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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妃此刻正在暖阁里喝茶,她端起浓香四溢的茶盏,轻轻茗品,身后摆着几盆怒放着的绛紫色菊花,正徐徐散放出清淡的幽香。
“回主子,奴婢已经按照主子的吩咐把绸子给敏常在送去了。”宫女秋霜毕恭毕敬地站在荣妃面前说道。
“你去的时候她在做什么?”荣妃放下茶盏,眉眼轻佻,问道。
“回主子,又在捣弄那些花花草草呢,奴才看她现在虽不得宠倒过得惬意。”秋霜答。
荣妃轻笑:“她还真是看得开。”
秋霜顿了顿,撇嘴道:“主子,奴婢就不明白了,如今皇上都不待见她了,连她有了身子瞧都没去瞧一眼,主子的目的也达到了,何必对她那样好,还眼巴巴地给她送绸子去。”
荣妃起身,走到那几盆怒放的绛紫色菊花前蹲了下来,轻轻抚弄那细细碎碎的花瓣,唇角勾出一抹笑意:“有备无患,眼下皇上是把她撂下了,可正是因为爱的深才会那样,不然她也不会怀上这个孩子。难保有一日皇上不会再惦记着她的好,重新宠爱她,到时候重蹈先皇覆辙,咱们就都别活了。而今我来一招患难见真情,她必会念着我的好,日后真有那么一天,办起事就方便多了。”
秋霜笑着说道:“主子英明!”
荣妃笑了笑站起身,问秋霜:“明天中秋节,皇上要在慈宁宫设家宴,我那件绛红色大纱地纳金百蝶纹旗装准备好了吗?”
“主子放心,奴婢一早就给您准备好了。”秋霜笑着说。
荣妃微微颔首。
明月当空。中秋节。
因太皇太后身体每况愈下,她自己觉着时日不多了,遂中秋节这一天在慈宁宫设家宴,邀请了宫中的太妃,以及妃以上的主位,和宫中的阿哥格格,大家坐在一起好好团圆一下,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慈宁宫里欢声笑语,好不热闹。平日精神不济的太皇太后也精神了许多,几个小阿哥和格格承欢膝下,逗得她一个劲的乐呵。大家都避而不谈太皇太后的病,只是陪她老人家说笑。
到茶果具上齐了,康熙才到了慈宁宫,一众妇人都起身给康熙请安,康熙神色淡定,上前给太皇太后请了安,并示意大家入坐。
众人因康熙的加入拘谨了许多,尤其是他的几位妃子,只是娇笑着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瞅着康熙。
康熙见大家拘束、噤若寒蝉,淡淡一笑,道:“今儿大家都随便点,好好陪老祖宗乐一乐。”
皇上开了口,大家也不敢再闷声下去,加上几位小阿哥小格格在一边闹腾,气氛渐渐闹热了起来。
不久便上了正席,大家照辈分地位高低围绕老祖宗、皇太后、皇上和几位太妃分布,依次而坐。每三、四名贵妇,格格面前,摆设着一张雕龙刻花的金漆大几,上面陈设各种水果、糕点和几品菜肴、汤水,当然还有中秋节必不可少的月饼。
太皇太后望着满桌子的东西却是没一点胃口,只就着喝了几口汤,然后笑着和坐在下座的妃子说话。
忽然她瞥见坐在右下方的德妃也没有吃东西,只是捡了果盘里的黄梅干子吃了几个,遂笑着问道:“德妃,是不是东西不合胃口,哀家瞧着你什么都没吃?”
德妃莞尔,道:“老祖宗宫中的东西都极好吃的,只是我有了身子后,就贪嘴多吃,来慈宁宫前忍不住吃了个月饼,腻味了,这会子看到这么多佳肴倒没了胃口,所以捡几个黄梅干子开开胃。”
太皇太后笑道:“这云南上贡来的黄梅干子虽极好,哀家瞧着竟没几个喜欢吃的,你有身子,喜酸,待会带些回去。”顿了顿又说:“启祥宫的敏常在也有身子,待会也差人给她送些去。”
康熙原在一边吃茶,听了太皇太后的话,心尖好似被极细的针死死的扎了一下,那般锥心刺骨的痛意在五脏六腑里不断游走着,手也轻轻颤了颤,茶水竟洒了出来,幸而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太皇太后身上,加之他很快便镇定下来,也没人见到他的失常,倒是太皇太后全看在了眼里,不禁暗叹了口气。
吃罢饭,也闹腾了许久,太皇太后的身子有些吃不消了,方让大家都散了,只留了康熙一人在慈宁宫。
康熙扶太皇太后进了暖阁,让她坐在炕上,又亲自给她端了杯茶,太皇太后却不吃,把它搁在一边,然后屏退左右。康熙瞧她那样子,似是有话要说,遂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果然,太皇太后见宫女太监们都下去了,摸着康熙的脸心疼地说道:“瞧你,一天比一天憔悴了,定是没顾好自己的身子。”
康熙笑了笑,握住太皇太后的手道:“皇祖母,你别担心,只是最近政务繁忙,所以有点累,等忙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太皇太后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真的是政务繁忙吗?”
