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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陈阴风吹过,掀得草垛黑暗处嗤嗤作响,那里隐藏的讥笑忍不住了。我猛然警觉。
这绝对不是我的歌声!也不是我的表演!莫非有个幽灵乘我不备偷袭了我,利用了我的
躯壳吗?
我绷紧神经四处张望,村庄里夜未深人己静,只剩下孤零零的灯光鬼火般闪动,月光惨
淡,狗远远地吠了起来。我后脑勺一凉,一只手掌拂上来,寒意迅速散到全身。
我毛骨悚然,沿着田埂疾足奔跑,象要甩掉身后的尾巴,我心脏在咚咚撞击。
亲爱的骡子兄弟,你的同学本想借你寻找一部现代启示录,你却同他开了这么一个古老
的玩笑!
我一脚踏进了水田,当我费力提起湿漉漉的裤管和滑腻腻的鞋子时,似乎听到了爽朗的
笑声。田蛙的鸣叫也在提醒我的愚蠢。
人类之间存在不可跨越的隔膜。我的同学,我曾经把你视作实验台上的线路板和剥皮田
蛙,一次次对你输入强大的电流,或许我自作聪明的思维不啻于你的地狱吧?我无权再往枯
泽的人道主义上滴几滴鳄鱼眼泪,也无力再往困乏的理性上涂抹一点儿人文色彩了。你是否
也在你的地狱里为我选择好了刑罚呢?
总算跑上来时的那条土路,学校沿未熄灯,楼房灯光映得路面半明半晦,我的步子放慢
下来。
我的同学,你盲目徒劳的反抗只是给你的同学们增添了笑柄和谈资,给校园演了一场滑
稽戏,你还有一个更卑鄙的同学,他妄图把你凝固的脑浆作为他个人奋斗的垫脚石,他是否
太残忍太不择手段了呢?他自以为能为这个舞台演一出好戏,请你为他预言一下,他将为世
界增加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后校门己不远了,几小时前我挥舞长剑冲出校门,现在我丢盔卸甲,狼狈不堪地回来
了,我注定要把哈姆雷特弄成喜剧丑角,事实也证明这是我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出闹剧,我犯
了一个校园里普遍性的错误一一叶公好龙。今晚我必须忘掉,为了明天的四级考试,也为了
日后更复杂多变的考试,我必须忘掉它。
我走进了后校门,现在把我和杨明德隔开的是一道校园的围墙和一道监牢或精神病院的
铁窗。校园平庸的生活还是适应于我,我现在饥肠漉漉,正需要校园为我提供食品,虽然它
未必合乎我的口味,但它能填饱我的肚肠。
俱乐部的舞会正放着最后一曲,悠扬的舞曲、闪耀的彩灯激动着许多年青的躯体,这里
才是放松忘情的好地方。
我再一次深深感到,脱离大部队,孤军奋战在理论上是错误的,行动上也是危险的。
回到寝室,我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把室友们吓了一跳:“你不是上晚自习了吗?你的书
呢?”
午夜时分,宿舍楼里爆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骚乱。
男生们不约而同冲着窗口呐喊,欢呼雀跃或鬼哭狼嚎,盆碟合奏,啤酒瓶遍地开花,惊
天动地的吼叫划破了校园静谧的夜空。
对面女生楼也鬼使神差地与之响应,惊惶失措的政工教师东奔西走镇压,但喧嚣此起彼
伏。
一些男生跑出去,试图撞开己关闭的女生楼门和铁校门。楼上不断抛掷点燃的扫帚衣物
以壮声势。有先驱者发出革命的号召:
同学们,同志们,亲爱的朋友们!
我们手拉手,肩并肩,
打着横幅,呼起口号,走出校园。
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
只生一个好,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
保护环境,造福百年。
我们一起来歌颂伟大的母亲,
亲娘生我,祖国养我,
但是--党教育了我。
剩下的时间如不多,
人民广场去坐坐,拉起园圈,围着篝火,
跳起欢乐的舞,唱起那心爱的歌!
我们的生活比蜜甜,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
党啊,亲爱的妈妈。
好不好,好不好?
