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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现在很慌张,好象忘了某样东西摆在哪,或忘了做某件事。
对,就是那种忘了却急着想记起的感觉。
但愈急愈记不起来,且又担心忘掉的事物是非常重要,于是更慌张。
我突然想到,〃忘〃这个字也是心已亡啊。
环顾四周,开始觉得这家咖啡馆变得陌生,窗外的景物也不再熟悉。
甚至觉得出入捷运站的人群不再是正在追求些什么,
而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道拉住脚跟,以致每个人的步伐都显得沉重。
难道他们也忘了什么吗?
我突然有一种害怕的感觉,害怕她从此不再来这家咖啡馆了。
虽然很想嘲笑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但始终笑不出来。
我忍不住起身走到吧台。
老板背对着我,正在洗杯子。
『她……』我开了口,却不知该如何发问?
「她只是你同事而已,你说过了。」老板说。
『我不是指那个她,我是问那个画画的女孩呢?』
「她今天没来。」
『我知道!』我提高音量:『她为什么没来?』
「我不知道。」老板接着说:「而且,你为什么认为我会知道?」
『碰碰运气而已。』我说。
「你运气不错,我知道很多你想知道的事。」
我有些惊讶,发楞了一会后,直接问:『那么她在哪里?』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就凭江湖人物的义气!』我握紧拳头,有些激动。
「你武侠小说看太多了。」
『告诉我吧。』我拳头一松,像泄了气的皮球,『我真的很想见她。』
老板突然停下手边的动作,转过身凝视着我,动也不动。
过了许久,他收回目光,缓缓说出:
「现在她应该在那里,但如果她在那里,应该会先来这里……」
『喂,说清楚一点。』
「别吵。」他看了我一眼,再接着说:「因为她今天没来这里,所以她
现在不会在那里。」
『那么她现在到底在哪里?』
他又转过身背对着我,扭开水龙头洗杯子,然后说:「我不知道。」
『喂!你耍我啊!』
他关上水龙头,拿抹布把手擦干,再转过身面对我,说:
「我只说:我知道很多你想知道的事,并没说我知道她在哪里。」
『那你知道什么?』
「她的手机号码。」
『她有手机?』我惊讶得张大嘴巴。
「她为什么不能有手机?」
『她是学艺术的啊!』
「你以为学艺术的人现在还用飞鸽传书吗?」
可能是我的刻板印象吧,我总觉得学艺术的应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就像我也无法想象一个学工程的人睡在蕾丝滚边的床单上一样。
我的惊讶还没完全褪去前,他拿起电话拨了一组号码。
「妳在哪里?」
「那是哪里?」
「怎么去那里?」
然后他挂掉电话,拿起笔,在纸条上写了一些东西。
「她在家里。」老板将纸条给我,「这是她家的地址,该怎么坐车我也
写在上头。」
『谢谢。』我接下纸条,看着上面的字。
准备拉开店门离去时,听见他说:「找到她时,记得问她……」
『问什么?』我转过身。
「问她吃饭了没?」
『可不可以问比较有意义的问题?』
「这样问就对了。」
我不再多说话,拉开店门走人。
我大约坐了廿多分的捷运车程,再改搭公车,第五站下车。
天已经黑了,街灯也亮了,但眼前的街景对我而言是完全陌生。
看着字条上的指示,准备迈步前进时,脚突然停在半空。
因为我想到:这样来找她会不会太唐突?
还有,我为什么这么急着想见她?
