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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头;为维护我的幸福,我觉得只有沟通世发或沟通那位医生,只要那医生说一句否定的失望的话,世界还是世界,幸福还是幸福,我不会失去我所有的。
但是这如何可以做呢?这难道是我所能做么?世发是不能沟通的,医生也是不能沟通的,除非我在苏州时就固执地反对检验这件事,那最多让世发与心庄想我自私,而现在已经是不能挽救了。
假如我苏州的家里也有那么一面镜子,当我看到了我丑怪的形状,我也许真会不讲情理的固执地去反对检验,但就因为我意识着丑怪,我不留一面镜子,所以我没有发现我的丑怪是非人间所能容忍的。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组成综错复杂的图案。
如今我除非听凭检验的宣判,我是毫无其他办法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我的祈祷。
但是我能够祈祷我所爱的微翠永远盲目么?这样的祈祷岂不是已成为咒诅!
微翠是知道我是丑陋。但是她无法想象我的丑陋是无法忍受的丑陋,也无法知道一个人视觉会这样不能容忍一种形状的丑陋。假如爱情的神秘可以使她预感到她的视觉与我们爱情的关系,那么她应该会突然觉得我们的爱情的生活已经是够自足了,不能够有所增加,也不能有所减删才对……
当我这样的时候,房内忽然投进了凄白的月光,园中有悉索的声音;这使我想到当初我们婚前的日子,我有奇怪的敏感,使我想到微翠这时候也正在失眠,她也许正站在楼上的阳台上回忆旧情,也许她一个人下了楼,现在正在园中踯躅,啊,这声音,这悉索的声音……
这样我就从床上起来,披上衣裳,轻轻地开门,走到了平台。
园中草地上月光如水,树叶闪着银光,花影在风中移动,夜是这样宁静,世界是这样宁静,紊乱噪杂的只是我的心绪。上弦月是清澈的,闪闪的星光点缀着深蓝的天空,几朵轻浮的云朵像是离天很远,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个人声,只有我,我伫立在平台上感到说不出的失望,微翠竟并没有我们共同的爱情的感应。
我想到了楼上的阳台;她该是站在阳台上的,但是我竟怕去发现,如果她仍是不在,又是怎么样呢?忽然,不知怎么,我心中起了一种预卜的意念。我默祷,如果她是在阳台上,那么我们的爱情与幸福不至于因她之检验而毁灭;如果她不在阳台上,那么我们的爱情与幸福是决不会再有了。
我默祷着,心就跳起来,我很快步到园中,抬头望去。
阳台上有很好的月光,长窗关着,里面白纱的窗帘清晰可见;玻璃反射着月光闪闪作亮。没有微翠,竟没有微翠!
也许她会知道我的默祷而出来吧,我想。
我站在那里,我一直站在那里;我比以前恋爱时期望可以看到她还要热切,除了她会出来,我们的爱情与幸福似乎将再无法继续了。
我等着,我等着,我没有移动,我一直没有移动;风在吹动,月亮斜下去,我的人影在地上移动,但是我没有移动。
露水浸湿了我的鞋子,我的脚有点潮冷,望着楼上阳台栏杆的影子升上来,升到长窗的玻璃上,而微翠竟一直没有出来。
微翠竟没有出来……
盲恋十三
浸在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一夜没有睡眠。第二天是微翠去受检验的日子,本来说定由心庄世发与我三个人陪她去的,但是临时我退缩了,我觉得我丑怪的面貌是不能出现的,尤其是在那个要使微翠重明的医生面前。其次是我经不起听到检验的结果,如果微翠的眼睛是可治的,那等于宣布我们爱情与幸福的死刑;如果它是无法医治的,那么是不是因为那医生看到病人丑陋的丈夫而这样说呢?当我曾经有过卑鄙的念头以后,我是多么害怕世发心庄会疑心我在贿赂那个医生呢?
