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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恋-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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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心庄有信给我,谈到你,明天你下来,我读给你听听好么?” 
  “明天见。”她说着,仿佛意识到我们的陌生,她像是云一样的进去了。 
  我一直站在月光下,望着浑圆的月亮旁驶动的白云,我想到当我告诉她我所奏的音乐是德布赛的“云”时,她无邪的纯洁的表情是有惊异与喜悦的成分的。她曾经多少次听到人们谈到“云”,而她从未有过幸福看到“云”过,如今她听到“云”了,但德布赛所写“云”是她想象中的“云”么? 
  在园中仁立许久,到月亮已经西斜的时候,我才回到房里,我有奇怪的兴奋,是喜悦也是惊讶,她的圣美无比的面貌似乎已经刻在月亮上面,我从窗口凝视着月亮,觉得她是多么高贵与遥远,一瞬间我忘去我自己的丑怪,我像童话里的王子一样,很自负地对自己诉说: 
  “我在爱她,我在爱她呀!” 
  我睡在床上,开始回想刚才同她谈话的细节,我后悔我谈到月光,这是一句多么使她伤心的话!于是我想到最后一句的提示,其中是不是有一半撒谎的成分?心庄同我谈到她,但并不是我要读给她的题材。我为什么不能找一句别的话来说,而要说那么一句话呢?她没有回答我明天什么时候同我见面,那么她是不是明天愿意下来同我见面呢?……这一切是多么使我不安与忧虑! 
  整个的夜里我没有好好睡眠,策二天我很早起来,我在园中踯躅了许久,我不断的望楼上的阳台,回味昨夜的情况,我很希望她会出来,但也害怕她出来;我马上想到如果她那时步出了阳台,我将说什么呢?我想说的话,决不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可以吐露的,我的心不断的跳跃,使我不得不离开那花园。 
  整整一天我在不安中过去,我的情绪无法控制我的行动;教完书以后我极力想镇定我的心神,我不断的开我所有的唱片,我希望我可以跳进那些音乐的世界;志去我现实的存在。但是我仍旧不能忘去微翠的印象,她的轮廓与她的声音。我不断的望窗外,窗外是晴朗的天空,但已无昨天的月亮,淡淡的云朵在天空卜驶游,我是多么希望我的仙子会在这样的天空中出现呢?但是园中竟是这样的空虚,比往日还要加倍的空虚。而我的房间又显得这样的狭窄,狭窄得无法容我不安的心情。 
  五点钟的时候,我开始感到燥热;我走到客厅去。但是我一开门,我就吃惊了;背着我门的沙发上,就是上一次与心庄在一起所坐的地方,微翠很安详的坐在那里,我愣了一下,不知不觉把行动放慢下来,我轻轻拉上我门。 
  “是陆先生么?”微翠用幽静迟缓的语气问。 
  “是我。”我说着走了过去,我绕到另外一把沙发上,那就是第一次心庄所坐的地方,我说:“我可以坐在这里么?这就是上次心庄坐过的地方。” 
  “你不是说心庄有信给你么?” 
  “是的。” 
  “她怎么说?”她低着头,蓬松的头发斜披到她的鬓额。 
  “她谈到了你。啊,是我写信问她的。你……” 
  “她告诉你我是一个瞎子。”她颤动了一下披下来的头发,用感喟的语气说,我看到她嘴角浮出甜美的笑容。
“……”我踌躇了一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希望你同情我可怜我,希望你教我一点……” 
  “没有,没有,”我抢着说:“只是我在信中问到她,她告诉我就是;你不怪我在写给她信中问到你么?” 
  她没有再说什么,抿了抿嘴唇,露出宁静的浅笑。但是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在沉默之中,她突然很自卑地说: 
  “如今你知道我是一个瞎子,你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你难道没有听佣人说到我是一个丑陋难看的怪物么?” 
  “但是我是一个瞎子,你知道在没有视觉的人是分不出美丑的。” 
  “不过,我知道在你听觉上,在你心灵上,你能够比任何有视觉的人都能够分别美丑的;比方对于音乐,你就比别人有更多的感觉。”我说:“上帝使你某一方残缺,也许正是要使你另外一方面更坚强与敏锐。” 
  “你是这样的相信么?” 
