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不是,不是。”在阴暗的光线里我看到她嘴角天使般的微笑,她抬起头,泪珠反映着从我房内射来的灯光,她用手轻轻地揩去眼泪。
“那么你是爱我的,是不?”
她想收回手,但是我拉住了她,问她:
“告诉我,告诉我,微翠。”
她点了点头,但随即抢回她的手。她很快地站起来,急着走开,她说:
“你早点睡吧。”
我望着她的背影,她走得很快。我看她一双手拿出手帕在拭她的眼泪。
盲恋十
微翠是爱我的,她竟是爱我的!
我告诉了心庄,又告诉了林稻门先生。
但是我们的恋爱并没有像现在市上的恋爱一样,没有什么浪漫的交游,也没有小说里戏剧里的热烈的场面。我从此就未曾再同微翠单独在一起,她似乎反而不愿意,或者说不敢再同我在一起了。
但是没有疑虑,我知道她是爱我的,竟如我是爱她一样。
没有比我的命运转变更快了,我求心庄转告微翠我有向她求婚的意思,接着,林稻门先生就向张老先生为我作伐。
当寒冷的冬天过去,迎春花初黄桃花含苞的时节,我与微翠就成了夫妻。
世上已没有人再比我幸福了!
我已经在苏州近郊租了一所很幽静的房子,婚后我们就搬到苏州,《蛇虹的悲剧》那时已是四版,苏州的生活比较便宜,我完全可以依赖卖稿为生,我们可以不必同外界见面,一切的投稿出版,只要凭信札就可以解决。在苏州幽静的家中,永远是我们两个人的天地。
没有人能够想象我们的幸福,除非他了解天堂的乐园。我们没有请仆人,也没有孩子;我们也不必到外面买菜,那里每天有小贩到门口来兜卖的。世上似乎只有我与微翠两个人;我们几乎每分钟都在一起消磨的,在小小庭院中,我们一同种花,那些花都是平常的草花,但从放籽抽芽开花的过程中,微翠嗅抚每一种的叶子的花瓣,要我告诉她植物上的常识,以及叶子的形状与花的颜色,我们总是一同做家庭的工作,只要每样东西都存放在一定的地方,微翠永远是能记得而且拿到的。于是我们在一起写作,她的先天的感觉与想象配合着我后天的修养与努力,我们写了许多小说与散文。在夜里,我们听着我的唱片,那些美妙的音乐总使我常常感觉到我们幸福的生活会是一个梦境,偶尔有几分钟不在一起,或者是她在别个房间内,我就要找她,我要抱她,感觉她,抚摸她,吻她,我总要时时意识着她不是幽灵而是一种真实的存在才对;在睡梦中,也会突然惊醒,希望发现她是真的在我的旁边。
但没有人臆测到我是一个丑怪的人物,而因为丑怪,所以自卑得不愿意见人的。当然陆梦放不过是我的笔名,我的真名是陆禅华,这是只有林先生与张家几个人知道;而我的笔名,所代表本来也是我与微翠两个的生命,没有我,不会有人知道陆梦放,没有微翠,则根本产生不出陆梦放。
陆梦放在文坛上是一个神秘的幻影,我愿意它永远是一神秘的幻影。
我与微翠也只是于写完一篇东西时,看到陆梦放的幻影,在写作时候不会看见他,在读完以后也不会看到他;在我们生活中,我们没有意识到有他的存在,我所意识到的是微翠,微翠所意识到的是我。只有当我们精神贯通在一起而放射的时候是我们的创作,当我们精神贯通在一起而凝敛的时候是爱情。
微翠永远是像从未接触空气与世界的花朵,永远有天使一般的笑容,但是整个的世界只有我在感觉她在接触她,连她自己都是不知道她的神奇的。而我,我自己则只有越把丑陋的自己忘得越干净越好,我们家里没有镜子,我也不保留任何有反射作用的发亮的东西;不用说,我的衣服是敝旧的,像我这样丑怪的人,衣饰徒然增加我的丑怪;至于微翠,没有衣饰可以增加她的美丽,也没有衣饰会减少她的美丽;敝旧的布衣使她成为天使,华丽的衣服也只是使她成为天使。我们是知足的,只要想到微翠是我的妻,我还有什么不知足呢?而微翠也始终觉得有我这样丈夫是够幸福了,但是,如果我想到自己,我就会觉得我是多么不够资格有这样美丽的太太呢!假如我的面貌稍会平正一点,那不是比较有资格接受微翠高贵的爱情么?在微翠,她一想到自己就会说:“亲爱的,假如我不是盲目,那不是更值得你爱我,也更可以使我多爱你么?”这意思同我是一样的,我们都觉得自己的不足,而感到对方的过多。我们的内心,我们的生活背景永远隐潜着自卑的综错,这自卑的综错使我们更加爱护对方,珍贵对方,但也使我们自己有一种奇怪的内疚。
这虽是一种矛盾,但并不明显,我们的生活总是使我们因爱护对方珍贵对方而忘去自己,只有不想到自己,我们是幸福的;我们有伊甸园一般的幸福。
在幸福的生活中,日子是多么容易消逝呀。秋天过了是冬天;冬天一过,又是春天降临了。
就在我们结婚一年后的春天,一件像镜子一样的东西,在我们面前出现,这不但使我不断的意识到自己,而也使微翠时时意识到自己了。
人类的幸福是上苍所安排,而破坏幸福的则还是自己。
但是这一切竟就是命运!
