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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她嘴角透露着无邪的笑容说:“怎么,你奇怪么?他们都肯读书给我听。前几年我患肺病,三哥放学一回来就读小说给我听。史当达尔的红与黑,福楼拜尔的萨隆波,嚣俄的悲惨的人们,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还有许多现在的作家。……”
“你三哥?”
“张世发,”她说:“你不知道么?他现在巴黎读书,他就是大哥的弟弟。”
“大哥是张世眉,是不?”
她点点头。忽然说:
“世发比我大三岁,岁数最接近我,同我最好,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我忽然患了肺病,在床上睡了一年零八个月,他一回家就陪着我,一直读小说,讲文学上的故事给我听。你知他是学文学的。”
我一时沉默了,不知为什么,我有点怅惘。是妒嫉世发么?当然不是;是惋惜自己没有在她卧病的时候认识她么?是羡慕她的身世么?一个盲女,一个孤儿,但人人都敬爱她;而我是有父母与同胞的兄弟姊妹的人,反象是一个无依靠的孤儿。
微翠听我不说话,她忽然说:
“他给我不少文学知识,现在你又给我音乐知识,啊,我总觉得我是幸福的。……”
我一直以为她不识字,不愿意同她谈到文学上文字上的东西,如今听她一说,我们就开始常常谈到文学.她第一使我惊奇的是她的记忆力,她听过的小说,不但故事都记得,而且故事发生的时间,主角的名字——那些陌生的外国名字——她都说得出。第二则是她的欣赏力,她有她特别的感觉,说出许多她独有的想象。
但是使我惊奇的并不止此,她还懂得不少中国文学。许多唐诗与宋词,她都会背诵。
“这又是谁教你的呢?”
“姆妈。”
“你是说张老太太。”
“是的。”她笑着说:“她们都上学校去了,在家里,她就教我些诗词。”
“可是你,你……你说你不识字?”
“我只会这样背诵。”她笑着说。
“但是你的确了解这些文学的。”我说:“文字不过是传达这些文学上思想情感的媒介,你凭感觉从音调上意义上趣味上接触了这些思想情感,个别的文字在你已经很不重要了。”我说。
“但是我对这些文字是有想象的。”
“真的,你可以告诉我么?”
“我觉得字音像是同我触觉联系着,有的是尖锐的,有的是圆平的;有的是光滑的,有的是粗糙的;有些字同我味觉联系着,有的是甜的,有的是苦的,有的是酸的,有的是辣的…”她说着忽然又无邪地笑着说:“啊,你不要笑我。”
“怎么会?”我说:“我觉得你的世界比我的丰富充实得多了。”
我的话是我真实的心里想说的,但是她似乎以为我是对她的安慰与鼓励;她沉默了一会,于是嘴角浮起了微笑说:
“你现在还在写些什么小说?读一点我听听好不好?”
“不值得读给你听的,”我说:“发觉我没有天才,平庸,凡俗,没有想象,不会深入,有时候也想写,但是写不好就搁下了,我这样搁下的东西很多,现在我只写些小小考据研究式的随笔;我不知道我还会写得好一点不会。除非我会写得好一点,我真没有勇气再试创作,我现在写的,谈不到是文学,只是读书摘记,林先生勉励我发表,我也想借此有点稿费收入,我可以多买几张唱片。”
“陆先生,假如你不是客气,你一定太没有自信,”她忽然说:“你去找一点读点我听听。”
“没有好的,实在没有值得你听的。”
“你不是说有许多写写搁下的东西。”
“啊,那些都没有写完。”
“没有写完也没有关系,心庄读给我听的都是你新近发表的那些随笔,我没有听过你的小说,我又不懂小说,不过想知道你的……你的风格,或者说……”
“我哪里谈得到风格。”
“我觉得每个人都一定有他的风格,你不要客气;读给我听听有什么关系?”