  “当然,像我这样又丑陋又愚笨的人是例外的,不过你,你当然听过别人夸赞你的美丽了,希望你不要以为我在对你恭维;上帝不能再让你这样美丽的人有视觉。如果你可以看到你自己的美丽,你的性格也许,……也许就……不同了。”我说。 
  我坐在微翠的侧面,很容易看清她的面貌,但是我在谈话中始终没有敢正眼望她,这一半因为我的自卑使我有从来不敢正眼看人的习惯,一半是我已经被她的奇美的光耀所炫惑了。我的一生从未同一个美丽的女性这样谈话过,而她则是一个最美丽的女性,如果我不知道她是盲女,我不会有这个勇气,也不会有这个幸福的。但当我说了那些话以后,我开始对她作正眼的凝视,这一瞬间,我真是对我的视觉不敢相信了。 
  没有人可以相信一个尘世里的成人可以保有这样纯洁天真无邪的容姿的,她像是一直封在皮里的水菱或者是刚刚从蓓蕾中开放的花朵,似乎从来没有接触过人间的烟火尘埃与罪恶真实,素洁,甜美,良善,活像十七世纪荷兰画派所画的圣母,尤其是她的没有被口红染污过的嘴唇,像是刚刚迎着朝阳而启露的百合,它从未说过谎话而也不知道什么是谎话的。我说: 
  “没有一个有视觉的人可以有你这样高贵无邪的性格。” 
  “你怎么知道?” 
  “因为人间的罪恶无法闯进你的心灵。” 
  “怎么,你是说视觉是罪恶的泉源么?” 
  “从你,我开始知道视觉是骄傲,自私,愚蠢,庸俗的来源。”
“这怎么讲呢?” 
  “也许很难说明,”我说:“但是假如有视觉,你对于你赋的美丽会骄傲,你看到我的丑陋会轻视与厌憎;你会听凭视觉欺骗你自己的智慧,你会爱好表面漂亮,内容空虚的东西,你会被一切物质所诱惑,而无法了解你心灵对美善的倾向……” 
  微翠没有说什么,黄昏已经浓起来,我侧过身躯想看饭厅窗外的天色,但突然我看到了饭厅里的镜子,镜子正好照着我侧面的脸。 
  啊,镜子里的我竟是这样丑怪呀。 
  我的前额是尖狭的,头发压在眼眉上面,黄色的眉毛淡得像刚出世的小孩,右面颧骨凸出,左面面颊低陷,鼻梁偏倾,鼻尖红肿,而我的眼眶奇小,没有睫毛,没有眼白,红厚的眼沿包着眼珠,像是两粒黑豆嵌在死猪肉里…… 
  当我回头再看我身旁的微翠时,我意识到她正是来自天堂的天使而我则是一个从地狱出来的魔鬼,我有什么面孔坐在她的旁边呢?我心里顿时不安起来。 
  “昨天你说你的唱片是德布赛的云,”微翠忽然说,“可以再开开我听听么?” 
  “自然自然。”我像获得解放一样的去开我的唱片,一面说:“你喜欢他的作品么?我还有他的‘海……’” 
  “真的?”她说:“不过我不懂音乐,我只是想知道,云到底是什么样一种东西?”
盲恋七 
  自从那天以后,我心里竟有了另外一种痛苦;我觉得我同微翠在一起简直是一种罪恶。我像一种讨厌的刺耳的声响在扰乱她美妙而和谐的乐曲。我时时想见到她,但是一有机会的时候,我又急于想躲避。 
  可是在三四天后的一个晚上,发生了一件出我意料的事情。那天天气很闷,是将雨未雨的一种阴郁,天空上没有月光,窗外是一片漆黑。我拉上窗帘,我开着我的唱机,一面在看一本休谟的书。拉茜忽然跳起来,它闻闻我通往平台的长窗,吵着我要出去,我开始禁止它,但是它还是不断地吵闹,我也就为它开了长窗。 
  开出长窗是平台,平台上是放着几把藤椅的;我一眼就看到一把背着我房间的藤椅上坐着微翠。我吃了一惊。 
  拉茜很快就叫着跑到微翠的身边,我没有思索地就叫出: 
  “微翠你在这里?” 
  “我散散步,听你在奏着音乐,我就坐下听一回。”她说。 
  “你真的这样的喜欢音乐吗?” 
  “好像它告诉我许多视觉所不及的东西。”她说:“我正在想,视觉上你们所说的好看难看是不是同听觉上的好听难听有点相同呢?” 
