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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2包法利夫人(下)
怕他劝她不要这么早起来。 然后她在房里走来走去;站在窗前,望着广场。 曙光在菜场的柱子之间流动,药房的窗板还没有打开,在朦胧的晓色中,隐约可以看出招牌上的大写字母。她等到座钟的针指到七点一刻,就到金狮旅店去,阿特米斯打着呵欠来给她开门。 女佣人为夫人把埋在灰烬里的木炭剔出来。 艾玛一个人待在厨房里。 她不时走出去看看。 伊韦尔在不慌不忙地套车,一面听勒方苏瓦大娘吩咐。 老板娘戴着棉布睡帽,把头从卖票的小窗口伸了出来,不厌其烦地交代解释,要是别人早听得不耐烦了。 艾玛的靴后跟在院子的石板地上走得咯咯响。伊韦尔喝了羹汤,披上粗毛大衣,点起烟斗,拿起马鞭,悠闲地坐到马车夫的位子上。燕子号开车时跑小步,前四分之三古里,总是走走停停,好让旅客上车;有些旅客站在大路边或自家院子的栅栏门前,等候车来。 有时旅客头一天订了座,反而要车等人;有人甚至还在床上睡大觉。 冷风吹进了车窗的裂缝伊韦尔又叫又喊又骂,还不得不离开车座,去打鼓似地敲门。然而,四条长凳渐渐都坐满了人,马车也滚滚前进了,一行苹果树,一棵一棵地往后倒退;大路两边有两条里面都是黄泥浆水的长沟,远远望去,路离天边越近,就越窄了。艾玛在大路上来来去去,把路都走熟了;她知道走过了牧场,有一根标杆,然后是一棵榆树,一个仓库,或者是一个养路工人的工棚;她有时,甚至闭上眼睛,期望开眼时能看到意外的东西。 但是眼睛一睁开,她总是清清楚楚地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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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多少路要走。最后,马车离砖砌的房屋越来越近了,车轮也在土路上响了起来,燕子号穿过了路两边的花园,看得见栅栏围着的雕像。 搭着葡萄架的土台,剪齐了的紫杉,还有秋千。 再一眨眼,城市就在望了。城市好像一个圆形剧场由高而低,笼罩在朦胧的雾色中,过了桥后,城区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乱。 再过去又是单调起伏的旷野,越远越高,最后和遥远的灰色天边,模模糊糊地连成一片了。 整个景色这样从高处望过去,好像一幅动也不动的图画;抛锚停泊的航船成堆地挤在一个角落里;河道弯弯曲曲,流过青翠的小山脚下,椭圆形的小岛似乎是些在水面上定居的黑色大鱼。 工厂的烟囱喷出一大团、一大团褐色正如没有根的羽毛的浓烟,随风飘散。 听得见炼铁厂的轰隆声,还有直立在雾中的教堂钟楼发出的叮当声。 马路两旁的树木脱了叶子,夹杂在房屋丛中,看起来像紫色的荆棘,屋顶上的雨水还没有干,随着房屋的高低起伏,反射出参差不齐的亮光。 有时,一阵强风吹来,把浮云吹到圣。 卡特琳岭的悬崖峭壁之前,仿佛空气凝成了波浪,一声不响地触上了暗礁,立刻泡沫四溅。 烟消云散了。对她说来,人成了堆的地方,会放射出令人头晕目眩的生活气息,充满她的心头,仿佛住在这里的十二万人,心一跳动,就会使她感到热情洋溢的热气。 她的爱情把一片热热闹闹、模模糊糊、越来越高的喧哗声也吸收进去也随着空间而扩大了,。
然后,她又把这一片热闹倒了出来,倒在广场上,林荫道上,街头巷尾,而这座诺曼底的古城,呈现在她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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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成了无边无际的京都,仿佛她正在走进巴比伦古国似的。她把双手靠着车窗,吸着窗外的微风;三匹马快步跑,跑得泥浆里的石头嗄吱响,马车左右摇晃,伊韦尔老远就叫路上的小货车让路,在吉约姆森林别墅过了夜的阔老板,坐着家庭自备的小马车,安安逸逸地跑下坡去。班车在栅栏前停住了;艾玛解开了木底皮鞋的扣子,换了手套,披好肩巾,不等燕子号往前再走二十步,就下了车。全城这时才算醒了,有些伙计戴着希腊小帽,在擦铺面的橱窗,有些妇女腰间挎着篮子,隔一会儿就在街角吆喝一声。 艾玛眼朝下挨着墙走,高兴得在黑面纱下微笑。因为怕人看见她,平时不走最近的路,她钻进阴暗的小街小巷,满身是汗,走向国民街街口,走到喷水池边。 这是剧院林立,布满了咖啡馆,妓女出没的地区。 她常碰到拉着布景的大车,晃晃荡荡地走过。 有些系着围裙的伙计,把沙子撒在绿色小树丛之间的石板路上。 闻得到苦艾酒、雪茄烟和牡蛎的气味。她转过一条街,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鬈发露在帽子下面的人是他。在人行道上。 她跟住莱昂一直走到旅馆;他上了楼,打开房门,走了进去……多么热烈的拥抱!
