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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文明毁灭史上的惊人特例,据裴松之记载:董卓从握有大权到身首异处,〃计其日月,未盈三周。〃我不清楚的是,他的郿坞到底是何时兴建的?总不见得也只〃未盈三周〃?
汉朝自高祖〃斩蛇起义〃,三百多年的不朽家业、文功武略,只在短短三周内,便尽遭毁坏,从此再也无法复苏。
董卓死了,是被他身边那头金钱豹咬死的。
江湖独狼
〃人中吕布,马中赤兔〃,我们接着就来谈谈吕布吧。我们更熟悉小说中的吕布,几乎谁都知道他是三国时代的头一号英雄。小时候与伙伴们玩三国游戏,谁都想争着扮演这个人,找一根破竹杆,持在手上就算吕布的方天画戟,挟在裆下就充吕布的赤兔宝马,嘴上还〃嗨嗨〃地乱叫。武功盖世的英雄,每一个男孩子都会本能地充满向往。
吕布(字奉先)〃有勇无谋,轻于去就〃,这是三国时代人们的公论,但因此把吕布说成一个泛泛武夫,只知舞刀弄枪(说错了,应为〃舞戟耍弓〃),则显然又妨碍近距离看清此人。我认为,正因为谁都能说清楚吕布乃何许人,这便反而为这位弓马好手增加了一层历史迷雾,使我们有可能在某种〃盖棺论定〃的惰性思维支配下,不愿意把他瞧得更真切一些,这便正好像没有人会认为猪八戒的性格有什么复杂难解的一样,也很少有学者会将自己的学术兴趣消耗在琢磨貂蝉的性心理上。潘光旦先生曾在挖掘冯小青影恋上作了大量极有心理学价值的工作,至于貂蝉,我们还是想想她有多么美吧,想想为什么月亮见了她都要暗叫惭愧吧。历史不是星空,我们手上也没有天文望远镜,可以把生活在1700年前的人物倏然挪至眼前,可以像美国间谍卫星那样,使千万公里外的人物都能纤毫毕现。好在我并不认为自己够格算一个学者,我只是依据自己怀疑的天性,依据自己热衷于探索人物心理的个人爱好,决定对这位众口一词的人物再做一番自说自话的打量。
三国时代,会舞弄刀枪的大有人在,但他们通常只会充当将才,而非帅才。吕布虽帅才无几,但毕竟经常性地自领一支大军,在中华大地往来驰骤,东奔西走。这里是需要一些单靠武艺无法解释的东西的,也许就是一份雄霸之气,就像在项羽身上曾经体现出来的那样,即使吕布与项羽完全无法等量齐观。因为,如果吕布只有一身惊世武功,他完全可以如许褚、典韦那样充当曹操手下的〃樊哙〃、〃恶来〃,或者像关羽、张飞那样,愿意在刘备身后终日侍立,从来不知何为疲倦和厌倦。然而这一点吕布显然想都没想过,效忠或听命于谁,只知在沙场上一个劲地砍敌将的头,然后到主上面前接受奖赏,顺便让自己的头被主上亲昵地摸一下,这不是吕布的习惯。我们看他即使白门楼上被曹操活捉了,即使眼下三十六计,保命为上,他向曹操提出的〃乞降〃建议,仍然是关羽、张飞者流从来不敢向刘备开口的:〃你曹明公统辖步兵,我吕布为你带骑兵,何愁天下不平!〃作为对照,若干年后刘备要选拔一位能够镇守关中的大将,由于关羽已镇守荆州,所有人都认为这一职位非张飞莫属,张飞本人也坚信不疑,但当刘备出人意外地擢拔了当时藉藉无名的魏延时,张飞虽无比恼怒,但出于对〃哥哥〃的无限忠诚,硬是吓得屁都没敢放。张飞后来对士卒的鞭挞越加凶狠,以至丢了自己的性命,其心理起源除了可能和更年期有关外,是否还源自因魏延而起的恼羞成怒感,也颇费思量。