“那么下一次,下一次,我去找一篇还想写下去的读给你听,”我说:“也许你可以给我一点意见。”……
于是,几天以后,使我惊奇的事情就发生了。
我读给她听的就是我的成名作《蛇虹的悲剧》的初稿,那时我只写了一万多字,在我读给她听了以后,我请她给一点意见,可是她给我的竟不是意见,而是无可企及的想象,她从我所读的一点提示,引伸我所枯竭的意念,这正像一个在森林里迷途的人,被人带引到开朗的世界。这就鼓励了我继续完成这本小说,而一切都是根据她的提示与意念写的,因为她的意念不是我想有而找不到,就是我想表达而无法表达的,所以这本书,以及以后我的作品与其说是我的,都毋宁说是她的。
我无法否认我那时早已爱上了她,但是没有对她表示过,也没有想对她表示,当然更没有希望她会爱我。我是一个很会知足的人,我觉得我可以这样常常见到她同她很自然的谈谈,这已经是非常幸福了。我该说我是感谢上苍的,上苍对于像我这样丑陋愚蠢的人,竟会给他这样美丽高贵的恩宠,我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盲恋八
《蛇虹的悲剧》在一家报纸发表,发表一小半以后,我马上成为文坛的骄子,我被评为最有天才的作家,但是我知道这是微翠的天才。接着各报各刊都来约我稿子,我一概答应了,我把我以前写了一点而搁起来的小说,一篇一篇读给微翠听,由她的启示我继续写下去,我写完了又重新读给她听,再由她的想象与意念来修改;许多地方往往经过我们很多的讨论才决定;有时候讨论了她还觉得不好,于是第二天她又给我新鲜的意见。
这样没有两个月,我已经成了人人都知道的作家,我的稿费收入也多于我的薪金,许多读者都给我信,我的命运显然有特殊的转变。于是《蛇虹的悲剧》就由一家书店出版了,在书上,我标着:献给微翠。我把第一本书交给微翠的时候,我是禁不住流下眼泪,我说:
“《蛇虹的悲剧》出版了。但是这是你天才的结晶。”
微翠接过书,两手抚摸了半天,她说:
“我不过恢复你写作的自信。”
“不,不,”我说:“这是你的,是你的创作。我不过是一架钢琴,你是音乐家,在我笨拙的身上奏出美妙的音乐的是你。”
“你不该这么说,”她说:“你是有天才的,不过是你可怜的被人轻视的身世,使你的夭才被你自卑感所窒息了。是不?”
她嘴角浮着无邪而慈爱的浅笑,不知怎么,她的手突然放在我的手背上了。这是第一次我们有直接的接触,我反转手背,捧住她的手,我有点战栗,有一种奇怪的力量使我俯吻了她的手,我的眼泪就夺眶而出了。
她收回了手,没有一句话,就匆匆的拿着书离开我,我痴望她的背影,看她拿出一条紫花的手帕在揩她的眼角。
我不知道在她是什么样的感觉,在我,则正像一个孤儿重新找到一个爱他与看得起他的母亲一样。
《蛇虹的悲剧》出版后,各报与各杂志都有许多好评,我把这些都读给微翠听,她的快乐竟超过于我,她很热诚地贺我的成功。
“微翠”这个名字,自然也跟着我书上的献奉被人看到,心庄来信,告诉我同学中读这本书的都在猜作者猜微翠,猜作者与微翠的关系。但是心庄则是一个奇怪的孩子,她从未同人说是认识我们的。
而事实上,心庄也并不知道微翠在我写作上的关系,一直到有一个星期她回家来的时候。
自从心庄到学校以后,她曾经回来过三趟,都是同张世眉一家许多人来的;碰到这样的时候,我总是客气地同大家招呼了以后就独自进城了。我同心庄虽是因为通信的关系,彼此视线接触时有另外一种感觉,但始终是同以前一样没有谈什么。但是这次则不同,因为知道张世眉他们这星期不来,她于是星期六就回来了。
一个女孩子的变化真是不易想象,我在这次方才发觉,心庄已是十足的大都市教会学校的大学生了。她已没有当初的羞涩,也学会了节制天真的憨笑。当她同微翠一同下来看我的时候,她的自然大方,使她看起来像是有同微翠相仿的年龄了。
而微翠,事实是比心庄大好几岁的,可是那天竟在愉快的笑容里透露了一种不安的羞涩。奇怪,是这一份羞涩,使我知道她心底对我也有一种不平常的情愫的。
