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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至滴水成珠 作者: 池莉-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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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刚经 》 所说的“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难道就是这个意思?所谓“若菩萨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莫非就是一种放下了的身心轻松? 

        一问又一问接连发出,不待回答,我的醒已然由地平线上的水珠变成了东升旭日。我满目光明,眼里含满温热泪水,这里的问也就是答了。 
        我当然是醒的了。我是从前的自己遇上了现在的自己。我是人与人之间发生了一次真正意义的邂逅。   
      
      我真的醒了!  
        
        我真的醒了。我分明听见时钟又开始滴答滴答地行走。在我的家门口,装甲车一般的垃圾车沉重地路过,呼隆呼隆翻转垃圾筒,两个工人站在踏板上,歪戴帽子,口罩在胸前晃荡,嘴里叼着香烟,神气十足地挥手,向下一只垃圾筒进发——世界又开始沿着时间纵向前行了。 

        我意识到,我全身通泰地躺在洁净的床上,床上的织物都是全棉的,十分洁净地散发着棉花朵朵的香气,夜晚沐浴以后的护肤乳液也香,也是一种植物香,在温暖与馨香里,爱人就在身边,与我并肩躺着。他仅凭呼吸的变化就知道我醒了,或者他并没有凭借什么。 

        他说:“醒了?”就两个字,好似两记当当的钟声,是欧洲那种乡村小教堂发出的关怀人世冷暖的钟声,纯粹的和悦,只想关怀你。我没有声音。我还没有力气说话。我刚刚送走某个悄然而至的时刻,还沉浸在莫名的感动中,有着万语千言,却是发不出一声。我动了动手指,爱人干爽而温暖的巴掌,立刻握住了我的手。他慢慢加重劲道,揉搓我的手指,有着无间的亲密和透心的热力,使得我的眼泪悄然滚落下来。 

        以我四十八年的人生经历,以无数个难眠之夜的痛苦,以数不清的寒冷孤寂和苦涩,以被不安全感反复惊扰的残梦,更以这一夜前所未有的好睡和奇遇,我明白了:是因为我的生命中,有了这样一个爱人。爱人的存在,就是一个安全感的存在,就是一个温暖季节的存在,一个清醒视线的存在。所有的植物,凡花繁叶茂,必然是植根于深厚的肥沃的土壤。一种人生态度的换转与修养,也是因为个人生活的土壤。这土壤也许肉眼可见,也许肉眼不可见。它也许是一种原始的微小的自然的善心与善意。它也许是一种大义。一种凛然。犹如巍峨远山。犹如蓝天与大海。犹如最红最圆最温和的夕阳,某一日,恋恋不舍地滚落你的窗口,你倚窗遥望,与它对视,心领神会地接受了一个关于生命的教诲与暗示。 
  
        我相信,对于一个有许多性格缺陷的人,一个重感觉的文字写作者,一个资质与悟性都比较普通的瘦弱的女人,个人生活环境的影响是巨大的。因此,我得承认这么一个事实:我的好睡,我的觉悟,我的平静与安稳,我生命中某一时刻的悄然而至,与我身边睡的是这样一个男人密不可分。 

        我看着这个男人,他也这样地看着我。我们都没有语言可以表达自己此时的情怀。对于他,我是这样地敬重,这样地想要顺从。我恨不能检讨自己平日对他的所有冒犯和失礼,也恨不得原谅平日没有给予他的所有原谅——嘴里却依然无话。不敢说也不能说,这样的话决然没有可说性,一旦出口就有损失,不是薄了,就是厚了,不是淡了,就是腻了。 

        当某个时刻悄然而至。当我满含泪水,睁开眼睛。当一夜之间我与现实不再有恨。当爱人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手。只有李白的一句好诗穿透岁月到现在: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此时此刻,宇宙天地如此郑重,男女也不再存在,夫妻就是骨肉至亲,看不厌的爱人就是山,是石头,是石头缝里生长了千百年的大树,任你什么样的污秽糟蹋也无法亵渎,纵然凡胎肉身转眼就会灰飞烟灭,至情至性总归那座敬亭山。 

