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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是重要,但并不比亲情重要。我们可以不贪不谋,但应该属于我们的就应归还我们。欣儿,你有责任去把祖父及父亲的产业管治得更好。贝家和伍家都是香烟世家,你祖父和外祖父母、你父母亲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我们。”
章翠屏说着说着就很有点激动,紧紧地把贝欣抱住。
“奶奶,我明白,这些年,你是很受了委屈了。”
章翠屏点头,道:
“别的委屈没有什么,吃不饱,穿不暖,也不过是皮肉上的小挫折。最痛苦的是自尊上的折磨。”
令章翠屏最难忘的一次屈辱,发生在七三年股灾之后。
正值章家凋零之际,章翠屏住在贝家名下的一幢在百德新街的房子内,靠着分租房间的收入度日。忽然接到一封律师楼的信,叫她搬离现址。
章翠屏以为事情弄错了,于是回到贝家在山顶的大宅去,见掌权的贝刚。
贝刚比章翠屏低一辈,竟然大模大样地坐在偌大的客厅内,让章翠屏站着说话。
章翠屏不是个没有见过大场面的大户人家,有她的体面,于是很自然地觉得要维持对子侄辈的礼数,就坐到贝刚对面的一张沙发去。
贝刚的妻子屠笑娟立即站起来,嘱咐佣人说:
“伯婆奶奶要坐,拿张椅子来。”
打了个眼色,佣人就领命而去。
搬了另外一张椅子,放在沙发旁边。屠笑娟很礼貌地说:
“伯婆奶奶,我陪着你坐这些椅子好吗?是这样的,这套沙发是自巴黎凡尔塞古董拍卖馆买回来的路易十四时代的古董家私。你知道,老古董年代久远,其实就不中用,非得好好保养不可,有什么脏物病菌或跳蚤之类沾在那些织锦之上,根本就无法更换,你就包涵包涵。这套古董家私真是蛮贵重的。”
章翠屏霍然而起,盛怒,两秒钟之后,她已经硬压住自己的脾气,念头一转,缓缓地改坐在另外一张椅子上。
虎落平阳,无法不被犬欺。
若不是为了弄清楚那封律师信,章翠屏一早就掉头走了。
章翠屏道:
“贝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伯娘,你指什么事?”
章翠屏扬扬手中的律师信:
“这是叫我搬吗?”
“是的。”
章翠屏一怔,她没有想过贝刚会如此坦率的直承不讳。
“为什么?”
“因为那是贝家的物业。”
“贝家的物业我不能住?”
“你能住,可不能用。”
“什么意思?”
“秉承祖父的遗嘱,我有责任把贝家的产业治理得好,不违背他老人家的主意。这最近我们决定把所有不能拆卸改建的物业,全部列为收租物业,故而,欢迎你继续住下去,只要按照市值交租便成。”
屠笑娟说:
“伯婆奶奶,你别紧张,我们替你这一房管帐的不会管得差,将来伯老爷父子回到香港来的话,租还不是交回给你们一房的手里。”
章翠屏几乎气炸了肺,如果她是没有修养的人,早就气得跳起来问:
“那么我住哪儿去?”
章翠屏顾念身分,问:
“贝刚,如果我没有记错,老爷遗嘱内有一条是让我住贝家物业去的。”
“伯娘,你老当益壮,记性真好。我想,你一个人在外头住也不方便,应该回到大宅来,反正有地方,这样百德新街的物业就可以有定额租金了。”
章翠屏打了个冷颤,她知道这侄儿不怀好意。
屠笑娟也非省油的灯,立即给旁边的佣人说:
“阿彩,你带伯婆奶奶去看她的住处。”
当那阿彩把章翠屏带到贝家大宅的后厢,那个佣仆司机专用的房子,推开一个堆满杂物的房间时,连那在贝家多年的佣人阿彩,也红了眼眶道:
“算了吧,让我收拾好这房间自住,大奶奶你住到我的一间卧室去吧!”
