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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尽快处理掉,不然俺苦苦经营的形象就他妈完啦!你快去给老赖打电话,就说这批书限他今晚拉走,这笔款俺大鱼分文不取!不然俺就一把火烧了它!”麦翎子依然不满意,说:“那么多黄书流向社会,你想过后果么?你洁身自好,就不管别人了么?”大鱼说:“你就别生乱了,就按俺说的做!”麦翎子生气了,一甩手说:“俺不管!”大鱼脸色严厉了:“翎子,别任性了!你是俺的雇员,让你咋做就咋做!天塌了由俺顶着!”麦翎子就是不服软地说:“你没权力逼俺做犯法的事!吃不了你这碗饭,俺立马辞职!”大鱼呆坐着,一脸晦气,慢慢地,他眼圈红了,迈着摔疼了的双腿,细麻苍蝇似地围着麦翎子转来转去。大鱼几乎是用哀求的口气说:“翎子妹妹,俺大鱼求你啦!俺没别的法子,将书毁了,咱们挣的钱全搭进去都不够哇!交出去,公安来整俺们,审查你仨月,咱受得了么?你受得了么?只要你上大学走了,俺大鱼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啥也不怕啦!”麦翎子垂下酸乏的手臂,脑里叠映着高考的日子。麦翎子再也不能失去这个季节,管他黄书黑书呢,麦翎子没说话,抓了把雨伞,晃晃着跑进黑暗的雨幕里。
麦翎子本来身子不适,又在泥泞里奔跑了一程,回到书屋已是瘫软如泥了。在村委会,麦翎子给老赖打通了电话,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糟。老赖说根本无法取书,也不知是哪儿走漏了风声,公安局、文化局出版科和工商局的人正查他呢。他说明天有可能对大鱼的“优秀书屋”进行突袭联查,晚上千万将黄书转移藏妥,等过风头就有钱赚了。回到书屋,麦翎子把情况跟大鱼一说,大鱼眯眼坐着,腮帮上有一棱肉噗噗弹跳着。麦翎子的心怦怦直跳,一绺头发在她嘴里咬断了。大鱼如热锅蚂蚁,在地上来回走动。他忽然骂了一句:“老赖,俺操你大爷!”麦翎子说:“骂街有屁用,想招子呀!”麦翎子说话声音呛人跟吵架似的。大鱼只顾咔哧咔哧挠头皮,两眼贼贼地寻视着四周,说:“要么将书藏在你家小棚子里?”麦翎子开始配合了:“你家和俺家都不安全!”大鱼说:“藏外面又有雨淋”。在幻象里寻求生存的招子图的就是那个不可知的理想。在这提心吊胆濒临绝望的一瞬间,麦翎子脑里闪现了自家家那破败的祠堂。麦翎子说出想法之后,大鱼笑了:“这真是个好主意哩!”后来的事实证明,麦翎子选择对了。麦翎子一直为自己偶然的妙想沾沾自喜。夜里雨势小下来,麦翎子召集四喜和几位小伙子分别将书用塑料袋包起来,悄悄运进麦家祠堂。
最后锁门的时候,麦翎子看见了祠堂的白纸门了。七奶奶在白纸门板上张贴了门神“魏征”。在家里,魏征当门神,通常要去做后门将军的。因为前门通常是双扇,贴配对成双的门神,如神荼、郁垒、秦叔宝和尉迟敬德,后门往往单扉,魏征图案是单幅,贴上正好。麦家祠堂是单幅门,七奶奶选择了魏征。魏征被称为“独坐”,图案也是《西游记》描写魏征守门的打扮:熟绢青巾抹额,锦袍玉带垂腰,兜风氅袖采霜飘,压塞垒、荼神貌。脚踏乌靴坐折,手持利刃凶骁。圆睁两眼四边瞧,仿佛在吼:“哪个邪神敢到?”
望了半天魏征的纸像,麦翎子有点胆寒了。魏征是震邪的门神,她们把黄书放进来就已经是邪了,岂能保佑她们?那不是自投罗网吗?麦翎子已经走投无路了,她朝魏征门神烧了三炷香火,祈求魏征显灵保佑她们平安无事。后半夜回到家里,麦翎子连湿漉漉的衣服都脱不下来,脑袋疼得厉害,低头看见湿渍渍的两个裤腿被殷红的血水浸透了,看见血当下就吓昏了。七奶奶听见麦翎子的惊叫,才慢慢走进来,把麦翎子摇醒了。七奶奶帮她脱掉湿湿的衣裳,麦翎子见了七奶奶好像有了根,她想给七奶奶跪下,说出自己在祠堂干的事情,可是,一想不行,七奶奶的白纸门是良心和正义的最高尺度,不会跟她们妥协的。七奶奶对她依旧慈祥地笑着。麦翎子害怕奶奶的笑,最后心颤了,麦翎子跑出去,到了黑暗的祠堂继续跪在魏征像前忏悔说:“魏征门神,俺是麦翎子,俺做错了事情,您就别怪罪俺了,俺以后要痛改前非,俺永远行善积德——”麦翎子回来时,继续朝七奶奶跪着,没多久就身子一歪睡着了。七奶奶疑惑地望着她,慢慢将她弯曲的身子放平展。麦翎子在梦里喃喃地说:“俺要上大学,俺要上大学!”