        我们能够说出来的,是现实生活。我们说我们连“众鸟高飞尽,孤云独自闲”也不要做。我们要好好地生着活着,牢牢地在众生之中,是一对同窗的学友,相约要一起好好地学习。学习生活,学习自然,学习光明、简单、敦厚、宁静,争取获得一次又一次的人生醒悟。闲书里有一帖中药膏方,宫廷得于光绪七年,时有周妈妈奉旨拟定为益寿膏。方子开了四十七味中草药,我用文学的眼睛看,过目不忘的只是两味:豆蔻与破故纸。豆蔻有怎样的青春?而破故纸又有怎样的老迈呢?却须得一起煎熬互补。其实,人生的长寿与否,我以为实在只是天意。而熬至滴水成珠本身,对于人生来说,却实在是一个美妙景象,是一个美好的修炼过程。爱人把方子,用了洒金宣纸,小楷抄录,贴在我们茶室的墙壁上。老是要叫我不由自主地想,那最后熬成的珠子,该是何等圆润,何等晶莹,何等沉着,何等剔透,叫人怎么喜欢才是呢。 

        2005年11月写于武汉     
       
       买酒记 
 
        我最敬畏的物事有一种,便是闲书。是那种真正的闲书。什么才算得是真正的闲书呢?我有我的标准。这里头的讲究便是:作者一定是那种三闲一不闲的人物。三闲当是:身闲、心闲、岁月闲。一不闲则是:生平笔头从不闲。说得更简单一点,这种人是笔痴。笔痴好写,眼见了心到了,就要信手写来,不写便一日三餐皆无味。笔痴可以是成名了的作家,亦可是某方面的学者,更多的却是民间神仙。去哪里得到他们的书呢?全凭嗅觉会得。这嗅觉一是来自于笔头生涯,二是来自于心灵感应。你得由衷喜欢,你得有职业经验。近年来,书店里是书山书海,一旦迈步进去,迎面就给你压迫感与胀满感。几乎没有一本清净自然的书,让你好好翻阅和选择;所有书籍的广告词都豪华得惊人,都有名人推荐、专家吆喝、媒体狂炒,好像不把你撑得恶心透顶、不把你脑袋彻底搅昏,决不罢休。不用说了,几乎每一次人都是呼吸窒息,头昏眼花,嗅觉失灵,赶紧跑掉。全中国都是这样,大约现在的世道也就是这样了。而真正的闲书,只能期待偶遇。或邂逅,或巧合,或口口相传埋下了好感,以后某一天的不期而遇如同撞见多年不见的老友。拿到真正的闲书,翻翻,心里霍然爽快通透,便不知不觉手把了书,一页两页,太阳西沉了也不知觉,入夜深了也不知觉,有时候竟然也无多的话,却似有点点滴滴的露珠,凉凉爽爽地滴在了心里,浸润开来,往血液里渗透,慢慢化作了自己个人的脾气与性状。这实在是阅读的好感觉,好比从前的穷孩子喝了一碗老母鸡汤。阅读闲书,自己也松散娴静,常常只是欣赏文章,连作者姓甚名谁也不会刻意去记住,日后时而冒出来,时而又忘记得干净了,连对人卖弄的想头都不要存有了。 

        真正的闲书居然就有这样的好法子! 
        我想我若是真正有出息,将来就该写得这样的闲书,遇得这样的读者,也不枉我一条性命,出生就只喜爱文字。 
        却说闲书化作自己的脾气与性状,也确实是人生一大受用。近日旅行至苏州,闲逛观前街,本来是要寻到宫巷光裕公所听评弹的。不料这日的节目却只有说书,书目是《 红墙纪事 》,说的是粉碎“四人帮”的故事,五元钱一张票,还要等到黄昏才开场。我与好友,聊着评弹的种种感受,说笑着,出了宫巷,继续街上的闲逛。走着走着,忽见一间店面挂着“元大昌”的陈旧铺匾。立刻,某个寒冬之夜翻阅的某本闲书,生生动动就复活了。便知道“元大昌”在本世纪二三十年代是一家正宗的苏绍酒店,二楼设有雅座。在元大昌酒店二楼饮苏绍,便可享受锡壶上酒。锡壶灌满了苏绍,由店伙一趟一趟地送上楼来。客人的一壶酒饮尽了,便可将锡壶“宕”地一下掼在地上,这就是对于店伙的招呼了。店伙一听到响声,便会跑上楼来,从地板上捡起酒壶跑开,再去添酒。阅读到这“一掼”时候,我真是心头一热,大喜过望,非常地向往。一直以为吴越风气太软,温柔是温柔,却是骨头酥酥的不带劲。不带劲无疑也是人生极大缺憾,一辈子总不带劲,那也是生不如死的了。想想昔年在苏州元大昌饮酒,居然也可以饮得这般放肆任性,掷地有声,倒也是钢骨铮铮,威风凛凛了。如果我生活在从前时代,纵然有再多清规戒律,怎么说,豁出去了,也要上一趟元大昌酒馆。倘若女人能在酒楼任性,真乃胜于家中撒娇啊。最关键的,是享受了一种破坏感。破坏感何其酣畅,又何其难得!一般女人,再豪迈,再气急,自己家里的东西,还是舍不得摔坏的,唯有憋屈自己了。而在元大昌酒楼,你可以随便摔。眼看着锡壶被摔瘪,且一次更比一次瘪,店伙不仅不给你脸色看,反而愈是乐颠颠的。为什么?因为酒壶越瘪了,盛酒的量就越少,酒店就越发赚钱了。酒店是按壶数计算酒钱的,这没有什么不合理。到摔得无法盛酒了,送去锡匠重新浇一只,也十分容易。一顿豪饮下来,喝酒的,卖酒的,街头的锡匠,各取所需,各有所得,皆大欢喜,真好似日月经天,江河入海,阴阳宇宙都通达,这是多么流畅润滑啊! 