章翠屏拍拍阿彩的手,安慰她:
“没有什么,我外头有地方住。”
章翠屏哪怕要睡在街头,也不打算接受如此的侮辱。
搬到湾仔轩尼诗道,租了一个小小房间独居之后,章翠屏想,以后靠着一些贝家每月发的食用零用,也不愁衣食的。
过了两个月,拿着银行存折去提款时,银行职员很有礼貌地对她说:
“贝太太,你户口没有进帐,以前的定期存帐已经取消了。”
“取消了?”
“是的,是贝刚先生的指示。”
章翠屏摇电话到贝氏会计部去时,对方说:
“是的,贝太太,上头指示要止付了,听说你自动放弃了权益。”
“什么?”
“这事我们不大清楚,只是奉命而行,上头嘱咐,你有什么不明白或者可以问问代表律师。”
章翠屏坐到律师面前去时,脸色是惨白的,律师向她解释说:
“据贝桐先生的遗嘱规定,如果你有一天改嫁,那就不能领取任何生活津贴,也不能占住贝家物业。”
第四部分第3节 准备后事
这其实是非常侮辱性的条款。
一个人在准备后事时,竟然立了以物质条件控制亲人的自由抉择,并不是把他们应得的分给他们,以留一个纪念。这真比完全不照顾章翠屏还要令她难过。
章翠屏沉住气说:
“我并没改嫁。”
“另外一条条例是,如果你主动放弃住在贝家大宅或贝家指定的贝家物业时,也视作你放弃权益论,故而当你搬出百德新街,又拒住进山顶大宅时,就等于你主动放弃领取生活津贴了。”
章翠屏明白立遗嘱的家翁贝桐的心意,他认为儿媳妇住到外头去,很大可能是行为不检,那就不必给她什么生活津贴了。这是“现代式的贞操带”,最低限度能缚得住寡妇的身心。
章翠屏站了起来道:
“啊,原来是这样解释的。谢谢你!”
那位律师也站起来送客,并问:
“贝太太还有什么要我效劳的?”
“有。”章翠屏说:“劳烦你转告贝刚,别在这些蝇头小利上打主意,我是很好说话的一个人,省了贝家的生活津贴,我还是死不掉。”
章翠屏走了几步,再回头道:
“多谢你费心,贝刚能把对付人的心思用在生意上,有一天我们拿回托管于他的产业时,希望成绩不会令我们失望。”
就这样,章翠屏开始要自食其力。
贝欣听罢了祖母的故事,说:
“奶奶,太为难你了。”
“没有什么,欣儿,我们是个只要有自尊就能活下去的民族。
“你看,我每天摆档零售香烟,一把年纪仍能养活自己,今天不是终于等着你回来了吗?”
“奶奶,我带你到美国去。”
“欣儿,你愿意长留在外国人的地方吗?”
贝欣想了想,摇头。
“奶奶,你要我去跟贝刚算这笔帐?”
“很多中国人都在极度贫困中挣扎求存,钱争回来可以有不少的用途。”
“是的,奶奶。”
灯下,贝欣陪着章翠屏重看了贝元和伍玉荷的那两封信,章翠屏不禁洒泪。
旧时恩爱与年来的委屈,都一起涌上心头。
“奶奶,你别难过。”
“我不是难过,我是欢喜。玉荷与贝元在保佑着我们。”
是否真如章翠屏的期望,守得云开见月明,那就要看贝欣的本事。
贝欣在写给叶帆的信内说:
小帆:
香港比温哥华与侯斯顿繁华,也比这两地清冷。热闹的是人,孤寂的是心。
我怀着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决心与信心,重踏贝氏大楼的大堂去,数次,依然无功而返。
屠佑一直挡架。
见不着贝刚。
我相信我没有办法不找律师去。
你好吗?
