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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雀又露面了,嘀嘀嗒嗒落满老滩觅食。红雀褐色脚杆浅浅地插进泥里,小爪子用力扒着冒泡的水窝儿盲目地啄着小虾。由于雀群的提示,麦翎子环顾四周,竟有趣地发现麦翎子和菊子又坐在了原来的泥岗子上。麦翎子各自转了一圈又回来了,一种淡淡的失落感缭绕在麦翎子的心间。麦翎子记得好久没看到落日了,高考前的每天时光都是那么紧迫。菊子问麦翎子:“你考得咋样?”麦翎子说:“行,考个本科没啥问题。”菊子眼睛红了:“俺相信,真羡慕你!”麦翎子问:“你呢?你咋样?”菊子不知怎么就带着自嘲的意味笑起来:“你就别问俺了,俺啥都忘了,就多个酒量,女子无才便是德啊。翎子姐,俺多句嘴你别不爱听,俺们的最终目标不是进城工作生活么?告诉你,俺过几天就进城工作啦!这不比上大学更直接么?说好多大学生都找不到称心工作呢。”
麦翎子呆呆地望着菊子,觉得菊子可怜,也觉得她幸福。啥都不想的人最幸福,因为她从不失望。麦翎子淡淡一笑说:“那得先祝贺你哩。”菊子得意地笑着:“翎子,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俺进城后就结婚。”她说话时从皮挎包里掏出精致漂亮的白色化妆盒不停地描眉涂口红。麦翎子好奇地瞪大眼睛问:“菊子,你有心上人啦?咋早不告诉俺?”菊子淡淡地说:“你认识的,就俺们厂长。”麦翎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讷讷地说:“张士臣?你,你成了第三者?”菊子拿手拽着自己编的那种很流行的排骨辫,格格笑起来说:“你别说得那么难听,啥第三者第四者的,反正他真心爱俺,俺也喜欢他,俺们是爱情!他在城里为俺买了房,买了车。房产在俺的名下,给他前妻200万算协议离婚。你个书呆子,傻姐姐,是张士臣上赶着追的俺。”菊子说话声优美动听像唱歌似的。
一零六
麦翎子觉得她的声音是那么陌生,甚至有些恐怖。麦翎子望着她的眼睛说:“菊子,你想过没有?张士臣比你大20多岁呀,你想过以后的日子么?”菊子说:“啥都想了,你还老观念呢,如今城里姑娘傍大款,专找岁数大的,男人40一朵花,40多岁男人有种成熟美,有钱有事业,还知道疼人!有啥不好?俺劝你大学毕业后也跟俺学!”
麦翎子摇头:“俺学不来,俺可没有穿金挂银的命!”菊子哪里知道,最初张士臣看中的是俺麦翎子啊!俺不愿,才轮到了你哩!她听菊子说话像听天书一样,委实失去与她谈话的兴趣。前前后后才两年的事,新生活将单纯老实的菊子冶炼成这般模样,日子太可怕了。麦翎子还想挽回点什么似的说:“菊子,刚才你在跟俺开玩笑。是吧?”菊子拧眉拧眼地说:“翎子姐,没开玩笑,这都是真的。等你大学毕业。分到县城,俺们又可以常见面啦,是不?”麦翎子无言以对,怔怔地看着菊子,越看心里越难受,一种很复杂的滋味自心底浸漫开来。实际上,经历高考的麦翎子也悄悄变着,前些日子,麦翎子听见菊子的话会劈头盖脸骂她一顿。现在不会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谁也别强求谁。这个时候,麦翎子心里难受,鼻子酸酸的要哭,为了挺住,麦翎子忽地想起金凤出嫁那天菊子吟诵的诗,《彩色的鸟,在哪里飞翔?》麦翎子说:“菊子,还记得那首诗么?”菊子不屑地摇头说:“俺再也不记得那酸拉巴叽的歪诗啦!想想当初多么可笑。”麦翎子说:“当初可笑?”菊子说:“可笑!”就一头扑在麦翎子怀里笑了。麦翎子抱着菊子陪她最后笑一回,笑着笑着麦翎子的眼泪就扑簌簌掉下来。她心里一疼,狂放地大笑,让菊子一点摸不着头脑。她的笑声惊扰了觅食的红雀,红雀在黄昏时归巢了,翅膀扇动的“呱哒”声分外地响,与村头暖融融的炊烟、淡淡的饭香交融在一起。麦翎子凝望雀群,瞧见了远处卧在泥岗子上麦家祠堂,祠堂恰巧遮掩了不甘寂寞的落日。
菊子站起身说:“翎子姐,咱们走吧。你还没看大鱼吧?”
麦翎子说:“没有,俺要去麦家祠堂看看,好久没去了。”
菊子说:“祠堂有啥?那俺先走啦!”