盲恋十一
春天,每一瓣云都舞着美丽的舞蹈,每一粒星都投射多情的光芒,每一株树木都吐露活跃的生趣,每一只鸟都唱着悦耳的歌曲;阳光是和缓的熨贴,轻风是温柔的抚拂,乡野是一片碧绿,但田垅间有金黄的雪里红,有紫色的萝意,村头村尾的矮墙上都伸着高高低低的桃枝,桃枝上是重重叠叠的花朵,有白,有红,有粉红。我们院里的草花,也都发芽,抽叶,轻弱的花茎满载着小小的花粒,一朵两朵轻紫淡红的小花都是娇洁鲜艳,微翠总是爱用嘴唇去感觉这些天鹅绒一般的花瓣,一面夸赞造物的奇妙。
天气是和暖了,微翠已经换上春装,短袖里露出她象牙琢成般的手臂,这象征着夏天的降临;苏州郊外有不少荷塘,一到夏天乡下就来叫卖素白的莲藕,而短袖的微翠永远有这样的想象。
心庄来信说,春假又快到,这次她将带一种“惊奇”来看我们,她叫我们猜是“什么”?
我猜是食物,一定是微翠所爱吃的美洲葡萄。我在信里曾经说起过。
微翠猜是花,一定是心庄从张家搬两珠兰来。心庄来信曾经提到张家花园里有了珠兰的事情。
我猜也许是书,心庄知道我们买不到,所以带给我们。不用说,这一年中我是常常托她代我买书的。
最后微翠猜是人。
“人?”我奇怪了,微翠怎么会猜到“人”,我说:“人有什么可使我们惊奇的。”但蓦然我想到微翠的弟弟们,我说:“也许她同你弟弟们,或者张世眉他们一同来玩。”
“不会的,”微翠露着聪敏的微笑说:“当然是她的男朋友,她一定有男朋友了,这次她要带来给我们看看。”
“你真聪敏!”我说:“一定是的,她也是该有男朋友的时候了。……”
心庄并没有告诉我们哪一天来,但是我们知道她这几天一定可以到了。一有敲门声我们就想到她。
于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我在写稿,微翠在打绒线,我们装在门上的拉铃响了。微翠说:
“这一定是心庄!”