接吻之后,千言万语涌出嘴来。 他们倾吐了一星期的相思挂念,等信的焦急不安;但是一切都成了过去,现在他们面对面,你看我,我看你,心醉神迷地笑着,亲亲热热地喊着。床是一张桃花心木的船形大床。 红绸帐子从天花板上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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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下来,快到床头方才束紧,张天了一个喇叭口罩着枕头板——紫红色衬托着她棕色的头发和雪白的皮肤,她不好意思,两条裸露的胳膊靠拢,两只手遮住脸。 世上没有比这更美的了。房间温暖如春,有隔音的地毯,光线非常柔和,装饰显得轻佻,似乎是情人幽会的好地方。 壁炉栏杆上的箭头,圆铜花饰和大铜球,只要阳光一照进来,都会闪闪发亮。 壁炉上两个烛台之间,放着两个玫瑰色的大螺壳,俯耳一听,还可以听到海浪的澎湃声。他们多么爱这个寻欢作乐的温室,虽然它的光辉有点褪色了!他们总发现家具原封不动地摆在老地方,有时,她上个星期四忘记带走的头发夹子,也会放在座钟脚下。 他们在壁炉旁,在一张镶嵌着贝壳的独脚红木小圆桌上吃午餐。 艾玛把肉切好后,一面一片一片放在他盘子里,一面卖弄风情;当香槟洒倒满了轻巧的玻璃杯,泡沫溢了出来,溅在她的戒指上时,她就浪荡地高声大笑。 他们竟把这里当成了他们的安乐乡,完全沉醉在你欢我爱之中,以为可以这样到死。 做一对长生不老的情侣。 他们说:这是“我们的房间,我们的地毯,我们的安乐椅”
,她甚至把莱昂送她的花哨礼物叫做“艾玛的拖鞋”。
那是一双粉红色的缎子鞋,有天鹅绒毛镶边。当她坐在他的膝盖上时,她的腿短了一点,悬在半空中,小巧玲珑的拖鞋没有后跟,就只套在她赤脚的趾头上。他是第一次尝到女性的难以言传的娇媚之美。 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瘟存体贴的语言,见过这种引人入胜的装束,这种白鸽酣睡的娇态。 她的心灵深不可测,她的花边裙子难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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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透,都令人倾倒。 再说,难道她不是一朵“倾城的名花”
,一个有夫之妇!总而言之,一个名副其实的情妇么!
由于她的脾气,有时神秘,有时高兴,有时喋喋不休,有时默默无语,有时生气,有时随和,无论怎样变化无常,她都会引起他的无穷欲望,唤醒他的本能或者记忆。 她就是所有小说中的情人,所有剧本中的女主角,所有诗集中泛指的“她”。他在她的肩头看到了“土耳其入浴宫女”的琥珀色皮肤;她有封建城堡女主人的细长腰身;她也像西班牙名画中“脸色苍白的女人”
,但是说来说去,她总是个天使!
他常常盯着她看,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出了窍,化为一层波浪,顺着她头脑的轮廓往下流,被吸进了她白净的胸脯。有时他面对着她坐在地上,两条胳膊放在她膝头,仰起脸来,笑眯眯地端详。她也弯下身子,仿佛心醉神迷得透不出气来,悄悄对他说道:“呵!不要动!不要说话!瞧着我吧!你眼睛里流出来的脉脉温情,使我说不出的舒服!”
她叫他做“孩子”
:“孩子,你爱我吗?”