半小时后,骚乱自然平熄,同学们酣然入睡,紧张了半夜的辅导员这才擦了把冷汗。
可爱的花朵和兢兢业业的园丁开了个啼笑皆非的玩笑,时间未曾预期,内容不乏健康向
上,只是方式欠妥。
校方后来未能找到够格的幕后策划者,也没有迹象表明早有预谋,整个事件突如其来。
有人回忆说,熄灯前有几个小痞子在楼下追打一对连尾的狗,那时己有闹事的苗头,但校方
不能接受堂堂高校学生会为流氓犯摇旗呐喊。专门研究高校学生心理的专家认为这是在大考
前夕紧张心理压力下的一种群体宣泄行为,类似于古代军营中所发生的“炸营”行为。
为杀一儆百、敲山震虎,校学生处借机处分了几个犯有前科的学生。张强倒了霉,那夜
他表现得特别兴奋,着了魔似的点燃杨明德的旧衣物不断往下扔,并与前来阻止的团委副书
记发生争执,一翻旧帐:赌博被抓一次,他受到了严重警告处分。
次日的全国英语四级考试如期进行。上午十一点半考试结束,考生们浩浩荡荡涌回宿
舍、食堂,阳光普照,地面上跃动着张张明媚轻快思无邪的笑脸。
七月七日,高校毕业生己经离校,中学毕业生开始一年一度的高考。焦头烂额的儿女们
在考场上拼搏时,望子成龙的家长们焦急守候在门外。注定有一批幸运者或不幸者填充到校
园里来。
这一年暑假酷热异常,昏昏沉沉中我恍惚看见了白炽天空出现了九个太阳,排成了巨型
十字。
八月间,伊拉克入入侵科威特,油井燃烧的滚滚浓烟蔽盖了中东天空。一年后的这个时
候,苏联发生了政治大地震,庞大的政权倾刻间分崩立溃,地表下的岩浆喷发,人欲横流,
施虐了俄罗斯辽阔的原野。
夏夜我坐在自家单元楼房,透过窗纱仰望满天繁星,那是人类始祖长久凝视忧郁不安的
眼睛。自从女娲补天,有巢氏发明房舍,一种命运或许就无可逃避?
尾
地球依旧不紧不慢地旋转,太阳日复一日地干着它的老勾当。
我们清理完杨明德的物品之后三个星期,军训的九O级新生返校,他们带着尚未被溶合
的穿着和口音,叽叽喳喳把一股春意喧闹于校园里的枝枝杈杈,他们稚嫩的脸孔红彤彤,正
与桃花相映成趣。新生们对一切充满新鲜感,崇拜的是更年轻更新潮的偶像,他们能保证红
旗永不变色吗?
刻尽职责的系书记认为在必要以前车之鉴来警惕后来者了。几个月没见,系书记白胖了
些,也不大爱用错别字逗年轻人开心了。当谈到我们的同学杨明德时,他用一种生动夸张的
语言描叙了他的生存状态,而且有几处不大准确,他把武侠小说说成是黄色小说,认为杨明
德经常拿系里的困难补助出去大吃大喝,并断言是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浸蚀使杨明德走上了
犯罪道路。
我们和新生们一同聆听教诲时,感到了实实在在的成长。绕过了思想的泥潭,穿越了青
春的逆流,命运的响箭业己射出,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无论成为社会贤达、学界名流、商
业巨子还痞子、穷酸和渣滓,都是暂时无暇顾及的事情。
校园里漂满了头脑空空而步履沉重的躯体,这样的人种适合于随波逐流,如果加上一副
厚实的脸皮和生硬的心肝,则更可以在世间横冲直撞。平庸者们不想上天也不愿入地,只想
露出水面得到呼吸的权利。
独处的空间杂草丛生,青春的遗物被胡乱卷巴丢弃在那里,人群永远是一张张随机应变
相似合群的面孔。
毕业生照例为后来者写下警世或醒世的格言。但新生们己不大理会这种故弄玄虚,他们
自信可以活得更潇洒,混得更象样,更有资格面对二十一世纪。那个杨明德是个难以置信的
人物,竞争法则无情地淘汰了他,他再也不会再有第二次出现在校园里的机会了。
有时新生到我们这里玩儿,总不免有人把话题扯到系书记描叙的那个怪人身上,系书记
夸张而半遮半掩的语言把爱标新立异的想象引入了误区。骡子,杨明德,一个洒脱放达的浪
子,一个狂饮滥醉的豪侠,一个反传统的嘻皮士,性解放的先驱--他中了资产阶级腐朽思
想的毒,充实了追星族关于校园的憧憬。
我们都说己记不起骡子倒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新生们不满意,说:“你们还没老,记
性就坏了?”
不知谁调侃了一句:“我们老了,无所谓了。”于是一堆人都笑了,笑的人里面自然有
我。
(完)
初稿于一九九一年暑假
定稿于一九九三年七月
作者:左宏辉,1971年出生,92年毕业于四川大学(现四川联合大学)物理系,
现居住在河南信阳市.本文写作于九二年前后,六七年过去了,作者对于政治和文学早己疏
远,触觉也己麻木,但对于几年大学生涯仍有一种难以索解的情结,它是少有的几种能刺激
我泪腺的东西。记得在毕业前夕,我鬼使神差地跑到图书馆翻阅那几年的报纸,竟泪如泉
涌,唏嘘不己,不能卒读,最后只得狡猾逃出阅览室。谨以此文,祭奠一种理想主义的消
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