刚刚应该在咖啡馆内多考虑一会才是,如今却呆站在街头犹豫,
不仅不智,而且还会冷。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还是硬着头皮找她吧。
她住在一栋老旧公寓的四楼,一楼的墙上爬了一些藤蔓之类的植物。
大门没关上,想按电铃时发现四楼有两户,但电铃上并没有门牌号码。
我直接走上四楼,发现其中一户的门上画了一张脸。
这张脸非常大,占了门的三分之一,表情不算可爱,只是张大了口。
虽然有些线条看起来像小孩子的涂鸦,但我觉得应该是她画的。
我找不到门铃,只好敲两下那张脸的额头。
「是谁?」门内传来声音,「是谁唤醒沉睡的我?」
这应该是女声,但刻意压低嗓子让声音变得沙哑,以致听来有些怪异。
『我找学艺术的女孩。』我说。
「你是谁?」
『我是学科学的人。』
「为什么说话时不看着我?」
『妳在哪里?』我四处看了看,『我没看到妳啊。』
「我就在你面前。」
我往前一看,只看到那张脸的画像。
『别玩了。』我恍然大悟,觉得应该是被耍了,『她在家吗?』
「你讲一个跟画画有关的笑话,我就告诉你。」门内的声音仍然怪异。
我隐约觉得这是学艺术的女孩在闹着玩,因此很努力地想笑话。
「快哦,我又快睡着了。」
『我以前如果要自我介绍时,都会说:我喜欢钓鱼和绘画,因此可谓
性好渔色。』
我等了一会,门内没任何反应。
':『喂,我讲完了。』
门缓缓开启,果然是学艺术的女孩探出头,她笑着说:
「你讲的笑话太冷,我刚刚冻僵了。请进吧。」
我走进客厅,稍微打量一下,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以为会看到很多艺术品。』我说。
「如果你走进一个杀手的家中,会在客厅看到枪和子弹吗?」
『这……』
「我有间工作室。」她笑了笑,「我的作品都摆在那里,不在客厅。」
『喔。』
「想不想看看我的工作室?」
『好啊。』
她的工作室其实只是这屋子的一个房间,不过并没有床,只有画架。
满地都是画具和颜料,还有些半满的杯子,盛了混浊颜色的水。
墙上挂了几幅画,水彩、油画和素描都有,尺寸大小不一。
落地窗外有阳台,阳台上摆了张小圆桌和椅子。
「请坐。」她说。
『谢谢。』我环顾四周,找不到椅子。
「不好意思,忘了这里没有椅子。」
『没关系。』我说:『画画要站着欣赏,音乐才要坐着听。』
「你也会说这种奇怪的话哦。」她笑了起来。
『跟妳学的。』我也笑了笑。
『妳好几天没去那家咖啡馆了。』
「我上次不是脚扭了吗?后来变得严重,没法出门。」
『脚好了吗?』
「嗯。但我前天在阳台上睡着了,可能不小心着凉,就感冒了。」
『感冒好了吗?』
「嗯,差不多了。」
『那就好。』
「差不多要变肺炎了。」
『啊?』
「开玩笑的。」她笑着说:「今天去看了医生,应该很快会好。」
我在房间里漫步闲逛,欣赏墙上的画;她则靠着落地窗,悠闲地站着。
『这几天有画了什么吗?』
「没有。」她说:「画笔好象浮在空中,我却连抓住的力气也没。」
我停下脚步,看了看她。她耸耸肩,很无奈的样子。
「你的小说呢?」
『没什么进度。』轮到我耸耸肩,『心里空空的,无法动笔。』
「没关系。」她笑了笑,「我明天就会去咖啡馆了。」
『嗯。那太好了。』
我停在一幅红色的画前,这幅画涂满了浓烈的火红,没有半点留白。
只用黑色勾勒出一个人,但这个人的脸异常地大,甚至比身体还大。
「感觉到什么了吗?」
『人的比例好怪,而且五官扭曲,不像正常的脸。这是抽象画吗?』
「不是所有奇怪的或莫名其妙的画都叫抽象画。」她笑了起来,
「听过一个笑话吗?画是抽象画没关系,只要价钱是具体的就行了。」
『喔。』我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我看不懂。』
「我说过了呀,画有时跟亲人或爱人一样,如果不是它的亲人或爱人,
自然比较不会有感觉。」她顿了顿,接着说:「这是我两年前画的,
主题是痛苦。那时觉得世界像座火炉,我一直被煎熬,无法逃脱。」
『那现在呢?』
「我已经被煮熟了,可以吃了。」她又笑了起来。
我也笑了笑,再看看画里扭曲的五官,试着感觉她曾有的痛苦。
「如果是你,你要怎么画痛苦呢?」
『大概是画一个人坐在椰子树下看书,然后被掉落的椰子砸到头。』
「很有趣。」她笑了两声,手指一比,「那张画如何?」
我往右挪了两步,看着另一幅画。
画的中间有一个女孩,女孩完全没上色,除了瞳孔是蓝色以外。
女孩的视线所及,所有的东西都是蓝色;
但女孩背后的东西,却仍拥有各自鲜艳的色彩。
「这张画叫忧郁。」她说。
『怎么说?』
