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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纸门-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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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鱼到了劳改总队,由秦科长领着去乡里报到之后,就与秦科长去西海滩的犯人村了。西海滩是雪莲湾西北部最荒凉的一片洼塌子,一片滩涂连着一片苇泊。几年前一些从劳改队出来的刑满释放犯不愿回家,偷偷摸摸委在这里混日子。渐渐地,人越聚越多,他们开滩涂,养鱼,养虾,造船,出海,晒盐……形成规模了。乡政府派人赶不走他们,干脆顺坡下驴,与劳改队共建犯人村。原来的村长不是犯人,上级搞试点,急需一个蹲过大狱的人当村长。大鱼歪打正着,糊里糊涂地走马上任了。 

  秦科长张张罗罗召集了村民跟大鱼见面,望着村民,大鱼很潇洒地讲了一通。秦科长一走,那群家伙就把大鱼围了。大海滩上的空气立时变得紧张了。大鱼早有思想准备,虽然他与他们不是同一劳改支队出来的,但他清楚犯人的古怪的心理。他们仇恨人,尤其是他们的头儿。大鱼摆出一副满不在乎力大无穷的样子看着他们。人们闹闹喳喳吼开了:“你狗日的只会堵豁口子,堵了大坝,再堵娘们儿豁口,你有啥本事当俺们的头儿?”大鱼忍着没动声色。又有个光葫芦头晃动着嗄嗄作响的拳头叫:“你小子降住俺的拳头,俺日后给你当孙子都行,降不住,就鸡巴卷铺盖滚人!”村民们闹闹嚷嚷地哄着:“对,大头说得好!”大鱼顿觉身子在哄闹里丢了份量。他有些懊恼,吼了声:“狗日的,俺让你清醒清醒。”他的声音很重,在大海滩上粗野沉闷地滚动,他伸出一只脚,避开“葫芦头”的拳头,轻轻一勾,就将“葫芦头”勾倒了,四仰八叉地跌在海滩的黑泥里。“葫芦头”呼噜着喉咙说:“狗日的,俺服啦!俺认你当头儿。”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出水才看两脚泥呢!”大鱼喊了一句。果然给他说着了,出海、养虾、晒盐宗宗件件的活路,大鱼样样拿得起,而且一杆子插个漂亮。村民们服了,就象当时老包头船上的伙计们一样都高看他一眼。日子不长,他在犯人村就站稳了脚跟。等上边的一纸任命下来,大鱼就盖房子娶亲。 

  一提珍子,他就觉得自己一下子劈成了两个人。有些日子,大鱼眼神虚虚的,整日无精打彩。那天上午,秦科长和乡里的司法助理来村里指导工作,秦科长看出大鱼有些异样,就拿目光仔仔细细研究他的脸,似乎寻找什么。大鱼有些慌,被看得心里阵阵发空。秦科长问:“大鱼,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大鱼摇摇头。“是有啥心里负担?有啥想法就讲出来,闷在肚里会生病的!”大鱼的目光与秦科长的目光碰了一下,又陡地滑开了。他能说啥呢?说要娶珍子?那不是给秦科长添乱么?那时谁愿意坐这根大蜡?他陪着秦科长他们到盐场考察工作,在村口竟碰上了珍子。 

  远远地,大鱼就看见她了。珍子,珍子么,她怎么来啦?大鱼的心乱了,走路的脚步极为仓惶。她怎么变得这般狼狈?她的头发凌乱,惨白的脸瘦瘦的,呈着菜色。她好象哭过,弄糟的眼影和熊猫一样黑了两个大圆圈。纤弱的腰脚一摇一摆地朝大鱼走来。珍子远远地喊:“大鱼,大鱼——”大鱼朝珍子使眼色装没听见。秦科长也认识珍子,就收住脚捅大鱼:“嗳,老包头家的喊你呐!”大鱼小声骂:“骚货,不理她!”他说话时,珍子已喘喘地堵在大鱼前面了。珍子不马上说话,而是一眼一眼地看大鱼。大鱼脸色变青了,出窍的游魂就被这不和谐的沉默驱到别的地方去了。 

  珍子终于委屈地哭了,扑向大鱼:“大鱼,俺等不了啦!俺好想你哟!俺们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俺不稀罕你这个村长了,俺只要你!” 

  秦科长在一旁愣住了。 

  大鱼见秦科长脸上表情了,心里烦躁不安,象是失去什么似的狂燥起来:“你滚,你个骚货!老鬼活着的时候你勾搭俺。他死了,你还缠磨俺!俺……”他轻轻一抡,就将珍子推倒了。 

  珍子象被雷击一样呆了片刻,就跌倒在地,咕咕噜噜滚出老远。她“嗷”地叫了一声。大鱼晃了几晃,险些栽倒,额头冒起汗珠子。 

  秦科长急了说:“大鱼,你怎能这样?”他就奔过去扶起珍子。 

  珍子抹着嘴角的血,气得说不出话来。 

  秦科长耐心地说:“老包头家,你不要自讨没趣啦,不要影响大鱼的进步!你和花轱辘成天跟他过不去,又何必呢?回去吧!” 

