);脂砚斋便于回前记下〃缺中秋诗,俟雪芹〃的话。   

  五 这样的缺短之处,不止一例;有的直到雪芹逝世,也终未能来得及补齐,而脂砚斋代为补作了。例如上条所举中秋诗,较晚本仍无诗句,而且将〃道是〃等字样也删掉,连缺短的痕迹也消灭了:可见此三诗终未补作。而第二十二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回末只到惜春之谜为止,眉上朱批云:〃此后破失,俟再补。〃后面又一单页,〃暂记〃宝钗之谜语正文、七言律诗一首,后面批云:〃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则又可见较晚本此回回末所补的一小段,就是脂砚斋伤叹雪芹已亡而自己动手补足的(注:乾隆三、四十年之间的旧抄本如蒙古王府本、戚本,已有了这一回的〃尾巴〃,这绝非他人所补,理由参看注⑥,而且,所补谜语已同时有了与原有谜语统一的脂批。)。   

  六 他不止代补零碎残短,还代撰整回的缺文。原来《红楼梦》底稿本久为朋友借阅,以致时有迷失,如庚辰本第二十六回眉批:〃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都是例子。至如第六十七回,高鹗所谓各本〃此有彼无,题同文异,燕石莫辨〃者,在庚辰本果然也没有,其第七册自六十一回至七十回,实共八回书,而于卷首注明:〃内缺六十四、六十七回。〃这就是在〃庚辰秋月定本〃中尚很有缺少整回的地方(庚辰,乾隆二十五年,其时雪芹尚在);但到较晚本,六十四回和六十七回就都有了。就中如六十七回,研究者认为是后来伪作(注:可看周煦良《红楼梦第六十七回是伪作》(《文汇报》1961年9月9日)。),所举破绽欠合之处,颇有道理。其实这种〃伪作〃,绝非那种不相干的后人的作伪所可比拟;从它补作的年代和质量看来,只可能出于脂砚斋之手(注:现存的蒙古王府本、戚蓼生序本《石头记》,已有此回。此种本子都是乾隆三、四十年时期的抄本,彼时脂砚斋还在,还正在不断整理、批注《红楼梦》,很难设想在这时已有不相干的人伪作一回而得羼入流行。)。   

  七 他掌握稿本的章回情况,建议改动设计。例如今本的第十七、十八两回,在庚辰本中尚连接而下,本是一大回书;脂砚斋在回前记云:〃此回宜分两回方妥。〃后来的本子果然就分为两回了,而且各本的分法并不全同。揣其尝试具体分断的人,也就是脂砚斋。   

  八 他替书中的隐词廋语,难文僻字,都作出了注解。例如贾家四姊妹的名子〃元〃〃迎〃〃探〃〃惜〃谐隐〃原应叹息〃,给秦可卿送殡的六家〃国公〃的姓名中,隐寓十二地支,等等,不是和作者关系切近的人,便很难懂得原意(注:这种解释命名的办法,好像是属于〃索隐〃范畴的东西,但它们是作者原来设计的(古代小说、剧曲,时有这种体例),是小说本身里面客观存在着的,因此与唯心主义的〃索隐〃方法性质不同。)。例子很多,不必备举。余如〃金■彝〃,就注明〃■,音垒,周器也。〃〃玻璃■〃,就注明〃■,音海,盛酒之大器也。〃例子也不一。   

  九 他为此书作出〃凡例〃,列于卷首,并题总诗,就是上文所引的〃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那一篇七律。这使我们对曹雪芹写作的苦心密意、惨淡经营,都增加了了解。   

  十 他替全书作了批语。从书一成稿,他就作批,直到雪芹亡后,每隔二三年,就温读批注一次,至少共历八九次之多。这些批语,对曹雪芹的创作心理、概括方式、艺术技巧等方面,都有所涉及。这些批语,曹雪芹和脂砚斋都不曾认为是后来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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