这件事情没有败露。书商老赖取书的那个夜晚,麦翎子和大鱼在饭馆里喝醉了酒。老赖酒量真大,满杯满瓶地喝白酒一下子将麦翎子灌醉了。大鱼也喝了一斤开外,边喝边荤素夹杂地唱野歌,唱得麦翎子心里一动一动地不好意思。老赖的手机频繁地响,响得大鱼都烦了。一抡胳膊,把酒桌上的瓶子扫下去了。老赖讪皮讪脸地笑:“这狗东西真喝多啦!”麦翎子劝大鱼:“别喝了,别喝了!”大鱼悠长了声腔说:“俺没高。”麦翎子知道他心里积着怨恨。老赖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叠钞票递给大鱼说:“大鱼,这些钱算是这回合作的酬劳!一万五千块,翎子给他点点,好哥们儿明算帐嘛!”
大鱼拿起钱在眼前晃了一圈儿,喉咙里发出噢呵噢呵的怪声。忽然,他将钱往桌面一摔,变了脸:“你他妈的小看俺大鱼啦!”
老赖惊讶了:“你嫌少?”
大鱼扯着嗓子吼:“俺他妈的不拿这鬼钱!花了这钱,俺大鱼损寿,钱都归你,喝,喝酒!”他颤颤抖抖端起白瓷海碗与老赖一碰。
老赖笑脸变得尴尬了,劝说:“你不拿钱,兄弟不喝这酒!”
一零四
大鱼憋了口气,晃晃脑袋说:“你他妈不喝,俺喝!”说着就将半碗酒干了。
麦翎子担心地望着大鱼:“你,别喝了——”
大鱼不理睬麦翎子,红着眼睛说:“老赖啊,俺今天要跟你多说几句,你他妈知道吗?为了护着你这破书,麦翎子吃了多大苦吗?吃苦还不算,她夜里朝着魏征门神跪了整整一宿,是她七奶奶保佑了你,不,是七奶奶的门神保佑了你。别的不说,这是犯天条的事儿啊!俺有一句话,你小子记着,这回就这么着了,没有下回了,往后你小子再捣腾这鬼书,俺他妈废了你!”大鱼说着,将酒碗“啪”地扣在自己的脑袋上,碗碎五片,酒水揉和血水顺着面孔流下来,流到脖根处,大鱼依然瞪大眼睛挺着,没去擦血,一副无所顾忌的样子。
老赖被震住了。
麦翎子惊得不敢喘气。
麦翎子放下筷子,扑过去喊:“大鱼哥——”她急忙用餐巾纸擦着大鱼脸上的血。
老赖眼神抖了,哆嗦着说:“大鱼,别这样啊,我知道你狠,下回我不弄了,不弄啦!”
大鱼说:“你听见俺的话啦?这就好!”然后就将一线血酒舔进嘴里咂巴着说:“记住,你老哥横竖一身,没儿没女没老婆,可俺大鱼从不负天下人!”
老赖哆嗦着站起来,收起钱说:“他喝多了,快送回去包扎包扎!”然后扭身要走。
麦翎子双手插腰堵住老赖,说:“赖经理,钱还是留下好!他不要俺还要呢!俺们付出了,就该拿这钱!”
老赖扔下钱,悻悻而去。
麦翎子找来汽车把大鱼送到乡卫生所包扎。包扎完了,大鱼说到书屋看看。麦翎子搀扶着大鱼回到了书屋。麦翎子发现大鱼的脑袋肿了,膀了,脱了形,走了相,鱼眼也朦胧了,蓬头鬼一样狰狞。麦翎子一边拿温水擦着他的脑袋一边哭出了声说:“你哩,哪有作贱自己的?往后再别喝酒了。”大鱼感觉到麦翎子对自己的疼爱,心里暖酥酥的,眼前马上幻化出珍子的模样。珍子当年就是这样疼爱他的。他幸福地闭上眼睛,想把这种幻觉永久地留住。
麦翎子不知道大鱼在想什么,但她心里却漾动着一种情感,这便是从此敬佩大鱼的骨气!这年月,有骨气的男人不多了!