她还没有听见他的回答,他的嘴唇已经捷足先登,封住了她的口。座钟上有一个爱神的小铜像,他撒娇似地弯着两条胳膊,举起一个镀金的花环。 他们一看就笑,笑了好几回,但等到他们要分别的时候,就笑也笑不出了。他们一动不动,面面相觑,翻来覆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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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星期四再见!……下星期四再见!……”
她用双手突然搂往他的头,迅速地吻了他的前额,喊了一声“再见!”就冲下楼梯了。她走到剧院街,去一家理发店整理鬓发。 天黑了,店铺里都点起了煤气灯。她听见剧院叫演员准备的铃响;她看见对面走过一些脸色白皙的男子,一些服装褪了色的女人,都从后台的旁门走了进去。理发店的房子又低又小,倒很暖和,在油头粉脸和假发中间,火炉烧得噼噼啪啪地响。烙铁的气味,梳头的那一双油手,不久就使她昏昏沉沉,披着梳头罩衫朦胧睡了一会。 小伙计给她理发时,老问她要不要化装舞会的门票。最后,她走上大街小巷,来到红十字旅馆前上车;她把早上藏在长凳底下的木底皮鞋取了出来,穿在脚上,和等得不耐烦的旅客挤在一起。 有些旅客到山坡下就下了车。 车里只留下她一个人。车一转弯,就看得见城里的灯光越来越多,仿佛一片朦胧的闪烁星光,笼罩着参差不齐的房屋。艾玛跪在软垫子上,迷离的眼光失落在茫茫的夜色中。她叫着莱昂的名字呜咽了,说了几句温柔的情话,送了几个飞吻,但都随风消逝了。山坡上有一个可怜的流浪汉,拄着一根木棍,在马车之间走来走去。 一堆破布披在他的肩头,一顶像脱了底的圆面盆似的,头通底落的狸皮帽,遮住了他的脸,但是只要他一脱帽,就看不见他的眼皮,只见两个血红的眼眶。 脸上的肉松得像红色的破布;脓液一直流到鼻子边上,凝成了绿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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脓疮,黑色的鼻孔呼吸起来也像抽筋似的。 他要对人说话总是仰起头来傻笑;那时他淡蓝色的眼珠,连续不断地朝太阳穴方向转动,一直转得碰到疮疤为止。他唱着一支小调:上坡跟着马车跑,
天气热得小姑娘做梦也在想情郎。
接着就歌唱小鸟、太阳、树荫。他有时突然光着头出现在艾玛背后。 她吓得叫起来,忙往后退。伊韦尔拿他开心,要他去圣。 罗曼赶集时当众出丑,或者笑着问他的相好怎么样了。往往马车在走,车窗忽然夹住了他的帽子,他就用一只胳膊抓住脚凳,让车轮溅得他满身是泥。 他的叫声像婴儿哭开始微弱,却越来越尖了。 叫声拖得很长,夜里听来,仿佛是无名的痛苦发出模糊的哀鸣;在铃铛声中,加上风吹树动,空车轰响,叫声显得遥远,使艾玛心烦意乱。 这些声响就像一阵旋风卷入了深渊,沉入了她灵魂的深处,把她带进了无边无际的忧伤世界。 不过伊韦尔发现马车失去了平衡,就挥动长鞭,拚命打瞎子。鞭梢抽到他的烂疮,他倒在泥浆里,痛得号叫。燕子号的乘客到底睡着了,有的张嘴,有的低头,靠住旁边人的肩膀,或是抓住皮带,随着马车颠簸,摇来晃去;车灯也在外面摇摆,照着辕马的屁股,又透过褐色布帘,把血红色的影子撒在沉睡的旅客身上。 艾玛沉醉在凄凉中,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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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越来越冷,直打寒噤,好像进了地狱。夏尔在家里等她回来;燕子号碰到星期四,老是误点。夫人总算到家了!她勉强亲了一下小女儿。 她也不怪厨娘。 晚餐还没做好,那没关系!现在似乎一切都随女佣人的便。往往丈夫觉得她脸色苍白,问她是不是不舒服。“没什么,”艾玛说。“不过,”他反问道,“你今天晚上怎么不对头呀?”
“哪里?没什么!没什么!”
她有些日子,甚至一到家就上楼去卧室;朱斯坦在楼上不声不响地转来转去,小心在意地服侍她,比起头等的女佣人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他把火柴,烛台和一本书摆好,拿出她的睡衣,摊开她的被子。“好了,”她说,“行了,你走吧!”
因为他还两手垂下,两眼睁开,仿佛给突如其来的如梦似幻的千丝万缕缠住了似的站在那里。第二天的日子真难熬,以后的日子越来越难以忍受,因为艾玛迫不及待地要重温她的幸福——她的贪恋,加上如漆似胶的回忆,就像干柴烈火一样燃烧起来。等到了第七天,一见莱昂,自然变成热情奔放的拥抱了。 他的热情却掩盖在无限的惊异之下,不尽的感激之中。 艾玛全神贯注,却又有分寸地享受这种爱情,她利用温存体贴的千姿百态,想把感情维持得天长地久,但想到有朝一日,爱情会烟消云散,就难免不寒而栗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