知你往加州大学修读,太棒了,与有荣焉,请努力。
贝欣
正如贝欣信内说的,她真的没办法不找律师去。
章翠屏告诉她,曾祖父的遗嘱放于城内老牌律师事务所高富律师楼内。
高富是城内另一个极有名望的家族。其实高富早已去世,律师楼隔代传给长孙高骏主持。高富的儿子高敬是一代商界大亨,长袖善舞,由他创办的百德商场、超级市场、连锁卖店等等,年来成功营运,发扬光大,成为城内首屈一指的百货业巨子。
高敬本事能干,却风流成性,高家公开为社会人士知悉的共有一妻一妾,各有两个孩子。高骏是长子嫡孙,本身又是个有专业资格的人才,他本来应极受父亲器重的,谁知高敬小妾的两个儿子,一个高骢考取了英国会计师执照,另一个高骥是美国电脑博士,都一表人才,聪明孝顺,分别自英美学成后回家,直接加入高氏百货业王国来任事,甚得父亲宠信。
对比之下,反而是这小妾的一房人更得高敬的欢心。
高骏呢,很有点独力难支的味道,老是埋怨他那妹妹高昭,有破坏没建设。
无他,高昭是富贵干金,根本不劳长进,也懒得苦苦跟在父亲后头工作,干脆当全职名媛,把家族慈善基金秘书一职揽了上身,专责把每年基金的捐献预算花出去,乘机出出慈善风头。
高昭的裙下不二之臣不少,只是她不打算嫁。
她母亲劝她收心养性时,高昭答:
“有钱自然有伴,看来我越老越富有,自然不愁没有老伴。”
于是这大房争宠的责任就一古脑儿搁到高骏的肩膊上去。
虽则高富律师楼主理全部高氏企业的有关法律工作,但总不如高骢与高骥,在父亲的王国内,简直是深入腹地,对将来掌握高氏大权,绝对有利。
高骏当然看到这点,他人绝对不笨。
他母亲老劝高骏回到高氏去直接管事,但高骏有他的一套想法,并不热衷向母亲解释。
远在八十年代初叶,高骏就对香港的前景作出预测,他认为主权总有一日要作出交代,中国和英国对香港作出何种处理,会是刻不容缓地需要公诸于世。
高骏敏锐地觉得香港加入了政治因素的影响,更易成为一个充满机会的城市。
从前的香港人重商轻政,日后会有改变的话,可能有政治接触与触觉的人会乘机赚大钱及有能力控制企业。
高骏有这种高瞻远见,也有勃勃的雄心,认为自己的专业对他的前景有帮助,故而只会在家族利益之战上,加强弹药。他不会放弃法律,改业商场。
当然时机还没有来,他便在备战之中,随时随地留意强化自己的机会。
先把高富律师楼的业务办好,让他是高富家族的长子嫡孙、是祖业的当然继承人的这个形象和地位扎根稳固,是首要功夫。
无疑,高富律师楼因着高富生前于城内上流社会的强劲人际关系,他把持的业务相当多。
城内很多富豪之家的专用律师都是沿用高富律师楼。贝桐的遗嘱就是保管在高富律师楼内。
章翠屏亲自走这一趟,求见高骏,结果负责招呼章翠屏和贝欣的只是律师行内的一个小律师,姓余。
余律师在知悉了章翠屏的身分之后,问:
“贝老太是保有一份贝桐先生的遗嘱副本的,是不是?”
章翠屏点头:
“对,我希望你们律师楼能解释一下,如何可以让我的孙女儿贝欣申办认领遗产手续。”
余律师说:
“贝欣小姐是贝老太的孙女儿,不能单凭你的说话,那要出示证明,第一步是要证明贝欣小姐是贝清先生的亲生女儿。”
贝欣随即答:
“我是在大陆出生的,父母已经去世,要找回那些出生证明比较困难。”
“再困难也得找。”余律师说。
“我手上有贝元的亲笔信,由贝欣交给我,可以核对字迹。”章翠屏说。
“这种证据很弱,你不一定会赢得这场官司。”余律师说。
“官司?你们要跟我打官司?”章翠屏问。
“不是我们,是现在代贝元一房管理资产的贝刚先生,他有责任要把应属贝元先生的一份产业交到真正的继承人之手,故此他必定会仔细地挑战你的证据,不会轻率地听你的一面之辞,或一两封私人函件。”
“我能怎么样做?”贝欣问。
“回小榄去搜集你的出生证明。”
“这是惟一的办法?”
“可以这么说。”
贝欣转脸跟章翠屏说:
“奶奶,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