麦翎子怀着激动的心情迎来了酷热的六月。日子太快了,有些让人抓拿不住。麦翎子在六月一日的早晨去书屋与大鱼告别。
大鱼很早就起来等麦翎子呢。麦翎子看见大鱼的办公桌上摆着红纸包,这是麦翎子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大鱼今日心情挺好,脸上的阴郁之气没有了,整个脸相变得柔和生动,只有脑顶上的疤痕还没褪色。大鱼递给麦翎子一千元红包之后,笑笑说:“说走就走啦,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眼里的泪花就扑闪开了。
麦翎子鼻子酸了,尽量不看他的眼睛说:“再见啦。大鱼哥!等俺高考完了就来看你!”她说着脸颊一片火热,眼皮儿湿了。
大鱼将脸久久埋在大掌里,没话了。
麦翎子扭转身说:“大鱼哥,多保重,俺走啦!”
大鱼说:“你等等!”然后从日记本里摸出一张存折给麦翎子:“翎子,这是俺为你存上的五万块钱,是你的奖金,拿走吧!”
麦翎子悒怔怔地呆愣着,没去接。麦翎子在大鱼醒酒之后就将那笔钱给他了。她分析这个存款里有老赖弄黄书的钱,问:“是不是有那笔钱?”
大鱼摇头说:“不对,那是一万五,这是五万!两码事,这是干净的钱!”
麦翎子想了想问:“你给俺这么高的奖金?要是别人你会给么?”
大鱼被问愣了,不动声色地瞅着麦翎子。麦翎子又碰着他的蓝眼睛了,她的身体开始发冷,冷得抖抖的:“俺不要这钱。”
一零五
过了许久,大鱼说:“你要不拿,俺先替你存着,户头是你麦翎子,谁也支不出来的!俺大鱼对于别人是挺抠儿的,因为你不一样!”
麦翎子问:“俺为啥不一样?”
大鱼笑了笑说:“因为你叫麦翎子!”
麦翎子笑了,说:“这不是理由,俺七奶奶说过,外财不富穷人命,该俺的少一分不行,不该俺得的得到是祸!这几千块的工资够俺复课用的了。”
麦翎子转了身,朝大鱼摆摆手。
大鱼笑着嘟囔:“这个丫头片子!”就呵呵笑了,麦翎子终于在太阳光里看到了大鱼的笑容,他笑起来的时候还真的像鱼。
大鱼望着她的背影,想了很久,自己是不是爱上她了?麦翎子感激他,但在情感上是冷漠的。尽管这样,也不能改变大鱼的决心,只能坚定他的决心。他顺应着她的精神状态爱做啥做啥,都由她去做好了,她要远离雪莲湾那是她的事。大鱼的热情是自愿的,是灵魂的需求,或许是向珍子赎他的罪吗?他怀着一种特殊的、敬重的、热烈的心情爱着麦翎子。麦翎子接受不接受这种情感毫无关系,爱她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珍子。这样一想,大鱼心中生出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欢乐和宁静,一种心平气和热爱一切的心情。
麦翎子带着书屋的气息走了。走在村巷里,麦翎子搜寻着天上的红雀,只有雪莲湾才有的红雀。日光温暖而饱满地涌进她的每一个汗毛孔,让她陡增了劲势。麦翎子不看村人的脸,更不管别人的目光。别人的赞赏和挖苦,都无碍于她。
这一次是麦兰子送她,姐姐本来找好了一辆汽车,可是早晨汽车发动机坏了。姐姐只好推着自行车走,后衣架上捆着麦翎子的铺盖卷、脸盆牙缸牙刷什么的。麦翎子跟在姐姐身后默默地走,出了村口就听不见大海涛声了,麦翎子才将行李背在身上,坐在自行车的后坐上。麦兰子骑车时有些晃悠,她自从到了乡里,人已经有了官气,这是麦翎子很少跟姐姐沟通的原因。麦翎子看见麦兰子肩头颠动着刺眼的光泽。麦翎子说她想唱歌,麦兰子说不准唱。麦翎子不明白,在一个这么美好的时刻为啥独独不准她歌唱?
麦翎子高考回村不久,在服装厂门口见到了菊子。
菊子变了,变得时髦了。麦翎子与菊子相见依然是亲亲热热的。菊子身穿质地很好的白色连衣裙,在麦翎子眼前就像一团虚幻的白影。三伏天气,大海都被热天蒸得鼓鼓涌涌哈欠连天。她们在傍晚时分边说边笑来到老河口的蛤蟆滩,海风在耳边唿哨,浑身爽气许多。刚刚退潮,老河口水流得慢了,在苍黄的落霞里显得清瘦凝重。她们赤脚踩在喧软的泥滩里感到异常舒服。日头随着潮水退去老远,光亮浅弱起来。她们走累了,不由找了一块高高的泥岗子坐下来。
红雀又露面了,嘀嘀嗒嗒落满老滩觅食。红雀褐色脚杆浅浅地插进泥里,小爪子用力扒着冒泡的水窝儿盲目地啄着小虾。由于雀群的提示,麦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