  “也许,某一方面讲应是一样的,”我说着在她旁边另外的一把藤椅上坐下又说:“不过听觉的对象是声音,声音是跟着时间行进的,视觉的对象是颜色线条形状,那些则是随空间存在的。” 
  “那么在视觉世界里,什么东西都有好看难看的了?” 
  “自然,比方房间的布置,这样摆可以说好看,那样摆可以说难看。” 
  “但是那同听觉不同,比方鸟叫,狗吠;以及呼啸的风,淅沥的雨;我觉得不光是好听难听的问题,而是叫人生出不同的感觉。” 
  “自然在视觉上也有这样的情形,比方杂乱得使人感到烦躁,整齐得使人感到平静。”我勉强释着说:“尤其是颜色,它很影响人的感觉。” 
  她没有回答,但歇了一回,忽然说: 
  “我还是不能够想象。” 
  “为什么你要想这些问题?”我说:“人生总是苦多于乐,少一种感觉,也就是少一种痛苦。” 
  “这怎么讲呢?”她感慨似地说:“假如我没有听觉,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但是,有听觉的人,也不见得会像你这样欣赏高贵美妙的音乐的。” 
  “那么有视觉的人呢?” 
  “也不是个个会欣赏美丽的大自然,与真正的艺术的。”
“这为什么?” 
  “这主要是在人的体验。”我说:“佛教的境界有不靠所有的感觉而靠心灵与宇宙默契的,那么照他们讲,听觉也是不重要呢。” 
  “我不懂。”她说着又沉默了。 
  我房内的留声机还在奏契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乐,她倾听了一回,忽然拿出手帕揩她的眼角,侧了脸对我说: 
  “这是什么音乐,这样悲伤?” 
  天色是阴暗的,我也始终没有看她的睑,但就在她侧过面庞的瞬间,我房中的灯光划出她脸上的明暗,在感伤的表情中,嘴角透露上慈爱的微笑;她像是一个书中的神像。 
  房中的音乐停了,我说: 
  “这是契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乐。”接着我谈到契可夫斯基,谈到他的生平与作品,她静静地听着,没有说一句话,最后她说: 
  “谢谢你告诉我这许多音乐知识。以后希望你可以常常讲一点给我听。” 
  “但是这于音乐欣赏是没有关系的。”我说:“我不过从书中看到的一些解释与批评。” 
  “但是我很想多知道一点,”她说:“上次你说德布赛的海,明天下午我来听好么?” 
  “下午我等着你。”我说:“现在已经不早,你会冷么?” 
  “我上去了。”她站起来说:“明天见。” 
  “那边太暗,”我开亮了平台的电灯说:“走好。” 
  但是我马上意识到那是多余的,在她,任何的黑暗都是光明的。 
  她穿的是一件灰布的衣裳,长长的头发束在一边,她一手扶到平台的木柱上,安详地走向西面。 
  我望着她,希望我可以去扶她,但是我不敢;我不知道这到底是爱护她还是轻视她的举动呢?…… 
  自从这次以后,她几乎每天来听唱片,我对于每个乐曲都对她作一个介绍;而她竟有一个不可企及的天赋,听了一次以后,第二次她就记得是什么乐曲与谁的作品了。
我们高贵的友谊就这样建立起来,音乐是我们唯一的连结;碰到我到市区去的时候,每次我都买着新的唱片回来,因为这是唯一可以使她快乐的事情,当然也是使我快乐的事情。 
  自然,在平静愉快的悠长时日中,我们谈话的范围无形之中也扩大起来,但是,我始终避免谈到视觉的世界,我觉得这会使她感到痛苦的。 
  秋深了,园中永远是萧萧的白杨声,绿色的草地渐渐的黄枯下来;除了太阳很好的时候,我们不常到园中去,张老先生因为身体不好,很少下楼。微翠与我就常在客厅里叙谈。那寂静的世界,长长的夜晚,使我与她都觉得这是一个不可省的生活了。 
  我当然也告诉她我可怜的身世,不知怎么,有一次我谈到了我的投稿的生活。告诉她我也写过小说,因为没有天才,所以始终写不好。 
  “啊,我知道,”她说:“心庄告诉过我,她还把你发表的文章读给我听。” 
  “读给你听过?” 
  “是的。”她嘴角透露着无邪的笑容说:“怎么,你奇怪么?他们都肯读书给我听。前几年我患肺病,三哥放学一回来就读小说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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