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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小传 作者:周汝昌-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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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芹的太爷卒后六七年,从康熙二十九年(1690)起,爷爷曹寅又由京城外任,派到苏州去做织造官,《楝亭诗钞》的卷第二,就是从这里开始;等到康熙三十一年,这才又从苏州移任江宁,在《诗钞》卷二中的那两首《西园种柳述感》五言律,就是祖父当时的心情,历史的见证: 

  在昔伤心树,重来年少人。   

  寒厅谁秣马?古井自生尘。   

  商略童时乐,微茫客岁春。   

  艰难曾足问?先后一沾巾。   

  再命承恩重,趋庭训敢忘?   

  把书堪过日,学射自为郎。   

  手植今生柳,乌啼半夜霜。   

  江城正摇落,风雪两三行。   

  这是整整隔了九个年头又回到江宁老宅时的情景,那时正是仲冬十一月间(注:所有年月,参看《红楼梦新证》第七章。曹寅并非直接继其父任,而是事隔九年,除楝亭本集可考外,最有力的旁证有二:一为熊赐履《曹公崇祀名宦序》说:〃而公长子某,且将宿卫周庐,持橐簪笔,作天子近臣〃,无一字言及〃继任〃之说。熊氏为康熙的师傅,重要的大臣,在皇帝的乳公死后作崇祀序,在当时是关系不小的事件,岂有遗落继任诏命之理。一为与曹寅同年到江宁做官的宋荦说〃子清〔在苏州〕追念手泽〔并曾筑怀楝堂〕,属诸名人赋之〔指《楝亭图》〕,诗盈帙矣;未几,子清复移节白门〔南京〕,十年中父子相继持节,一时士大夫传为盛事,题咏愈多。〃(《寄题曹子清户部楝亭三首并序》)所谓〃十年中父子相继〃,正指相隔九年,语义最明。若曹玺卒后即曾命寅继任,熊、宋之言皆成不可解矣。其他旁证尚多,参看《新证》页322…323。)。 

  自从这时起,被别人胡乱住了将近十年的故居,在曹家人看来简直已成十分〃荒寒〃了的样子,很快便开始改变了光景。迨到幼年的雪芹在这里生活的时候,那又已是三十几年的光阴过去,爷爷半生的经营,移竹添花,汲池种草,处处留下了丰富而深刻的痕迹。老楝婆娑,自少待言,山坳的高柳,也格外潇洒;梨花玉兰,鼠姑石苋,一时数之不尽;几处亭馆,一经高手点缀,自有无限风华。雪芹对爷爷特别喜欢的外署文酒宴会的西堂,内院萱瑞堂一侧的西轩,和整个府院半偏的西园,也是格外感到意味深长,心怀亲切。他当时虽然还不能懂得其中的种种事故,但到他长大一些,能读懂爷爷的诗卷时,句句引起了他的回忆和感慨。〃读书过日,学射为郎〃,意思是读书就是最好的生活,不要追求享乐;生为男子,应当习武是祖训,也是〃家法〃(注:所以曹寅也说:〃读书射猎,自无两妨。〃这除了满洲旧俗、康熙重视的原因外,和他家始祖魏武帝的〃春夏读书,秋冬射猎〃也有关系。)。爷爷把年小的子侄都带到南京同住,一面〃命儿读《豳风》,字字如珠圆〃(注:此诗作时较早,此为借用。),一面〃绳量马道不嵚斜,雁字排栽筑水沙;世代暗伤弓力弱,交床侧坐捻翎花〃(《射堂柳已成行命儿辈习射作三截句寄子猷》)。 

  儿女们都在这个宅院里长大,他们嘴里无法避免地带上了渡江以南的口音,这件事雪芹从他爷爷的诗里也能找到感慨的笔迹。还有太祖母的形象,也仿佛能在祀灶诗里看到了: 

  刲羊剥枣竟无文,祈福何劳祝少君;   

  所愿高堂频健饭,灯前儿女拜成群。   

  当此流年急景,腊鼓频催的大年底下

  楮火连街映远天,岁行风景倍凄然;   

  江城爆竹声何据,一片饧香三十年。

  (注:这正是追溯从康熙二年起在此度岁的三十年来之事。但曹寅作此诗时却料想不到再过三十年的祭灶日,正是他家惨遭巨变的〃命下〃之日。)   

  至于府后的西园,那从爷爷因丰润族兄来访而写的诗句就更能得见它的历史:   

  西池历二纪,仍■短檠火;  

  薄书与家累,相对无一可;   

  连枝成漂萍,丛篠冒高笴;   

  归与空浩然,南辕计诚左。   

  今夕良宴会,今夕深可惜;   

  况从■角游,弄兹莲叶碧;   

  风堂说旧诗,列客展前席;   

  大乐不再来,为君举一石。   

  闲居咏《停云》,遽若恋微官;   

  行苇幸勿践,税驾良匪难;   

  寸田日夜耕,狂澜无时安;   

  恭承骨肉惠,永奉笔墨欢。   

  ……   

  伯氏值数奇(jī),形骸恒放荡;   

  仲氏独贤劳,万事每用壮;   

  平生盛涕泪,蒿里几凄怆!   