她说着就去开门,不多一会,我就听到一个男人的响亮的声音,我放下工作,静静的听他对微翠的招呼。
“微翠,啊,微翠!”这声音不是世眉,也不是她其他的兄弟,但无疑的,他是同微翠很熟的。我听他们关上门,我听他们一面说一面进来。
于是我看到微翠同一个男人进来了。他一手拥着微翠,一手挽着心庄,一面不断的同微翠讲话。
我心中马上想到这是世发,而似乎是同时的,我心中也涌起了一种奇怪的妒忌。
心庄见到我,就同我招呼,马上拉世发同我介绍,她说:
“这就是陆梦放先生;张世发先生。”
世发真是一个俊逸的男子,他身材高高的,有一头黑漆浓郁的头发,近乎长方形的脸,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平正的嘴微露着洁白整齐的前齿;他是活泼的,有生气的,精力充沛,经常挂着笑容的一种人;他穿一套剪裁得非常合身的西装,臂上还夹着一件雨衣。在心庄介绍后,他用飘逸的姿态把雨衣抛在一把椅子上,过来同我握手,他的握手非常诚恳,眼睛注视着我,我知道他的眼光一点没有轻视我的地方,但我在他漂亮的动作与诚恳的眼光里,看到了我自己的丑陋与猥琐。
他站在我面前几乎比我高半个头,我是屈背的,且有一个太大的肚子;在一切不合比例的配合中,我的手是纤巧软弱的,当我握到他壮健结实的手时,我意识到我真是一个卑屑的动物了。
他使我意识到自己,像是一面镜子一样,他使我不断的看到自己。
我们大家坐下,在谈话之中,我注意世发的一举一动,潇洒的动作,清晰而有情感的对白,几乎没有一点不是使我自惭形秽。在我偶尔把他同徽翠看成一组时,我马上就有羡慕与嫉妒的情绪。我很少说话,但是我尽量保持愉快的表情陪坐着。起初世发同微翠谈过去的事情,我当然无法插嘴;后来世发着我冷落,他就谈到了他法国的生活。
世发是可爱的,他没有一点点骄傲与自大,他尊敬我们家庭也尊敬我,他很自然,也很诚恳,但是我看出他与微翠的感情,而在微翠的浅笑微颦之中,我也看出她是多么羡慕世发与敬爱世发的。
于是,谈话转入了一件不平常的事情了。
世发谈到与他同船到中国来的有一个奥大利的眼科专家,叫显美微资,他是专来调查考察研究东方的眼疾的,大概在红十字会医院要有三个月的时间应诊。在船上,世发曾经同他谈到微翠的盲目,他表示愿意看看。世发于是要微翠到上海给那位医生检查一次。最后他征求我的意思似地说:
“陆先生,你觉得怎么样?”
“这当然再好没有,”我说:“假如能够医治,那真是太好了。”
我说这句话当然没有经过什么思索,微翠可马上兴奋起来,她说:
“真的?你以为我的视觉真可以恢复么?”
“自然还不知道,但是检查检查没有害处的。”我说。
“啊,我要是也像你们一样可以看见是多么好呢?我可以看见你,看见三哥,看见爸爸,看见心庄,看见每一个人;我可以看见云,看见雪,看见风,看见每一种我抚摸过的花朵,看见我生活在里面的家,家里的每一样东西。而且我可以看见你的作品,我希望我可以读,即使我不能读,我也可以看着你读给我听……”她说着把手摸到世发的手上,世发握着她的手说:
“啊!微翠,你这样说起话来,竟完全同以前小时候一样,像是在做诗。”
但是心庄一直没有什么表示,最后地忽然说:
“你真的想看见这世界么?”
“为什么不?”世发插嘴说:“每一个盲目的孩子都希望有一天可以看见这世界的。”
“但是,……”心庄说着忽然不说下去了。
“什么?”世发问。
“但是,……我觉得微翠这样不是很幸福了么?”心庄说着似乎怕我发觉什么似的,她看了我一眼。
自然,我是早就意识到了,我自从说出赞同的意见后就已经意识到了。假如微翠看到我丑怪的人形,知道她自己的丈夫是这样丑怪的动物时,她难道还会爱我么?这是我早就意识到的问题。但是,我觉得我没有权利为怕微翠看见我的丑陋,而叫她放弃恢复光明的机会。
心庄的话似乎也使世发有所感觉,但是他敏捷的言词马上转了方向,他的聪敏与活泼,始终没有使我们谈话因此阻塞。
不用说,微翠的恢复视觉,是微翠生命中的大事,也是我与我们家庭中的大事。我虽然不想因我妨碍微翠,但是我不敢说我毫不自私,假如要我来决定,我是动摇的。
微翠呢,一瞬间前的兴奋已经过去,很明显的,心庄的话使她想到她所听到的我的丑怪了。叫她决定,她也是动摇的。
虽是动摇,但没有一个人在反对微翠就医,这原因是心庄与微翠都不愿意使我知道在指我的丑怪,而我则不愿意表示我的自私;大家似乎对这问题无法再发表意见。
于是世发就用轻便的态度婉转而可爱的词令说:
“你们大家不要太乐观,如果要动手术,太危险,而又没有十分的把握,我觉得我们也还要从长考虑的。那是以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