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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欣觉得她的心痛,如此的似曾相识,却又比前一次更深更重更难以忍受。
那是在广州火车站的月台上,文子洋高声叫唤她的名字时,一种绝望的、羞愧的伤痛,蚕蚀着她的心房。她愤怒为什么上天不怜悯她,要让她在这最后关头,还要亲身体会一次生离死别。
这一回,她满眶的热泪分明要涌流出来,她都拼命地忍住了。
她不要哭。
伍玉荷从她小时就开始教育她:
“现今小时候,做个不会哭的娃娃,将来长大了,做个顶天立地的女孩子。流泪不一定代表弱者,但能忍泪的人,一定是强者无疑。”
可是,贝欣在心内呐喊:
“婆婆,你可知忍泪是很痛苦的。”
的确,贝欣整张脸都苍白得像被恶鬼吸去了血似的,这比一个泪如雨下的人看在有心人的眼内更能叫人难过。
她木然地回到成记饭店来,迎面就碰上了叶启成。
叶启成竟嬉皮笑脸地说:
“我早就有第六灵感,你根本就不用到美国去。好了,好了,今天是周末,客似云来,你赶快罩上围裙,出来帮着办事。”
叶启成才说完话,陈添就大声说:
“你是人不是人了,这个时候还要她帮着办事?有什么事你不可以帮着做呢?”
叶启成被一向敦厚的陈添这样子责难,初而错愕,继而觉得面子上搁不下去,恼羞成怒起来,就道:
“你这是哪门子的事,食碗面反碗底,谁雇用你,谁是你的老板了?”
陈添的火气还没有压下来,便道:
“天下难找的不是工作,而是朋友。我这就辞工了,你可别再为难叶帆和成嫂,否则我回转头来跟你算帐。”
“跟我算帐?你凭什么跟我算帐了?凭你是她们的什么人,抑或你早就搭上了我的一妻一女了?告诉你,那瘫在床上、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你不妨带着走。这个能走动的,你这老头子可别妄想。”
贝欣一听,头也不回地冲进后屋去。
第二部分第9节 忍无可忍
在餐馆内,陈添与叶启成已经对骂得难解难分了。
贝欣冲进后屋去后,不顾一切地走到叶帆的房间之内。
一股发自胸臆之间的屈闷,令她再忍无可忍。
她不由分说地把整个房子,包括叶帆房间内的窗帘都拉开了。
叶帆依然尖叫惊喊:
“不要,不要,不准你拉开我的窗帘。”
“你住口!”贝欣忽然提高了嗓门,以严峻至极的语气回应。
然后,贝欣叉起腰来,拿手指着叶帆说:
“你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是不是这房子跟以前已经大有分别了。
“以前的归以前,已经过去了,我们面对的是将来,要应付的也是将来。
“每个人每日都忙碌得像头狗似地苦干,只有你,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不但不帮忙,还添我们的麻烦。
“别以为我和添伯是有必然的责任,当然的耐性去忍受你,你是应该受像球仔般心肠的手段对待,因为你同样欺负别人,且是欺负一些诚心诚意地帮助你、爱护你的人。你跟那些曾经虐待过你的人有什么分别?没有,一点都没有,只有比他们更甚。
“你认为你可怜,你想死,想学你母亲一样,躺着躺着,总有一天就不再起来,不需要面对世界了,是这样么?
“你错了,你是凄凉,你可知天下间有比你凄凉千百万倍的人?不说别人,就只看我吧!
“你以为我嫁给你那父亲是一场幸福吗?不是的!我告诉你,在遥远的一方,有一个我深爱,也深爱着我的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应付生活上的种种困难,一起期盼将来会有幸福的日子过,结果呢,我嫁给你父亲了。
“就为了要给我惟一的亲人筹医药费,我要作出决定,离弃我的挚爱,以挽救我的婆婆。可是今早,消息传来,婆婆死了。
“你如果是我,也要刺激得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等死了,是不是?