我极力装作镇静自然,借种种可以原谅的理由不去,这倒并不十分困难,因为心庄与微翠是深知道我是怕见生人的。
他们走后,我心里有万种的不安;连同张老先生谈话,我都不能够集中心绪,后来我一直一个人坐在平台上,拉茜陪着我,它似乎知道我的心是沉重的。
天气非常美好,阳光照着绿色的草地,在温柔的风中起着明暗的微波,每株花木上都开着黄色红色或紫色的花,有几瓣白色的蝴蝶在花丛飞翔,时或有飞鸟追逐,从屋顶到树梢,又从树梢到草地,唧喳着悦耳的音阶。
我坐在平台上,没有看书,也没有看报;对着这平静美丽的春光,只觉得它们离我很远,好像我同它们间无法发生联系;它们没有注意我,也没有关心我,我是不配在春天生存的动物。
我也说不出我在想什么,我只是感觉着一种寂寞害怕与空虚;似乎生存我周围的花草、蝴蝶、飞鸟,每样生物都在吸取应该属于我的春天,使我无法在春天插足一样。
我起初并没有关心时间,但是,等太阳显然升到天顶,花影在地上缩短的当儿,我才想到该是微翠他们回来的时候了。我第一次看表是十二点一刻,跟着我开始盼待,到一点钟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回来,张老先生走下楼来,显然他也有点关念。
“怎么,他们还没有回来?”他一见我就说。
“不知他们会不会到霞飞路去。”我正在想他们也许会到张世眉地方去吃中饭,所以就站起来说。
“没有,没有,我刚刚打电话去过。”张老先生就在平台的藤椅上坐下,又说:“他们说好回来吃饭的。”
“我想他们就会回来的。”我说。
“我怕也许微翠是可以医治,他们就马上让微翠入院了。”他忽然说。
“我想微翠总会先让我晓得的。”我嘴里虽是那么说,但心里觉得这也是可能的,因为如果这手术是不严重,而微翠又是急于恢复视觉,那么为什么不早点做呢?世发与心庄当然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心庄一定会打电话来。他们至少会叫我去的,我想。
从那时候起,我似乎不光是等他们回来,而且还开始等电话了。我与微翠结婚以来,一直没有分离过,这几个钟头的别离,一时竟使我觉得时间太不容易过去了。
园外不时有汽车驶过,每次车声总使我以为他们来了,但是都是很快的驶去,于是,终于有一辆车子在我们门前停下来了。我站起迎出去,拉茜也跃起追出去。我的心突然急跳着。
从铁门望去,我敏感地发觉微翠是可以重明,而我竟觉得她是已经重明了一样。
世发在付车钱,心庄挽着微翠,两个人面上是笑容,手上捧着鲜花;春天是她们的,她们活在春天中。我开了门,世发就迎上来握着我的手说:
“恭喜,恭喜。”
“怎么?医生怎么说?”我站住了问他。但是世发挽着我的胳膊一面走,一面说:
“大概医治是没有问题的。她的视神经完全正常,只是眼睛不能用,倘若有人给她一副健康的眼睛,她可以完全同常人一样。”
“这怎么讲?”
“据医生说,在外国,通常先在医院病危的病人中征求,有自愿在身后把眼睛捐赠的,则可以在那病人死后,移植到盲人身上。现在医学界则已有眼库的组织,愿意捐赠的都捐赠给眼库里,登记着,由各处需要的医生来申请。”
“那么……”
“当然要等些时候,他答应向各处医院的病人去征求,随时来通知我们。”世发说:“我想我们自己也可以去征求,也许不难。”
“我想不容易,谁愿意在自己死后被人挖去眼睛。”
“这为什么不愿意?”世发忽然说:“自己已经死了,可以把有用的眼睛给活着的人,为什么不呢?假如我先死,我就可以先写下遗嘱把眼睛赠给微翠。”
这时候,我们已经走到里面,心庄与微翠上楼去了,饭厅里佣人在预备开饭。世发又继续说:
“我想不难,也许我们可以多出点钱,到各地去征求一下。”
“照理应当是不难,不过我们中国人对于尸身的完整总是特别重视的。也许……,也许要多等一些时候。”