“你走吧。”麦翎子说。
菊子走了几步,回头叮嘱道:“翎子,说好了,俺结婚时你给俺当伴娘啊?”
菊子喊一声就消失在河堤上了。
“当伴娘?俺这样儿的人能当伴娘么?”麦翎子自嘲地想。
麦翎子拿钥匙打开祠堂的门,她怔怔地望了一阵儿魏征门神像。雨水将白纸神像冲坏了一些,但是,喜看魏征门神还是威武无比。往里走去,麦翎子发现里边堆着好些书,细瞧还是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麦翎子知道这阵子大鱼身体不好不进书了。这是哪儿来的书?后来想起来了,高考的时候,麦兰子姐姐告诉她,四喜辞了村里的差事,跟疙瘩爷租了麦家祠堂,四喜与老赖就勾搭上了,红红火火地当了书贩子。四喜家里缺钱,媳妇生了三胎,刚刚被乡里罚了款。他没文化,越没文化的人胆子越大。从这个角度说,麦翎子恨大鱼,是大鱼把老实憨厚的四喜害了,不仅让四喜走了邪,还让麦翎子的前途潜伏了某种不确定性。从前的好多规矩都不管用了,这世界说乱就乱,究竟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四喜想过没有,这样干下去非惹出大祸不可。麦翎子怕得一身冷汗都湿漉漉了,万一败露,不仅搭进神圣的麦家祠堂,就连麦翎子和大鱼都跟着一勺烩了。自己就是上了大学也会被抓回来的。怎么办?怎么办?麦翎子用怯懦而恍惚的眼神寻找着,魂儿都搅散了。麦翎子慌里慌张锁好白纸门,惴惴不安地退出祠堂,想去找大鱼讨个主意。
麦翎子急急忙忙走下羊肠小道,在土坡底下猛抬头,竟看见大鱼坐在那里看海。望海的时候,他的面孔冷得像一块冰坨子,拿心拿血都暖不过来。大鱼没有发现麦翎子。他专注而痴迷地看海。大鱼的脸枯皱着,梭子形伤疤横在额头,眼骨窝像两口深潭。他病了,好像是心病,身体好一阵歹一阵,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疲乏,只想坐着不动,永远面对着这片海湾。麦翎子站在不远处望着大鱼,发现大鱼的手里攥着一条红头巾,那是珍子的红头巾。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张照片,谁的照片看不清。麦翎子悄悄走近大鱼,大鱼望海太专注了,根本没有发现麦翎子的到来。近了,麦翎子看清了,照片是她麦翎子的,照片上还叠着她给大鱼剪的红纸鹤。麦翎子脑袋轰地一响。
大鱼听见背后有响动,慢慢转回头,看见了麦翎子,急忙收起了头巾、照片和红纸鹤,有些慌乱地说:“翎子,你回来了?考的咋样?”
麦翎子装着没看见照片:“俺刚回来,就被菊子拉到海边来了。俺正要看你去哪!”
大鱼眼眶子一抖,落下泪来说:“翎子,你一定能成功!闯世界去吧,祝福你!俺真眼热呵,俺非常高看你们有追求的人,更喜欢你们有知识的人。有文化的人是有福的!”大鱼说着,眼睛就亮了。
麦翎子想跟大鱼说说四喜租麦家祠堂藏书的事情,可是,大鱼的话题总是不往上面扯。大鱼见了麦翎子好像有说不完的话:“翎子,俺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可是,见了你又是狗咬刺猬不知咋张嘴了。这么说吧,这怕是俺们的最后一面啦!”
麦翎子惊愕了:“为啥?大鱼哥?”
一零七
大鱼伤感地说:“珍子没了,你又走了,俺就是有钱,还有啥活头?”
麦翎子再也抑制不住满脸的泪水,啜啜地说:“大鱼哥,你不能这样,珍子希望你活得好!俺呢,也希望你生活幸福!老天有眼呢,你是大好人……你应该幸福!你会找到像珍子那样的好女人的!”
大鱼轻轻摇着头说:“不可能了,俺心里明白。俺再也走不出雪莲湾,雪莲湾除了你麦翎子,没有人真正了解俺!更没有人看得起俺!在你上学之前,在俺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俺有个请求,你能答应么?”