我反省我自己显然也有许多变化,至少我自卑感是减少了。一方面是因为我同她们间有一种新的了解,另一方面当然是我写作有开始的成功。
因此,这一次我们三个人的晤面,同以前的空气完全两样了。
谈话转到《蛇虹的悲剧》,心庄很快的提到他们学校里大家的注意,以及外面对于我天才的评价。
“我是一个愚笨的人,”我说:“我从小都是愚笨的,如果我有天才,我早就应当有点成就了。假如《蛇虹的悲剧》是一件有天才的艺术作品的话,不瞒你说,那天才是属于微翠的,艺术部分都是她的,我最多只是《作品》而已。”
我所说的话确是我心里的话,但这使微翠美丽的脸庞忽然红了起来,她没有说什么,但心庄忽然说:
“我想,这因为是她给你灵感的缘故。”
“心庄,我知道你不会了解我的意思,但是我知道自己,我的话一点没有过分的。”
但是微翠似乎不喜欢我们在谈这些,她忽然客气了一句,就转到别的话题了,她说:
“陆先生新近买了许多新的唱片。”
“可以开给我们听听吗?”心庄说……
这次谈话就这样中断,话虽是不多,但是显然我们间的空气已经完全不同,星期日,上午心庄下来看我,但微翠没有同来;我很想同心庄谈谈微翠,但是竟不能启齿,大半的时间都谈她学校里的情形。
心庄于下午回学校,夜里,我不知怎么竟想写了一封信给心庄,我告诉心庄,如果我现在生命上有个新生,那就是微翠所创造的;如果我的生命还有光明与幸福,那完全也在微翠的身上了。
“顿,顿。”就在我写信给心庄的时候,忽然有人在敲我门窗。
那时候已是九点半了,天气是深秋的天气。平常吃了晚饭,楼下这部分是没有人的。我一看拉茜没在房里,我当然以为是拉茜,虽然这声音并不像它。
我很随便的打开房门,出我意外,站在客厅里的正是微翠。
我吃了一惊,但看她神情还是同平常一样,我放心了许多。她穿了一件灰呢黑条的旗袍,上面套了一件手制的黑色绒线衣,两手插在衣袋里,很安详地说:
“你没有睡么?”
“没有。”
“我,我想同你谈一句话。”
我把她带到客厅的沙发上,不知怎么,我的心跳得很快。我觉得她的话一定影响我一生的命运的。
在我坐下以后,好像隔了许多时候,大家都没有说什么。客厅里的灯没有开,黑暗中,只有是从我房里映射来的一道光亮;静寂的空气里没有一点声音,只有那滞缓的滴答的钟声;还有是拉茜的鼾声,它就睡在沙发底下的地毯上。微翠的手一直插在绒线衣袋里,她似乎很用力的握着拳头,最后她忽然说: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好。”
“怎么说都好,”我的心跳得很快,但极力镇静着语气,我说:“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对我,你没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我觉得我们这样往还太…太…”
“太什么呢?”
“太…总之,我觉得不很好。”
“为什么?”
“你知道我是一个瞎子。”微翠喟着说。
“但是你比任何有视觉的人都高贵。”我说,我的声音有点颤抖。
“你不要那么说,我知道我是一个瞎子,我也不识字;我知道你们为安慰我,都不惜用各种恭维话来使我快乐,但是我知道我是一个瞎子。”
“但是我相信大家决不是为安慰你来恭维你的,尤其是我,我所说都是我心里的话。”
“难道昨天你说你作品里的天才是我的,艺术也是我的,也是你故意安慰我使我看得起自己么?”她说:“后来心庄问我许多话……”
她没有说下去,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她问你什么?”我说:“我的话决不是恭维你,事实上我写《蛇虹的悲剧》不是完全是用你的意念与想象么?”
“请你不要这样说好么?”她忽然微颦了一下,震动了一下头发,我看到了她墙上的影子有点震荡。
“为什么呢?”
“尤其不应当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