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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豪门-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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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冯副院长一起去请示市委书记王思贤,王说:市委意见按胡风案判。于是,李
文化被判了重刑。送到大西北某处进行强制劳动改造去了。
    法官的心在痛苦地痉挛,他久久地注视着方化文,张开一张大网,在记忆的海
洋中反复地捕捞着。
    这是一张经历了过多苦难的脸,风霜在他的脸上刀砍斧劈出无数道沟壑,装满
了非人的痛苦和屈辱,盛满了人世的沧桑。也许是经历了地狱之火的炙烤,这布满
无数创伤的体表像燃烧的炭,紫红戴黑;那双手,十指如钩,仿佛粗砺无比的鹰爪,
它让人一看到它,就感受到生命在茫茫戈壁滩爬行时的悲壮。他是谁?法官在心里
问自己,如果说这个人与自己从不认识,为什么自己的心魂会如此震颤?为什么在
这个人面前,欧阳法官总感到自己卑微渺小,甚至会产生一种负罪的感觉呢?即使
法官不认识这个人,那么他一定是一个精灵,一个谁也认不出本来面目的活着的精
灵。
    方化文见欧阳法官苦苦思索的样儿,大笑着说,看来我这人早已变得非人非兽
面目全非了,以致于连欧阳山这样的老朋友也认不出来了。听到方化文这一阵近似
于狂妄的大笑,法官的身子晃了晃,跌坐在沙发里。半晌,欧阳山喃喃地说,是你?
你是李文化!你不是方化文!方化文笑了笑,亲切地说,我就是李文化哩,李文化
是我参加革命时用的名字,方化文才是我的本名。欧阳山站起来,深深地向当年的
李文化鞠了一躬,愧悔莫及地说,那年,是我错判了你,我向你真诚地赔礼道歉。
方化文又爽朗地笑起来,对着宋时轮说,老首长你评评这个理儿,那时我是市里的
副书记兼组织部长,欧阳山只是一个副庭长,你说他有那份能耐判我的徒刑吗?不
等来时轮发话,方化文又幽默地说,欧阳山虽然是支前队里的第一大力士,我认为
他仍然没有那个力量。床时轮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事错不在王思贤,更不在欧阳
山,1957年的反右扩大化,挫伤了我们许多好同志好朋友,我们每一个真正的共产
党员,都要从中引以为戒,才能使党在今后的前进中不犯或少犯这样的严重错误。
欧阳山点点头,说,能够认识到过去的那些错误,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啊!不过,
如果当年我能坚持以事实为依据,而不是根据某一个人的意思去处理这个案子,老
李也不会家破人亡了。听到欧阳法官发自内心的仟侮,方化文心情格外沉重,不由
得浩然长叹,说,左倾误国,人人自危。
    如果你那样做,既不能使李文化免于家破人亡,恐怕欧阳山倒先比李文化人亡
家破了呢!宋时轮愤愤地站起来,大声说,左倾祸国之甚,尤于右倾,当年家破人
亡的岂止一个李文化哟!看到老旅长宋时轮一副悲愤的样儿,欧阳山也浑身震颤起
来。
    李文化被定为反革命集团主犯后,主动与妻子方若离了婚。在南川市,李文化
与方芳有一个不到两岁的小女儿,在李文化出事前几月,夫妻俩从鲁南接来了李文
化的大女儿,大约七、八岁。李文化被判刑后,方芳也失去了在文化馆的工作,一
个女人拖着两个女儿过日子,没有固定的收入来源,过日子艰苦就可想而知了。法
院副院长者冯,与欧阳山一个村子里出来的,光胶儿朋友,渡江时,敌人的子弹打
伤了老冯的生殖器,无法生育,一直光杆儿一个。欧阳山于是让妻子去给方苦和老
冯作伐,两人没意见,定下了结婚的日子。眼看婚期就快到了,老冯送到市里的结
婚报告却一直没能批下来,于是,老冯去找市委书记、同为晋西北老乡的王思贤。
王思贤问,那俩小丫怎么处理?老冯说,孩子报跟我,俩小丫也就跟我了。
    王思贤听了,生气了,说,你这人怎么脑子也不转转,那女人哪是想嫁给你,
她是要你帮李文化养大俩孩子呢!这件事,我不批准。王思贤不批准,者冯没辙了,
去找欧阳山商量,欧阳山也傻了眼,说,你和方苦的事就算了吧,这几年,王政委
的脾气越来越坏,你与方芳结了婚,准没有你们的好果子吃!弄不好,你会成第二
个李文化的。不久,市里组织群众支援农业,方芳带着两个孩子被下放到了四省交