  珍子嘴角的血象小红蛇一样爬出来,她疯了似地骂:“大鱼,你不是人!”然后眼一黑,轰轰然旋转着搅乱倾斜的一片蓝天很沉重地扑倒下来。 

  大鱼派两个村民将珍子送走,就躲进屋里哭了。他好久好久没有这样哭过了。夜里等“葫芦头”睡熟了,他便悄悄爬起来,骑上一辆摩托去了老河口。他蹲在珍子的窗根下,弓着脊赎罪似的背那苍穹。他不敢进去,怕露马脚。他心里念叨着眼就亮了,仿佛外在的荣光都俱到眼底来了。他沉入一个久久不醒的老梦里去了。 

  日子久了,山也会塌的。 

  半月之后,正式任命大鱼为犯人村村长的一纸批文终于下来了。小小犯人村都沸腾了。村民们喜欢大鱼。大鱼得到喜讯时,正在盐场里干活。他欢欢乐乐地朝村委会跑去了,他要亲眼看一看批文,瞅一眼心里就能落个踏实。村里的一切安排妥当,大鱼去劳改队找秦科长了。大鱼又吭哧吭哧挠头皮了,闷了半天才说:“俺请你喝喜酒!”秦科长瞪大一双眼:“你要结婚啦?新娘是谁呀?” 

  “珍子。” 

  “啊,老包头家?”秦科长先是一愣,继而就跟大鱼火了,“你小子,成心跟领导摆迷魂阵咋的?告诉你,你真要跟珍子结婚,花轱辘的咒语可就应验啦!领导还会重新审查你的!”大鱼一板正经地说:“俺没做亏心事,都是花轱辘胡诌的!”秦科长说:“俺知道,俺信任你!可俺顶不过社会舆论哪!”大鱼心一下子凉了,胸口窝里象有一团东西死死压着:“那,你说咋办?”秦科长说:“天下女人多的是,凭你大鱼在雪莲湾搞不到对象?”大鱼连连摇头:“不,不,俺不能没有珍子,俺答应过她的!求求您,给俺做主吧!”大鱼“通”的一声给秦科长跪下了。秦科长惶惶惑惑地扶起大鱼:“好吧,俺给你兜着,不过这件事先跟头头沟通一下。”大鱼说:“求求您啦,成全俺们吧!”秦科长点点头。大鱼乐了。 






  
六十五




  大鱼走出劳改队大楼,天已经黑了,他走在河堤上心情好极了。他在雾气里走着,胸膛里涌出一种思恋的焦躁,浑身热血沸腾了。他想极坦荡极快活地吼一嗓子渔歌。他张了几张嘴巴却吼不出词来,憋得眼里涌出泪来。他定定神儿,不由自主地吼了一通“噢嘿噢嘿”拢船号子。老河口颤抖了,雪莲湾颤抖了。他的吼声就象一个涌动着顽强生命力的怪物发出的悠长的恢宏的钝吼,传出远远的。他走着,好象看见珍子的笑脸了,她吃吃笑,脸蛋成柔柔情情的月亮。他试想着当把喜讯告诉她时她高兴的样子。大鱼一路走得风快,不多时辰就看见老河口了。老河口上浮着大大小小小的蟹灯,明明暗暗、闪闪跳跳一片红火。他又看见跟珍子约会的小酒铺了,不由心里一热。他在书本里读到这样一句名言,好像是警告他的。“沉浸在爱情里的每个女人都曾是天使,当她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她便折断翅膀坠落变成了凡人,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要辜负爱你的女人,因为她已经没有翅膀飞回原来的天堂。”大鱼默默对自己说:“珍子,俺大鱼不会辜负你的,俺所有的过失都会补偿给你!俺让你幸福!”大鱼这样想着,脚步快捷起来,不长时间就怀揣着厚望站在珍子的屋前了。他很沉静地喊:“珍子,珍子——” 

  屋里黄乎乎的灯影有些虚幻。没人吱声,又叫了半天也没见珍子出来,他心一沉。再喊,蹦出石锁来。 

  大鱼问石锁:“你婶娘呢?” 

  石锁歪歪一头扑进大鱼怀里,“哇”一声哭了。 

  大鱼浑身打了个哆嗦,使劲摇着头石锁:“咋啦?她咋啦?”石锁抽抽咽咽地说:“婶娘?她跳海啦!” 