“人生不是万事如意的,人生是要活着的每一天都站起来,接受创伤,欢迎困难,使自己更坚强、更健康的。
“中国五千年来的灾难不绝,中国人依然生生猛猛、精精神神地活下去,你在这儿出生,你没有经历过四十年代的世界大战,你没有尝过五十年代的大饥荒,你没有承受过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的压力,多难兴邦,我们中国人不怕艰难,不怕死。你呢,你跟中国亿万黎民所受的苦怎么比较?
“站起来,面对现实,我担保你会活得比以前更畅快、更开心、更有意义。”
是已经满室阳光,照得窗明几净,在贝欣火爆地吐尽了她心内的苦衷之后,房子内回复一片安静。
叶帆仍然躺着,一动也没动。
可是,贝欣听到一个微弱而温和的声音说:
“我站不起来啊!”
贝欣不能置信地望着如常地躺在床上的叶帆,再问:
“是你在对我说话?”
叶帆点头,说:“对不起,我无法站得起来。”
贝欣扑上前去,紧紧地拥抱着叶帆。
生命的奇妙就在于上一代倒下去,下一代接上来,所以中国人永远的站立在世上,让人间的种种悲痛与困苦都统统被征服,全部要引退。
没有想到,今日的阳光是特别温暖明亮,投洒在两个才踏上人生道途的小小人儿身上。
伍玉荷临终之前给孙女儿写下的信,是在若干日之后才寄抵加拿大的。
贝欣一读再读之后,再在叶帆的床边向她细读一遍。
那封信是这样写的:
欣儿:
多盼望这封信暂时不会放到你手中去,而能在若干年之后,才是你细读的时刻。
但如果事与愿违,请把你的眼泪混和在热血之内,把你的哀伤化为力量,作为你孝顺我、敬重我、纪念我的表示。
生命的延续寄托在一代又一代的存在和奋斗中,只有这样,才无惧于死亡。故而,当你看到自己时,就等于见着了你母亲和我。
无可否认,我有着延长寿命的强烈的意愿,乃只为舍不得你,更为这是人生在世的最基本的责任。
可是,欣儿,能活多几年的盼望,并非是我默许你远嫁加拿大的主要原因。
目下国族蒙尘,看到了文化大革命所带来的忧患,年轻一代那种脱离我国传统道德范畴的行为,使我个人伤心不已,且不能认同。深怕在这种洪流冲击之下,你也无可避免地受害。惟一解救的方法就是接受天赐机缘,让你远走他乡去。
难得你天生驯孝,为了我而无视本身的情爱与幸福。你应知道没有人比我更能明了少年十五二十时的爱情梦幻与理想是如何刻骨铭心。可是,也由于我的亲身经验,女人只要福大命好,自然能享用终生的家庭幸福。
我无法从一两次的会面当中,断定叶启成是否能一如你外祖父那样带给妻子莫大的关爱和幸福,但,我的经验给予我很大的信心。如果日后叶启成是个爱你疼你的好丈夫,请你善尽为人妻子的责任,为他提供一个快乐的家庭,养育你们的下一代。但若然他没有尽自己的本分,你不能怯懦,必须站起来,取你应得的爱护与权益。
欣儿,请谨记,做人做事必不失仁义敦厚,但过分的懦弱随和,也是罪过。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理所当为。当我敬人一丈,而无分寸的回报时,当知自处。
报国爱民无分领域,这是你敬重的文任斋老师所说的话你应谨记。
盼你远在异邦,凡事不要违离厚道,以免有失中国人的传统。但,若遇到有任何对我国我民欺侮奸诈的言行,你必须知道自己是中国人,中国人应该爱国,应该无时或缺地表现爱心。
中国人是永远能克服时代大难,笑傲江湖的民族,我们有信心,好日子必定在后头。
附上你祖父在大连去世之前给我留下的信,请保存作为纪念。
深深盼望能有一日,凭我和他这两封临别的信札,能让重逢失散的亲人,诸如我兄伍玉华,特别祈望你能有缘与你祖母章翠屏相聚,她的父家是植根于香港的章志琛家族。
欣儿,你祖母章翠屏待我很好,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她也你祖父贝元敬爱有加的妻子。请记着,你为我所做的已经够多了,万一有日重逢你父系家族的人,千万要敬重他们,孝顺他们,能尽你的所能为他们作出贡献,就是你对祖父及父亲的至大敬礼,我也会含笑九泉。
婆婆
信念罢了,贝欣发现叶帆在饮泣,便说:“怎么呢?说过了不许流眼泪的,你又食言了。”
叶帆赶紧用手背揩泪,道:“我真羡慕你有这么一个好婆婆,上天能赐给我这样的一个婆婆就好了。”
贝欣拍额,再用指头戳了戳叶帆的鼻子,说:
“你呀,真是贪得无厌,上天分明已经赐回你一个好母亲了,你还要多添一个婆婆吗?”