界的老爷岭,大饥饿发生后,老爷岭饿死了不少人,听说方芳母女仁都死了。一次,
老冯去红旗公社处理一件案子,在回城的路上,遇到一个讨饭的小女孩。小女孩虽
然又瘦又脏,老冯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孩子,问她,家里人呢?女孩说,娘和妹
都殁了。你爹呢?爹到老远的地方劳改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老冯心里紧揪
着,问,你爹叫李文化吧?小女孩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转身就要跑开。老冯想起
万芳,拉着女孩的手,说,你娘是个好人,你就给我作女儿吧。听说者冯抬回了一
个女儿,欧阳山在心里替老冯高兴,帮着老冯给女儿取名媛媛,让两家的孩子一同
上学一同玩耍。
    大约在老冯被派去办阴灵山茶场时,老冯与欧阳山一块儿喝酒。老冯那晚喝多
了酒,借着酒劲说,我这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只有一件事觉得对不住一个人。于
是,他讲起那年向李文化汇报捆打群众的事情,李文化听了汇报后,心情久久不能
平静,激动地说,表现在下面,根子却在上面,急躁冒进,不弄出事来才怪。当时,
对于农村普遍发生的违法乱纪情况,老冯也感到不只是一些人的个别问题,李文化
这句话,一下子使他找到了那些违法违纪现象的根源。后来,王思贤叫老冯去问与
李文化的谈话情况,老冯讲了农村中存在的问题,想提醒自己这位老乡首长看到问
题的严重性,于是把李文化说的这句话也讲给他听了,王思贤当时就变了脸色,后
来,这句话就成了李文化反党的罪证。李文化出事后,老冯在心里一直懊悔莫及,
总感到是他出卖了李文化;见方苦拖着两个孩子艰难度日,便想帮她把两个孩子抚
养成人,也算是在良心上替自己赎罪。欧阳山听老冯讲出这些事来,说,当时我也
感到李文化这案子判得太重,可没想到会牵连到他的老婆和孩子,见他老婆孩子踉
着受那样的罪,又知道你当时也很难过,所以才介绍你和方苦的婚事,谁知这事没
成,方芳娘仨全遭了罪。老冯说,李文化的大丫还活着,现在让我养着,总算我对
得起自己的良心了。欧阳笑了,说这事你倒瞒着我。其实我早已知道媛媛是谁,只
不过不想更多的人知道罢了,王书记的老婆曾来过好几次,问媛媛的来历,我都只
说是你在红旗公社拾到的一个孤儿呢。不久,老冯要上阴灵山,欧阳让他把媛媛留
在城里,他会替他好好养着。老冯说啥也不同意,说王政委这人心里已经容不得人
了,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事,把欧阳一家也拖下了水。两年前,老冯中风了,欧阳山
去看他,老冯躺在病床上,含混不清地说,咱老哥俩就要分手了,我这辈子还有一
件心事未了,那就是没能亲手把媛媛交给李文化。欧阳山也哽咽了,说,这些年我
一直把媛媛当作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果李文化还活着,到时,我会替你把这些事
讲给媛媛听,让她认下她的亲爸。者冯叹了叹气,说,人啦,活着真难,老李这么
多年都没回来,不准早已不在人世了呢。
    现在,法官终于确信了方化文就是当年的李文化,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又高
兴又难过。他说,老李呀,这些年你为什么不回来呢,你可是存心要我们报恨终生
么,即使你不能原谅我们,你也该回来看看你的大丫哩。乍听说大女儿还活着,方
化文一时百感交加,盛满人世艰辛的眼眶里重新流出了眼泪。他说,十年前他的问
题得到了彻底解决,安排去东北一个城市负责纠正冤假错案,那里积案如山,分不
了身,于是让秘书去南川市找他的妻子和孩子。秘书去了老爷岭,回来告诉他,娘
仁人早在大饥饿那年全没了,他于是去郊外给母女三人烧了一点纸,回到家里偷偷
地大哭了一场。他问大丫在哪里,他马上想见到她呢。法官擦净了脸上的泪水。笑
着说,这么多年不急,现在你可急了,其实,你们早见过面呢,大概是因为你这些
年活得失去了纪年的能力,大丫在你的心里还始终只是一个黄毛丫头吧。你不愿认
女儿,大丫也不记得还有你这么一个亲爹,干脆你这个女儿就让我替老冯养着,方
化文激动地说,你说是媛媛。法官点点头,忧伤地说,这孩子早些年吃了那么多苦,
将来还要遭那么多罪,这都怪我没能照顾好她啊,我怎么对得起你和死去的老冯呢!