康熙看着她灼灼的目光,不免有些心虚,却不露声色地笑道:“孙儿是皇上,当然是为政务焦心了。”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眼角竟湿润起来,轻轻抚着康熙的手:“皇祖母知道你心里苦,可你是皇上,怎么可以为了一个女人这样折磨自己?想当年你父皇为了董鄂妃抛弃了天下万民,你当时虽年幼,也知道你父皇那样做不对,而今你当上了皇上,应该知道孰轻孰重,怎么就想不开呢,难道说你忘了当年说过要做个好皇帝,要为天下苍生造福的话吗?”
康熙垂首闷声道:“孙儿不敢忘。”
“既然你还记得,就听皇祖母一句劝,忘了她吧。我经历三朝风雨,什么事情没见过,后宫是个是非之地,女子为了生存,为了荣宠,各自心怀鬼胎,成日做些小动作。况且今日受宠一时,明日则祸福难测,皇上的恩宠也是极害人的东西,上回她怀了龙种差点让人毒害了,梅苑那件事恐怕也没那么简单,你当时护了她,可是护得了一时,护得了一世吗?你的一举一动有无数双眼睛盯着,长期下去,她迟早有一日会葬身这后宫之中,你就当是放她一条生路吧。”太皇太后语重心长地说道。
微凉的夜风从半开的窗棂外吹了进来,拂在康熙身上,他只觉自己的心紧得发痛,他闭了闭眼,极力压抑着,咬紧牙关,硬生生的将满腔痛楚咽回肚子里,只低唤了声:“皇祖母???”
太皇太后看他面色苍白,鼻间一阵酸楚,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皇祖母是个将死之人,日后怕是再也帮不了你了,所以你还是趁早对她死了心吧,也让皇祖母走得安心些。”
见康熙垂着头不说话,料是下不了决心,太皇太后长叹一声:“情爱之事,如人在荆棘林,不动即刺不伤,妄心不动,恒处寂灭之乐,一会妄心才动,即被诸有刺伤,故有心皆苦,无心即乐。玄烨,皇祖母知道你是个痴情种,可为了天下,也为了她的周全,答应祖母,忘了她吧。”
康熙想到她在宫中发生的种种,火烧御膳房,廷杖之痛,下毒,刺客??????每一次都几乎要她的命,也几乎要了他的命,她似乎每日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这次宫中人人都知他恼了她,不要她了,她确实平安无事,难道真的是自己太过自私了?明知道他的宠爱会给她带来灾难,还固执地不肯放手,难道真的错了?
心中的痛如潮水般泛滥,直欲将他淹没,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
半开窗棂吹进的风力越来越大,案几上无数的素白娟子不停地翻滚扯落,铺满了殿内的每一个角落,宛如雪花一般在大殿之中翻腾飞舞。
“皇祖母???孙儿???一定???一定把她???忘了???”康熙用尽全身的力气艰涩地吐出这千钧重几个字,此时他的心也破碎不堪的在这暖阁中肆意横飞。
太皇太后见他终于下了决心,微露喜色,却继续说道:“玄烨,皇祖母要你发誓!”
康熙微微一震:“皇祖母···”
孝庄无奈地叹气:“皇祖母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感情这事,往往会心不由己,皇祖母怕死了之后,你一时控制不住,到时候做出像你父皇那样的荒唐事,大清那么多血泪换来的基业只怕不保了,你让我在九泉之下如何能安心。”
康熙沉默良久,咬了咬牙:“孙儿发誓,此生再不见与她相好,如若违背誓言,一定不得好死。”
孝庄摇了摇头:“皇祖母要你用她发誓,只有用你最重要的东西发誓才能让你有所顾及。”
康熙大惊,往地上一跪,声音沉痛地哀嚎:“皇祖母!你为什么要这样逼孙儿?孙儿不能用她起誓!”
孝庄见他这样,也恼了,冷声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何况你还是皇上,如今你居然为了个女人给我下跪,这成何体统!看来为了让你彻底忘了她,皇祖母只得出狠招了!”