麦翎子心里一热,点了点头。大鱼哽咽着说:“翎子,俺对你没有非分之想,俺只是觉得你好,不仅仅因为你长得像珍子。俺把你当成自己的妹妹就知足了。你不知道,俺一直将自己当成你们麦家人。你知道,俺跟你姐是同学,年轻时暗恋过你姐,那是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后来俺见到了珍子,因为珍子长得像你姐。你,你跟当时的你姐又太像了,俺简直分不开。你姐媚俗了,俺不愿看见你再重复你姐的路。俺每次见到你,就想起过去的美好,俺愿你飞,愿你幸福!你别误解俺,千万别误解俺!”他说话时精神恍惚,他的精神垮了。
麦翎子明了一切,明白了大鱼为啥偷偷过麦家的寒食日。这个时候,她却很感激他了。
麦翎子被郑州大学录取了。
马上就要开学了。麦翎子临行前,大鱼把那个存折给了麦翎子。麦翎子死活不要。大鱼的眼睛将她冰冻了一样。避开钱的问题,有一件事好像让麦翎子放心不下,就是四喜租用麦家祠堂。租祠堂没什么,根源还在四喜跟老赖勾搭在一起倒黑书、贩黄书。在魏征门神眼皮底下干坏事,早晚像炸弹一样引爆的。大鱼似乎看出麦翎子的担心,他说了声:“你放心吧,俺来处理这件事情!”麦翎子还是有些担心:“四喜能听你的?”
“他不听也得听!”大鱼的鱼眼里闪过一束寒光,两个黑黑的鼻孔像网眼似地张了张。
当天夜里,麦家的祠堂燃起了通天大火。祠堂轰然倒蹋之后,顷刻间化为灰烬。雪莲湾人望着红红的大火愣是呆傻了似张望着——
一大早儿,麦家人都来看毁灭了的祠堂。七奶奶极为伤感,连祠堂的白纸门都化为灰烬了。疙瘩爷带来了警察勘查现场。麦兰子和麦翎子也匆匆赶来。麦兰子惊讶地惊叫:“为啥?难道是天火吗?”麦翎子没有说话,她默默地转着看着,心里啥都明白了。当天下午,就有一个外地打工的小伙子被抓走了。
麦翎子要走了,望着一扇白纸门。
麦翎子很喜欢民俗学研究,家乡的白纸门、七奶奶的门神和符咒文化,非常让她痴迷,但也让她困惑。显然它涉及民俗事象的信仰部分,具体形态复杂多姿。不管这种民俗现象对于雪莲湾渔民生活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它的出现,它的延续,是有道理的。要求从文化角度和国民心态上思考探究。七奶奶的意思是:“白纸门有镇邪的作用,也有映照灵魂和清理灵魂的功能。为了捍卫道德的纯洁性,人们必须同邪恶做斗争。”麦翎子理解的“清理灵魂”是指这样一种精神状态:生活疲沓了,日子不尽人意了,甚至是思想停滞了,就借白纸门的威力,把这一阵子堆积在灵魂里的垃圾统统清理出去。麦翎子就想,自己灵魂里的垃圾是啥呢?奔忙中的疙瘩爷、麦兰子和大雄,他们能够清理灵魂里的垃圾吗?
看来,大鱼会的,她感觉大鱼比别人活得明白。
从大鱼对白纸门的抵触情绪里,就证明了这一点。果然让麦翎子猜着了。大鱼就是这样。一个闷热的傍晚,麦翎子在姐姐家睡了,忽然她看见楼前一张脸孔在路灯下望着她。是大鱼哥?大鱼在房前望着麦翎子。麦翎子只好走出来了,大鱼就轻轻一甩头,悄悄离开了,像个幽灵一样神速。麦翎子鬼使神差似地跟着大鱼到海边去了。怕有蚊虫叮咬,大鱼提前从黄木匠的泥铺里偷出了一捆艾草点燃了。没有蚊虫的盯咬,大鱼就可以望着麦翎子的眼睛说话了:“翎子,俺总想跟你单独呆一会儿,说说话。”
“说吧!”麦翎子依然不敢看大鱼的鲶鱼眼。
大鱼很激动。过去对麦翎子的思念,躺在床上辗转难眠,那疯狂的想象把越发妩媚的麦翎子呈现在他眼前,让他的蓝眼睛海一样膨胀。一想到离麦翎子这么近,甚至闻到了她身上的气息,他全身一阵颤抖。
“大鱼哥,这么晚了,你要找俺说什么?”麦翎子笑着问。
麦翎子的朝气、青春和充实的生活像一股清风迎着他吹过来。不由得使大鱼痛苦和哀伤。麦翎子就要走了,大鱼心里在进行一种痛苦的活动。想的东西太多了,又没有地方倾诉,就更加使他痛苦。痛苦的时候,他的灵魂正在发生一种极其重大变化,他的内心生活仿佛放在摇摆不定的天平上。只要一面稍加一点力量,就会使天平往这边或那边歪过去。他得承认,起初自己对麦翎子有了爱情,但这是“柏拉图”式的、纯粹精神上的、不涉及肉体恋爱的单相思。这样的爱情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