叶帆想一想,笑出声来,道:
“你没比我大多少,根本不像是我的母亲。”
“嘿!我呀,老当益壮,青春常驻罢了。”
两个小女孩都开开心心地笑作一团。
“如果婆婆知道有你这么个漂亮的曾孙女儿,她一定很高兴。”贝欣说。
“可是,我是残废的。”
“不是说过了,世间上残而不废的人多着呢?”
“我这样子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又能做些什么呢!”
贝欣无言以对,只得拍拍叶帆的头,说:
“别怕,明天吧,让我明天想办法。”
然后贝欣站起来,向叶帆道晚安,说:
“好了,睡吧,大清早我就得起来干活,明早是上货的日子。”
叶帆忽然笑道:
“如果有一日奇迹出现了,我只要能站起来,我就会成为你好帮手。”
“好极了,成记饭店的老板娘和老板女必是好拍挡。”
翌晨,天未亮,贝欣就起来打点一切。
肉店以及饮料批发公司每星期都定在某一天很早送货。
陈添因那次与叶启成激烈争吵过分,本来要离开成记饭店的,但看在贝欣盛情挽留,便又继续工作。
陈添一边帮忙着贝欣点收货物,一边说:
“自从有了你,叶启成不知省多少功夫,到这个时候还未起床。”
“他昨晚睡的晚。”
“是不是又到大档赌去?这个恶习像瘟疫,一染上了甩不掉的话,会倾家荡产,必是那该死的球仔带他去赌的。”
贝欣道:
“我会找机会劝导他,你放心。”
“我没有不放心他,只是不放心你。”
“不放心我?我不是活得好好的。”
“你应该活得更好。”
“对,争取活得更好就是。”贝欣忽然放下手上的工作,对陈添说:添伯,你知道叶帆母女在汽车失事时,是在哪间医院接受治疗的?”
“不就是温哥华医院了,你问来干什么?”
“那主诊的医生,一定有她们的病历。”
“你打算干什么呢?”
“我想去问问他,究竟叶帆会不会有复元的希望。”
陈添摇摇头道:
“妄想了吧。”
“事在人为。”
“人力怎能胜天。”
“诚能动天也未可料。”
陈添禁不住笑起来,道:
“你一想到要制造奇迹,就永不放弃一丝希望。”
“对,添伯,你了解我。”
“叶帆能有今日的表现,恢复笑容,正常生活,已经很不容易,你还要怎么样?”
“我要她的病情有好转,添伯,等下你可要一个人守着饭店,成不成?”
“你要干什么呢?”
“我要去温哥华医院查问叶帆的情况。”
“真的立即实行?”
“重要的事嘛,刻不容缓。”
“尝试失败了,你别失望才好。”
“我不会失望,因为我会再接再厉。”
“你懂英语吗?医院内全是洋鬼子。”
“会讲几句。不怕,我有办法,顶多加上手势,人与人之不会沟通不成的。”
贝欣是热诚有余的,她只是有时看轻了人性淡薄的一面。
当她到达温哥华医院,在那个询问处一等再等,等足了差不多一整天时,才见着了一个洋护士。
贝欣恳切地表示她的来意,并且把叶帆的英文名字递给当值护士。可是,就因为她的英语差,辞不达意,令对方十分烦躁,胡乱地敷衍了她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