「忧郁其实是一副蓝色隐形镜片,当你戴上后,你看到的东西就全部
是蓝色的。但其实每件东西都分别拥有自己的色彩,未必是蓝色。」
『很有道理喔。』
「谢谢。」她接着问:「那你怎么画忧郁?」
『被掉落的椰子砸到头的人,躺在地上等救护车的心情。』
「这还是痛苦吧?」
『不,那是忧郁。因为他的书还没念完,隔天就要考试了。』
她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忧郁是多久前画的?』
「去年画的。」她说:「那时我刚回台湾。」
『喔?』
「我在国外念了几年书,去年回来。」
『那妳现在还会戴着这副蓝色镜片吗?』
「我已经很少戴了。」
『那很好啊。』
我离开忧郁,走近她右手边靠落地窗的墙上,一幅金黄色的画。
『这是?』我指着图上一大片的金黄。
「油菜花田。」她转身看着这幅画,「这是我今年春天在花莲画的。」
油菜花占了画面三分之二以上,剩下的是一点淡蓝的天,几乎没有云。
我很少看她画景物,尤其是这么忠实地呈现,不禁多看几眼。
彷佛已躺在金黄色的花海中,并闻到甘甜清新的空气味道。
「怎么了?」她问。
正想回答时,发现她刚好站在我身旁,我偏过头说:『好舒服。』
「会吗?」她看着我,笑了起来。
『嗯。』我点点头,『这张画好象可以让人重新活过来。』
「知道这张画的名字吗?」
『不管它叫什么,一定可以让人联想到快乐幸福之类的感觉。』
「没错。它就叫天堂。」
『天堂?』
「嗯。人们总以为天堂的地板是白云,所以天堂应该是白色的。但我
一看到这片油菜花田,突然觉得:这就是天堂的颜色呀。这颜色在
我眼中愈来愈明亮,让我彷佛看见天堂,在我心里。」她笑着说:
「我的感觉很难理解吧?」
『不会啊。天堂是很主观的概念,妳觉得是,就是啰。』
她站在画前,右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欢迎光临我的天堂。」
我笑了笑,觉得她很可爱。
她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我也跟了出去,然后并肩倚靠着栏杆。
这里是市郊又接近山区,住宅不算拥挤,视野可以延伸得很远。
「我只要站在这里,就会想飞。」
『那妳飞过吗?』
她转过头看着我,突然噗哧一笑,边笑边说:「你是学科学的人,应该
知道人根本不可能会飞呀。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呢?」
我有点小尴尬,陪着她笑了笑,没有接话。
「我终其一生,一定无法飞翔;但想象力的翅膀,永远不会折断。」
她闭上眼睛,微微一笑,「所以我一直在飞呀。」
她张开眼睛时,露出诡异的笑容,说:「嘿,我又想画了。」
':『现在吗?』
「嗯。」她说:「又要委屈你了。」
『先说好,不可以问问题。』
「你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了。」
『这么简单?』
「嗯。」她走回屋子,向我招手,「来,别怕。」
『别耍花样。』我也走进屋子。
她笑了笑,拿出纸笔。我不再说话,立刻闭上眼睛。
不闭眼睛还好,一闭上眼睛,我开始想睡觉。
这也难怪,神经紧绷了一天,现在突然完全放松,当然会想睡觉。
几乎要进入梦乡时,隐约听到细微但清脆的大门开启声。
我睁开双眼,正好接触她的视线。
「唉呀。」她说。
『怎么了?』
「你掉下去了。」
『嗯?』
我有些纳闷,她没再说话,迅速在纸上补上几笔。
「好了。」她说。
我走过去看图,看到图上有一男一女。
女的背后长了一对翅膀,闭上眼睛、嘴角泛起微笑,正遨游于空中。
男的原本也有一对翅膀,但只剩一只在身上,另一只飞在半空。
他的双眼圆睁,似乎惊讶自己正急速坠落。
「谁叫你要睁开眼睛。」她说。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仔细看着画里的女孩,再看看她。
『妳画自己画得很像耶。』
「是吗?」
『嗯。』我很认真观察她的长相,『妳长得很艺术喔。』
「你是说我长得像毕加索的画吗?」
『不不不。』我急忙摇手,『我的意思是……』
「小莉!」她叫了一声,然后蹲下来。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见一个小女孩出现在房间门口。
小女孩跑过来抱住她脖子并在她脸颊上亲一下,她也回亲小女孩一下。
看她们亲昵的样子,正想开口询问她们的关系时,小女孩说:
「妈,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