我说着,心里可起了巨大的波澜。在饭桌上,我望着无比美好的微翠,设想她的眼睛是亮的,我不禁战栗起来。我觉得如果人是上苍造的,那么上苍所以要使微翠盲目,一定是因为他不愿造十全十美的人,或者说上苍以为这人世是无法容纳这样美丽这样完整的人,所以他不想造。如今如果我们使微翠有一副健全而美丽的眼睛,那就是说要改造上苍的作品了;假如成功,我怕造物主也许会把她收回去的。我这样想法是离奇的。我不信什么宗教,但我是有宗教情感的人,在我长期孤独的生命中,我总觉得有一个超自然的存在在支配我在让我依靠。自从我爱了微翠以后,这个超自然的感觉就寄托在微翠身上,她成了我的神与我的信仰,因为她是可以不依赖视觉来爱我的人,人世的爱情大都依赖视觉,而她则因为不依赖视觉,才能这样爱我;假如她一旦见到她所爱的人是这样丑陋,她即使仍旧爱我,但这爱也就已经不同了。她的爱一旦不同,那么我怎么样呢?当我时常要意识到在暴露我自己的丑陋,她当然也就不是我可依赖的上帝了。这等于说,造物赐我一个神,而这神在被改造后,就不曾再是我的神了。他们使微翠十全十美,就是使我失去了神与宗教一样的。
想着想着,我心绪就非常紊乱,我吃不下什么,很快就离开饭桌。
下午,我们零零碎碎总是谈到这件事,但是我始终没有讲出我想到的意念。在大家对微翠重明的希望高兴的时候,我当然不能表示反对。尤其是我不愿使微翠知道我是反对的,从世俗上事实上来说,我表示反对当然就是我的自私,没有人会说一个瞎子之重明不是件幸福的事,而知道微翠的愿望与幸福的人,没有人再会比她自己更明白的。我当然也很想同微翠有单独谈谈的机会,但是我竟也害怕这样的机会,如果我的意见影响了微翠的兴致,我会不安;如果我不说出我所想到的,那么也就没有什么要谈了。她可以因我而放弃医治的意念,但别人将作如何解释,将把我当作什么样的人呢?其次,微翠如果放弃医治,也只是凭一时的情感,而以后是随时随地都会重燃这个欲念,而她这个欲念,不用说是永远会扰乱我们生活的宁静的。
总之,当医生断定她是可医治的,我们的生活好像已注定再无恢复以前淡泊宁静的可能了。
但我看出微翠很兴奋,她对于她的重明抱着许多美丽的憧憬,这是无可否认的。后来我问她我们回苏州的日期,她似乎并没有想到这个。我说:
“反正不知要等多少辰光,我们在苏州去等也是一样,医生一有通知,我们就可以来的,好在还有世发同心庄在上海,随时可以联络。”
我的话当然是合情合理的,微翠也以为很对。可是世发同心庄挽留我们,一定要我们在上海多住些时候。最后我们决定再住三天,因为心庄还有三天春假,等她回学校了,我们再回苏州。
长长的下午我们过得很愉快,这是我们婚后第一次来上海,第一次离开我们两个人的环境同世界接触,像是我们真正的假期一样。但也是第一次使我与微翠没有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我不知道微翠是否也感到这些。
盲恋十四
黄昏时候天气变了,阴暗的天空忽然下起雨来,萧萧的风响着园中的白杨;夜饭后,我们谈了不久,就各自预备安寝。我到了书房里,谛听着园中的雨声,回想我与微翠相爱时的种种,心里有无限的感触。一时间我又想到我白天所想的种种,我觉得我有把我这些意念告诉微翠的必要。即使不是为阻止她重明的企图,也当使她知道我有这样的感觉,这感觉是一种我们的爱情与幸福毁灭的预感。自从结婚以来,我们都是分担着我们的情感与感觉,为什么我现在竟不敢将我所感的坦白地告诉她呢?我这样一想的时候,我很想立刻找微翠来谈谈,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她也许已经入睡,而我也不能当作一件要事一样的去找她;一切似乎要等我们回苏州以后,而我的谈话也应当处理得非常平淡,像是讨论我们创作时故事的发展一样,不该使她觉得我的话有什么别的目的才对。
就在我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我听到一声轻轻的敲门声音,我抛了我手上的香烟再听。
“剥,剥。”又是一声,我想该是世发或者是佣人想拿什么东西,就很随便去开门。
但是门外竟是微翠,她披着长发穿一件银灰闪亮的睡衣,脸上露着纯洁无邪的笑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把手伸给我。
我拉着她的手,引她进来,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