  勖哉加餐饭,门户慎屏障。   

  雪芹到后来才明白,这座西池,对他家来说,并不单是一处〃外面好看〃的游玩之地,里面包含了一部辛酸的家世史,无限的难言之痛(注:这种诗所表达的沉痛的语调,恳恻的感情,所使用的种种字眼,都说明了曹寅是追述家门的事情,骨肉的关系。但有人非说这是〃官场联宗的习气〃,未免太不实事求是了。)。他爷爷从一回到这里来就写出了〃艰难曾足问?先后一沾巾〃的痛语,不但是回顾,也是预言了他家的命运。 

  迨到异日雪芹著书,用特笔隐隐约约点了一点,说:〃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批书人在此即批云: 

  “好,写出空宅。”
  “后字何不直用西字?
  恐先生堕泪,故不敢用西字。”(注:皆见《甲戌本》。此为暗写南京织署,与〃都中〃(北京)的贾府所居之处,已无关涉。但不少读者总是把南北异时之事(素材)误认为一。而曹雪芹笔下却未尝有一丝含混。) 

  须知,到雪芹作书、脂砚批书的时候,那老宅果然已就是〃空宅〃了因为从乾隆十六年,曹家住过六七十年、诞生了雪芹的这处宅院,变成了乾隆皇帝的〃大行宫〃,长年锁闭,无得擅入,那〃大门外〃确实是〃冷落无人〃了。

                    





  

周汝昌


七 家遭巨变
  

  曹雪芹降生的时候,他的家庭早已过了为时数十年之久的〃全盛〃时期,在他的心目中,他自己已是一个〃生于末世〃的人了。他家的命运,自然也有〃下坡路〃,不过这个下坡路却不是一个缓坡,而是特别陡峭的险坡。康熙五十一年秋天,李煦紧张地料理完了曹寅突然病故的意外事件,五十三年冬底(或次年正月初)就又料理曹颙病故的更为意外的事件,他奉了康熙之命,携带了新过继的孩子曹畋几敖帐安芯郑阄呕В遣唤鼋鍪恰ㄏ羰琛耍蛑笔鞘制嗔贡摇R桓龊⒆樱睦锘嶙鍪裁粗旒喽剑还浅け仓燎桌铎恪⒐矢傅拿派衫簟⒌昧Φ哪昀霞胰耍黄鸢镏次终饫锢锿馔獾闹种质挛瘛V劣谘┣郏啄晁淙灰彩恰ü印āǜ缍ǎ跻掠衩玻Φ幕肪常丫换岚阉ㄅ嘌ǔ晌桓龀Ψ誓月⒔旧莘抛莸摹ㄐ⊙媚凇恕!

  曹家的全盛,是完全和康熙一朝相为终始的。从康熙二年(1663)起,他家祖孙三辈四人,在江南做织造官共历六十年之久,实际等于世代落户在南京(今江苏南京市),曹雪芹也就是生在南京的。 

  这六十年,以曹雪芹的曾祖曹玺为首,以他的祖父曹寅为中心人物,在江南的〃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曹家经历了他们的〃繁华〃而又〃风雅〃的生活。不过,他们是康熙帝(玄烨)的私人家奴,他们的命运紧密地和康熙帝个人的一切联在一起。只要康熙坐在统治宝座上,他们就得其所哉;康熙一死,就有〃树倒猢狲散〃之势;而康熙生前所制造的一些事因,也就给他家栽种下了莫大的祸根。

  