吕布是与众不同的,三国时代,除吕布之外,我们几乎可以发现这样一条规律:越是骁勇的武士,对主人往往也越是效忠。关羽、张飞、赵子龙之效忠刘备自不必说了,曹操手下最为雄壮的两位武士,典韦为保护曹操而死,许褚则据说是因为无法承受曹操死亡所带来的心理打击,竟至哭嚎着死去。事实上我们还可以把这个规律加以延伸,比如我们可以不加思索地断定,李逵肯定最受不了宋公明大哥的死去。我们共同的观感经验是:几乎每一个军阀或黑社会头目身边,都会站着几个誓死效忠的天煞星般人物。狼狗是最凶恶的,狼狗同时也是对主人最为忠诚的。但吕布不是一条狼狗,他身上显然没有多少狗性,他最不懂得的恰恰是像狗那样准确揣摩主子的心意。吕布是一条独狼。他给本来有可能成为自己丈人的袁术写的信,我发现几乎也是三国时代私人书札中最为轻狂侮傲、也最具独狼本色的:〃吾虽无勇,虎步淮南,一时之间,足下鼠窜寿春,无出头者。〃联系到古人书信中常会有一些习惯性的客套,吕布以虎自譬,将大名鼎鼎的袁术直斥为鼠辈,即使证明不了多少胆略,至少在坦诚上也一时无左。须知曹操、孔融等人骂袁术为〃冢中枯骨〃,怎么说也得在私下场合。
在出生地上,吕布与其他三国英雄也有着明显的不同。他出生于五原郡九原,这地方在今天内蒙古包头的西北,秦朝末期曾长期归匈奴所有,西汉元朔初期(约在公元前128年以后)才重新得到设置。当地犷悍的风土人情与中原大异,那地方经常有狼群出没,也是毋庸置疑的。吕布本人也深有体会,他在一封致琅琊相萧建的信中,曾这样写道:〃布,五原人也,去徐州五千余里,乃在天西北角,今不来共争天东南角。〃换言之,在籍贯认同上,他自觉地与别人保持疏离,在埋怨中原人将自己视为异己的同时,他也有一种将中原汉人视为〃非我族类〃的心情。附带提一下,吕布之所以一度和刘备老是夹杂不清,像一对欢喜怨家,忽而推杯把盏,称兄道弟,忽而又怒脸大翻,兵戈相向,正在于吕布私底下把刘备引为同道。他对刘备可说是一见如故,竟至请刘备坐在自己妻子床上,还让妻子对刘备敛衽行礼,自己则只管刘备叫〃阿弟〃(这事到了罗贯中笔下,便引出张飞的勃勃怒气来:〃俺哥哥是金枝玉叶,你是何等人,敢称我哥哥为贤弟!你来,我和你斗三百合!〃)。〃我和你都是边地人,〃吕布对刘备这么说,意思是咱俩和他们中原人可不是一路货。到处声称自己是〃汉室宗亲〃的刘备听了不会高兴,但表面上仍与吕布〃酌酒饮食〃,所谓〃外然之而内不悦〃,正可见刘玄德的〃玄〃处。刘备所在的涿郡与吕布的出生地,确实也算得毗邻。
读《三国志》,我意外地发现,吕布可能还有着一定的文字功夫,不然,刺史丁原为骑都尉时,为什么要任吕布为主簿呢?主簿与参军虽同为要职,职责却是典型的文官,典领文书,办理事务,大概相当于今天的秘书长,偶尔也客串礼宾司司长之任。三国时最著名的主簿非陈琳、路粹莫属,两人后专充曹操手下刀笔吏,所呈之文,皆有华佗施药之效,可使曹操可恼的头痛病立刻痊愈。这当然属曹操一流的佳话了。若说丁原(字建阳)故意要为难吕布,存心用买椟还珠法糟践人才,使吕布无法在自己最擅长的岗位上人尽其才,一展身手,则显然又错怪了刺史大人。罗贯中在《三国演义》里说丁原为吕布义父,当非无中生有,史书里至少留下丁原对吕布〃大见亲待〃四字,供罗贯中驰骋想象。这样,我们便不得不提到一种可能性,即吕布先生除武略外本来也略有几分文韬,事实上也只有结合这一点,吕布在江湖上的作为才可能得到索解。《三国志》裴松之注引里曾载有几通吕布手札,上面我也曾略有摘引。我的研究心得是:吕布言词说理自有一套,虽没有多少花哨的句子,但粗通文墨,则属显而易见。
三国时的谋略老手实在太多了,吕布又很不幸地撞上那个也许竟可算中华两千年第一奸雄的大谋略家曹操,相形之下,吕布这点微末伎俩自然只能贻笑大方,只有出乖露丑了。然平心而论,就说吕布的辕门射戟,在向他人展示〃温侯神射世所稀〃的后羿式神功的同时,也毕竟抖露了一点战术思想,使刘备、袁术两家,至少暂时打不成架。想想,如此恃强好勇的武士,竟然还能处之泰然地自夸〃我生来不喜欢争斗,劝和的兴趣倒浓厚得很〃,吕布如果不是想幽上一默的话,八成就是想展现一点吕家谋略。