        脑子里闲书翩翩而过,脚步已然迈进了现实中的元大昌。今日的元大昌,只是一间小小的酒类专卖店了。左右看看,也不难看出这间铺子是作为苏州传统文化的符号,被陈列在步行街上的。店堂只有巴掌大,三面柜台,一面卖名牌高档白酒,包装无非金色红色明黄色,十分耀眼,有一化了浓妆的女性当值;另一面柜台卖牙膏牙刷指甲刀,出售这些物事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当面的柜台,大约是解放初期的老柜台了,粗大木质,木纹本色,只有几十年来无数胳膊肘蹭出来的一层油腻。这里是一中老年男人当值。货架上摆放着各种黄酒。顾客稀少。售货员悠闲。悠闲里也含着些许无聊、委屈与孤零。不过有一点还算古朴:有零拷黄酒,用提子打,一提子出来,便携带出酒香。聊起来,售货员还是颇为自豪的,说他们这店子是敢拍胸脯的,绝对不会假冒伪劣,也绝对不会有冒牌货,花雕就是花雕,加饭就是加饭,沈永和一定是沈永和,古越龙山就一定是古越龙山。我们相信了这个中老年男人。真话和假话,还是有区别的。全国许多的酒店以及许多超市,遍地的黄酒,都号称名牌,如果你较真地追问起来,对方就含糊支吾了,假话到底还是假话。我们喜欢真话,被信赖了的售货员也异常地欣喜,元大昌店铺里顿时就有一点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气氛了。大家在那里热烈地看酒,闻酒,聊酒。说话间,我们注意到了一瓮黄酒,它威武地蹾在柜台台面上,看模样放了许多时日了,蒲草封口,篾片包扎,草绳打结,瓮上烧了“古越龙山”招牌,篾片里头别了红纸商标,醒目大字,重重灰尘也盖它不住,道是:雕王。配料是小字,写道:糯米,鉴湖水,小麦,焦糖色。看到这里,那闲书又来助兴,便是一段佳话,说的是唐玄宗赐贺知章鉴湖水的趣事。那么这段佳话至少说明,鉴湖水是真正的好水。所谓酒好,主要也就是水好了。尤其是花雕这种酿酒,水是差不得的。唐朝的作家也牛,皇上也有雅兴,想得出来拿江南的水当礼物相赠。好在现在可以买到。自己买,倒也免得欠下人情债,要拿诗歌文章去还情。想必皇帝的人情,肯定是不好欠的,怎么才可以把马屁拍得清纯如江南水啊! 
  
        我与好友,在今日的元大昌里,博古谈今,嘻笑怒骂,忽然豪情涌来,心有所动,不管横竖,便要买下这瓮雕王。售货员们聚了过来,个个高兴,说是这瓮雕王在这里放了几年了,就是无人识货,只好当招牌供着。唯中老年男人黯然,抚了抚酒瓮,说:黄酒是越陈越香啊,老酒老酒啊!我们也就是这一瓮啊!卖了也就再没有了啊!这一刹那,中国江南文化百年来的情绪,怎么说也难以说得清楚的那种情绪,便纷纷披洒流露在这尘封的酒瓮上了。 

        说买就买了! 
        这瓮雕王净重10公斤,加上陶瓮本身的重量,总有25斤开外了,我们两人得合力抬着它。一瓮雕王当街而立,敦厚壮实,喜气洋洋,在城市亮化工程的灯海里,它好一副孤芳自赏的模样。我们相视片刻,仰天大笑。好了,现在我们该怎么带走它?往后该怎么珍藏它?何年何月开瓮畅饮?饮多少杯?要几分醉?为纪念哪个良宵?又为庆贺哪个时辰?都是没有办法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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