  康熙是清朝十个皇帝中比较最好的一个,历史家对他有较高的评价,在历史上讲,他起了一些作用,对内统一全国,对外反击侵略,六十年间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国力富足,有应该加以肯定的地方。但他包庇亲信,纵容贪污,给官场上助长了一种坏风气;他又以视察治水为因,开始了他一生六次南巡的弊政(以致他的孙子乾隆也要学他,照样来了六次!),劳民伤财,不可胜言;以上两者,又密切关联、交互因果,于是吏治民生,皆大受其害,其影响之深巨,可以说和清朝的中衰有直接关系,实不容低估、忽视。这是一。其次,他虽说是〃一生福大〃,可却是〃老运不佳〃,晚年因为〃皇太子〃(胤礽)情况不妙,立而废,废而立,伤透了脑筋,再加上诸位〃皇子〃(他的皇子特多,达二三十个)分朋树党、争权谋位,有的竟然等不得他〃晏驾〃、要行刺于〃父皇〃,吓得他夜里不敢睡,几乎气死!这事情,也是对清朝皇室兴衰颇有关系的一点。但是此刻我们并不是要讲这个,我们所注意的是,这两件事南巡和夺位就正是致曹家于败亡、使曹雪芹饱尝〃特殊经历〃的直接原因。   我们都知道曹雪芹曾在小说里借〃赵嬷嬷〃的话来暗指他祖父曹寅时代的〃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其实,这话并不够精确,曹寅和他内兄李煦(他们两家一切都相同、共同,简直是一家人),是在南京、扬州、苏州三地每处共同〃接驾〃四次实际是等于别人一处的(例如杭州的)十二次!那种〃银钱滥用如泥沙〃〃别讲银子成了土泥〃〃把银子花的淌海水似的〃〃接驾〃,一次已经不得了,十二次,简直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情况!于是曹、李姻亲两家,在职任公款上,陷入了惊人的亏空债累中,永远没法补清。只不过康熙明知其情,曲意破格,竭力照顾〃保全〃,事情算是暂时没有发作。(注:参看书后附录。) 

  诸位皇子明争暗斗的结果,皇四子胤禛(注:照《清皇室四谱》的论证,胤禛并非皇四子,而是十一子。这事和他矫称遗旨传位于他自己的这一阴谋有关。)以阴险暴逆的手段获得全胜,将他老子谋害了,自己登上宝位,是为雍正帝。紧接着是一场激烈凶恶的争斗和残害开始了:雍正将他的头号死敌们手足弟兄都治死了、幽囚了,并且穷治党羽,芟刈殆尽。同时,雍正对他老子作下的孽、给〃奴才〃们拉下的亏空、筑下的债台,也概不认账,要彻底清结。 

  糟糕极了的是:曹、李两家不但都是大〃亏空家〃,而且又都和雍正的死敌发生过往来的关系。于是,他们虽然只不过是包衣奴隶,雍正也绝不肯轻易地放过他们。 

  雍正上来,先就是查亏空。李煦所亏织造库帑金四十五万两,令罢官,以家产抵十五万两(注:抄家估产,权在司官,弊病也极大。可参看内务府正黄旗人丁皂保抄家时事例:〃雍正元年,公变产偿官,家产什物,值二十万,而司官某,素刻薄,只估四万。未一年,公事得白,给还家产,擢授内务府总管,其估产官缘事被逮,交公审讯,惶恐伏地求宽,……〃见《小仓山房文集》卷三十三《内务府总管丁文恪公传》。),两淮盐商代完三十余万两,得清。曹寅此时早已前卒,独子曹颙曾继任江宁织造,也不久病故,奉康熙之命而过继的侄儿曹钫谠偌倘危徊芤毖握骺赵镂灏俣嗤蛄剑〔茱J时,李煦代为完结织造、盐政两项亏空五十四万九千六百余两,称言俱已清结,可是到雍正二年曹钍焙颍竽晷抡突乖诰哌 ň胚倒弧ㄓ赫妓秩瓴骨逯烨傅摹ㄌ於鳌ǎㄆ淝耙荒辏交囱惭斡吩志俪霭葱鹿嬲掠ο虿茴追还银子四万五千余两,不知曹钸〖粗复讼睿故橇碛斜鹎椋?杉洹ㄗ锬跎钪亍ǎ涯寻巫阌谀侵帧CU!ㄖ辛恕!

  而曹雪芹,这不肖之子孙、不祥之异物,就正是在这〃茫茫债海〃之中而出世的(注:参看书末补注。)。

  

  不过无论如何,曹、李两家总算都把债务对付过去了,家道虽因此而落,却并未遭到其他罪罚。遭到罪罚的,乃是又过了两三年,另因〃他事〃而横罹逆祸。 

  这〃他事〃,就是在雍正五年先则已经罢官的李煦被发现曾于康熙五十二年花八百两子买了五个苏州女子送给〃阿其那〃而要处斩,后则尚任织造的曹钜蚵赔琛ㄊヒ狻ā⒉啬洳撇桓镏俺遥ㄗⅲ焊菀恍┑蛋钢溃赫迥晔露娜障铝畛乙郧埃圆茴已有私自馈人物品、贱售人参、所织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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