当今世上拳头最铁的美国佬迈克·泰森,会在拳击台上突然返祖现象发作地咬断对手的耳朵,三国时期武艺最高的〃飞将〃吕布,身上大概同样流淌着不绝如缕的兽性血脉。我相信最理解吕布的,便是与吕布有着同样血色素构成的董卓大人。董卓明知丁原与吕布的关系非常之好,却仍然撺掇他提着丁原的头来见,而吕布竟然真地一切照办,这事的确匪夷所思。因为,如果换一个角度,则只有疯子才会建议典韦去谋杀曹操,只有白痴才会要求张飞把刘备的头拿来,而董卓向吕布提出的这个要求,却不仅只有董卓会提出,也只有吕布会照办,两人立刻草签一份父子关系证明,自然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有道是〃虎毒不食子〃,却未闻〃虎毒不食父〃,吕布后来又毫不犹豫地杀死义父董卓,当时就没有多少人大惊小怪。
即使吕布与貂蝉(关于貂蝉,后文《三国时期的女人》中别有论列)之间有点爱情,看来也不像是什么值得讴歌的东西。《三国演义》中吕布娶貂蝉之前原已有妻严氏,纳貂蝉为妾后不久,又成了张豹的女婿。这位后来在张飞手下死于非命的张老汉,显然不是什么厉害角色,所以吕布纳妾属政治婚姻的可能性可以预先排除。杨玉环能使贵为九五之尊的唐玄宗李隆基从此不再移情别恋,视三千佳丽为无物,貂蝉却显然没能控住吕布的心猿意马,她的魅力仅止于当时使吕布甘冒乱伦之责,在风波亭外勾勾搭搭而已。吕布更为人不齿的婚外恋出现在裴松之注引《英雄记》里:在白门楼上吕布一脸困惑地问曹操,为什么自己手下大将会在危难时期把自己卖了?曹操用下面这句话使吕布〃默然〃:〃你老是背着自己的老婆,偷偷地和手下诸将的妻子上床,怎么还能指望他们为你效忠呢?〃我们知道曹操其实也喜欢搞女人,但〃朋友妻,不可戏〃这一条,他好像还能遵守。
相比较之下,吕布虽然无比迷恋战争游戏,却从来不想打听一下有关游戏规则,他热衷于使自己本身成为一架战争机器,往来驰突,八面威风,《三国演义》中那句〃吾怕谁来〃,最能概括吕布内心的忤逆和张狂。为什么到了中原后吕布身边总能有大量兵士追随,其中甚至还有极具才能的将才,我想这可能和吕布的沙场魅力有关。立于战阵前的吕布,天然就是一只伟大的号角,常能使兵士们下意识地获得敌忾之情,而使勇气倍增。因主将的光彩而自豪,自古至今就是战士的常规心理,也正因此,后来在曹操手下成为一代名将的张辽,当时也甘愿接受吕布的调遣;另一位颇具周亚夫之风的大将高顺,竟然对吕布忠诚到〃头可断,血可流〃的程度,亦足证吕布之名非全然浪得。高顺明知吕布患有〃不肯详思〃的毛病,明知吕布对自己不愿重用,却仍然誓死效忠,原因只能从对吕布强烈的个人崇拜上去索解。
不拘行迹,让个性大开大阖,这虽然是获致人格魅力的终南捷径,却往往也会预露凶兆。吕布是野性的、率真的,也许在他那〃妇女皆能挟弓而斗〃(《资治通鉴·卷五十九》)的家乡九原,不太有人把睡他人老婆当一回事;也许在他的家乡,天性豪爽的牧民们更崇奉比武场上的获胜者,就像古希腊人热爱奥林匹斯冠军一样;也许在他的家乡,依旧奉行着某种动物界的权威生成法则:领袖属于最会角力的家伙。
他本应该回去,回到属于自己的〃天西北角〃去。
时间在初平三年(公元192年)的六月一日,这一天,他在长安城外勒住赤兔马,后面隐约有追兵,那是李傕、郭汜。摆在吕布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条是一人一骑,回自己老家去,一条是像当年出函谷关的秦兵一样,一路前进,杀向自己无比陌生、无限向往的中原大地。
他选择了后者。理由部分在于:他觉得自己是枭除元凶董卓的大功臣,他隐约感到中原人正期待着自己的援手。再说,临出逃前,司徒王允曾在青琐门外对他有所叮咛:〃努力谢关东诸公,勤以国家为念!〃想到王司徒那充满遗嘱意味的声音,吕布便难免陡生一股慷慨之气。鲨鱼有权拒绝窄小的鱼缸,是雄鹰就必然会向往更加辽阔的天空,既然体内的狼血正汹汹不止,他当然会产生一种对于杀伐的强烈饥渴。何况,一个凑巧改变了历史的人,一般是很难突然收住脚步的,他根本不会想到自己对历史的改变,已经到此为止。当然我们也不必对吕布多所苛求,想想此前就连德高望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