康熙知道她说的狠招是什么,而且她一向说到做到,只觉万念俱灰,闷声道:“孙儿发誓···此生···再不与她···相好···如若有违誓言···如若有违誓言···她···便···不得···善终···”
孝庄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放下,整个人顿时垮了下来,虚弱地道:“玄烨,你要记住自己说的话,老天爷会看着你,你千万不得违背自己的誓言。好了,你下去吧,我倦了,要休息一下。”
康熙此时已经说不出话,只是沉重地颔了颔首。
太皇太后继续道:“哀家说了送些黄梅干子给她,你给她送去吧,见她最后一面。”说完又摆了摆手道:“下去吧,我倦了,要休息一下。”
康熙无力地起身:“皇祖母,你好生养病,孙儿告退。”看到太皇太后点了头,他才出了暖阁。
太皇太后盯着他的背影,只能无语叹息。不久苏末尔走了进来,太皇太后在她耳边如此这般一说,苏末尔点了点头便出去了。
康熙出了慈宁宫,领着一帮宫女太监走在回廊之上。深邃乌黑的夜色之中,廊檐下的盏盏琉璃宫灯赤霞朱锦地燃烧着,倒映着一群人的身影,仿若鬼魂,飘忽不定。
康熙走得极慢,似在沉思什么,又似在挣扎什么,身边的宫女太监也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不敢快了,也不敢慢了。
不知走了多久,李德全因受太皇太后吩咐,差他陪皇上送些黄梅干子到启祥宫,可是过了隆宗门康熙却是毫无知觉,他以为皇上光顾着走路忘了,遂大着胆子提醒道:“皇上,已经过了隆宗门了。”
康熙猛然顿住了脚步,天上玉盘似的月亮,微晕的光线流泻下来,照着脚下的乌砖地面光洁如镜,反倒比手中灯火还要更加明亮几分,本是极美,但是飒飒的夜风迎面而来,又平添了几分清寒,让人心头一凛。
他沉吟半晌,方开口道:“李德全,你给她送去。”
李德全一愣,在慈宁宫的时候太皇太后明明嘱咐他是跟皇上一起去的啊,难道皇上不愿见敏主子?皇上已经大半年没见敏主子了,他每次见到皇上愣愣的发呆,心中就很不是滋味,皇上其实很惦记她啊,可是这次太皇太后都让他去看敏主子了,他怎么不去呢?会不会皇上还在意上次的事?
李德全顿了顿,道:“皇上,奴才斗胆,其实上回梅苑那事,奴才怀疑不是那么简单,会不会是有人陷害敏主子?”
康熙微怔,他后来想想也觉得那件事不对劲,当时气极了才会那样。所以他等她向他解释,可是她没有,大半年了,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就那样不在乎他?想到这里,康熙大怒:“李德全,朕叫你送东西,你那么多废话做什么?是不是不想要脑袋了?”
李德全吓得浑身发颤,自己真是昏了头了,居然敢跟皇上说这样的话,忙道:“皇上息怒!奴才该死!”
“还不快送东西去!”
“是,皇上。”李德全答应了一声,赶紧朝启祥宫方向跑去了。
李德全很快就消失在御道之上,康熙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消失的方向。这条路这样短,对他却是长若天涯???相见争不如不见,见最后一面又有何用???
秋风飒飒,他孤独的身影矗立在迎风而展的夜风中,明黄的衣衫随风翻飞,飘飘荡荡,丝丝都牵挂着心底最隐没的角落??????
康熙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五太皇太后再次发病,这次病又急又严重,康熙衣不解带,目不交睫水浆不入的伺候左右,并下令大臣“无紧要事不得奏闻”。可惜天不遂人愿,十二月二十五日,历经了六十余年风霜的太皇太后还是撒手人寰,带着对孙儿的不舍离开了世间。
太皇太后辞世后,康熙的悲伤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经历许多大风大浪,向来处变不惊的康熙一瞬间似乎变成了个五岁小孩,他在太皇太后入殓后也不回乾清宫,日夜守在他皇祖母的梓宫前守丧、哭泣。几位太妃和与他关系最好的哥哥裕亲王都来劝他,可康熙依然不肯罢休,只跪在太皇太后的梓宫前啼哭不止。
康熙哭了好几日,伤心欲绝,滴水未沾,加之在蒲团上跪了许久,地上的冰寒之气入侵体内,终于患了伤寒晕倒在太皇太后的梓宫旁边。
皇上伤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