  大鱼当下腿一软,立时塌了身架,深黑的眼眶子一抖,稠稠淌下泪来。他懵着片刻,就象一头怪兽,嘶吼着,跌跌撞撞地奔向海堤…… 

  夜深的时候,小池子将大鱼拖回来。 

  小池子悲悲怆怆地向他诉说一切…… 

  那天珍子从犯人村回来,就病了。大鱼哪里知道他怀上了,她肚里有了大鱼的根脉,不几天她就流产了。小池子招呼着将她抬到乡医院的时候人都昏死过去了。医生将她抢救过来,她嘴角垂下一滴血,象吊着一滴残忍的记忆,她只是清醒地说了一句话:“俺的天神哩!村里村外谁都骂俺,戳俺脊梁骨。俺不怕,可俺没成想,那么多作贱俺的话,竟是打大鱼嘴里传出来的!万般都是命哟……”然后,她就狠狠哭出一滩泪水。泪流干了,她再也不吃不喝不说话了。一个飘着小雨的暗夜,珍子偷偷溜出医院,悄然登上了拦潮大坝。她就在大鱼堵住的“豁口”处站住了。她抬起苍白的脸,悒怔怔地凝望着给大鱼带来荣光又给她带来灾难的豁口子,眼底生出恨来。她爱这个世界却恨这个豁口,此刻支撑她心灵大坝的支柱断裂、崩塌了。她忽然象泼妇一跌坐下来,身子慢慢蜷下去。喉咙口挤出一串短促的呜咽。她忽然拿双手疯一般挖着泥土,一下二下三下……直到十个手指露出血乎乎的骨头来,大坝依然不可一世地卧着,象一条黑蟒。“豁口”再也不会在她面前出现。她绝望了。她一闭眼,滚下了大坝,溶入大海。她被捞海的渔人救了,再次将她送回医院。遗憾的是,她的情感、她的血肉、她的爱恋以及她的体温都葬进“豁口”里,捞上来的,再也不是敢爱敢恨美丽迷人的少妇珍子。她坐在医院的床上,脸色苍白,目光呆滞,象个坐化的尼僧。 

  “珍子……”大鱼“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珍子一声不响,冷冷看他一眼。 

  “珍子,俺是大鱼,接你来啦!” 

  珍子的心思好像跟这里不搭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医生对她说:“你看呐。谁来啦?”珍子忽然举动古怪地抱起脑袋,疯疯癫癫地喃喃着:“俺的孩子,俺要孩子……俺要孩子……” 

  “珍子,俺是大鱼!” 

  珍子目光呆滞:“不,你不是大鱼,你是鬼!” 

  大鱼扑过去,紧紧抱住珍子,哭了:“珍子,为啥这样啊?”珍子没有表情。完了,完了,啥都完了。大鱼将满是泪水的脸埋在阔大的巴掌里,埋在往事的记忆里。昔日的一切美好,都被残酷的现实葬掉了。 

  注释26:红蛇 

  麦兰子心里单一的积痛有些麻木,麻木久了,便趋于平静。家庭能平静终归是好的。潮张潮落,日子平稳过。大雄出海拢滩,回家就觉出女人的异样。麦兰子一下子变得沉静,让大雄悚悚生出些恐惧来了。大雄不明白麦兰子那么向往“文化”,她的思维好像还没走出学校。这棵树非把麦兰子吊死不可了。 

  一晃儿就是夏天了,大雄再次出远海回来,修船的日子里,大雄心里很躁的渴望有一方另外的天地了,但他惶惶的不说出口,豆干饭闷着。大雄本不是这种性格,就是受了那怪圈的蛊惑,不情愿而又服服帖帖地钻进里面去了。大雄终于说:“兰子,这次出海俺一直琢磨教书的事,俺也理解你,注定你当过老师,为了俺你才离开学校的,俺对不住你。既然这样,俺愿做老师试试。”麦兰子先乐了,把肩头矮下来,香喷喷的头搁在大雄宽厚的肩上,竟嘤嘤地哭了。她的哭声如夜莺轻唱。大雄知道她为啥哭。麦兰子说:“俺早料到有这一天。” 

  大雄的身子往上一欠一欠,觉得自己猛然高大许多。夫贵妻荣嘛,他是女人的指望。他幸福而躇躇满志地闭上眼,似要把未来日子详详细细排摆排摆。麦兰子就拉着七奶奶去找何乡长了。七奶奶亲自出马,何乡长当然十分重视,于是麦兰子又逼何乡长领她去了县城教委主任家。半月之后的一个早晨,乡长派乡文教助理将大雄任大麦铺小学教师的一纸批文送来。“俺的天神哩,他终于从一个渔花子变成文化人啦!这年月只要你认真去做事,就没有做不成的事!”麦兰子想。 






  
六十六




  大雄拿到批文悒怔怔、痴呆呆好一阵子。他啥话也没跟麦兰子说,便独自去船厂。大雄把自己的渔船租给了四喜,才去了麦兰子的小酒店。小酒店里瓦亮瓦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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