    “媛媛!媛媛!我的苦命的女儿哟!”
    宋时轮这阵子早已是老泪纵横了。
    那时,宋时轮带着宋师仍驻守在朝鲜前线,国内外开始反右斗争后,一天,宋
时轮师长突然失去了与国内妻子的联系。 第二年回国, 宋师长才知道妻子曾讲过
“林彪怕美国优”,被划为右派后,带着女儿子一年前失踪了。未奏是鲁南人,宋
时轮以为妻子带着小女儿回了姥姥家,于是驱车去了鲁南,在孩子姥姥家乡,宋时
轮没有找到妻子和女儿,于是只得让人去当年宋旅战斗过的地方寻找,就这样苦苦
寻找了数十年,直到前不久,方化文来看他,宋时轮才准确地知道,妻子和女儿早
在30年前已经离开了人世。
    方化文告诉法官,大丫其实是老旅长的亲骨肉。方化文的老家与宋夫人的家乡
家村隔着不太远,那年,南方山区的夏天多雨,在一个雷鸣电闪的雨夜,宋夫人带
着小丫悄悄地敲开了李文化家的门,见宋夫人和小丫如此狼狈,李文化知道家夫人
一定出事了,于是,偷偷地让家夫人住了下来。不久,这事让书记王思贤听到了一
些蛛丝马迹,报告上去后,家夫人原来的机关要求将夫人押回原来的单位,王思贤
的秘书将消息通知了李文化,李文化见情况紧急,只好把小丫留在自己的身边,让
宋夫人只身去四川找李文化的一个表弟。不料,表弟不久也被打成了右派,在审查
李文化的表弟时,人们发现了宋夫人的真实身份,把宋夫人看管起来,准备把她送
交回原来所在的机关进行监管,夫人不愿祸及丈夫和更多的人,在监狱中切腕自杀
了。
    方化文讲完这段惊心动魄的历史,欧阳法官更感到自己的渺小。
    听完爸爸的叙述,冯媛媛惊呆了。沉睡在记忆深处的那些噩梦,终于慢慢地复
活了。
    妈妈那时似乎永远穿着一件蓝色的俄国女装,好年轻好漂亮啊!
    后来,妈妈带着她去了一片好多好多大山的地方,把她交给一个姓李的男人和
姓方的女人,说他们才是她的父母,小丫是他们最心爱的女儿。那天,下了好大好
大的雨啊,小丫在这以前只见过下老大老大的雪呢,穿蓝色俄国女装的妈妈不久就
离开了,小丫再也没有看到她了。在好多好多的山里过了一段日子,喜欢穿灰制服
的父亲一天被人押上一座台子上,父亲在这以前也经常登上这座讲台,那时是去作
报告,这次,他却被戴上闪耀着金属光芒的玩意儿,弯着腰低着头站在台子的边缘
上。那天,她好担心父亲会从台子上摔下来,那么高的台子,摔下来一定很疼很疼,
小丫都不敢往那上面站呢。再后来,她和一样永远穿蓝色俄国女装的妈妈和小妹妹
又去了一片好多好多树林的山里,妈妈去山地里劳动,她就和小妹妹一起在林子边
的草地上玩捉蚂炸,蚂炸一蹦蹦得老远,她和妹妹永远也抓不着。那时,村子里的
人都一夜间生上了什么病,身上的皮肤水亮水亮的,一按一个坑儿,不久,妈妈也
害上了这样的病,后来,妹妹也害上了这样的病,只有小丫一人皮肤还是老样儿,
只是小丫觉得饿,饿得只知道哭,妹妹也哭,妈妈便跟着山里人去挖野草,野草好
苦好苦,妹妹不吃,小丫也不吃,妈妈打小丫,硬让小丫把那些苦涩的野草吞进肚
里,妹妹和她只喝一点很少很少的又黑又酸的野菜汤。不久,村子里开始死人了,
开始是一个一个的,后来是一家一家的,再后来是一村一村的,妈妈拉着小丫和妹
妹往更大的山里走,走了不远,妹妹死了,妈妈哭得好伤心哟,小丫也哭。像妈妈
一样哭得伤心,妈妈不哭了,仍背着小丫往山里走,后来终于看到了一户人家,妈
妈把小丫放在那户人家门前就再也没起来了,那户人家把小丫送到了镇上一个收容
站里,收容站的人好的好凶,小丫怕看到那些人,偷偷地跑了出来,她要去找妈妈,
小丫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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