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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许三观卖血记-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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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许三观看到他们在点头,“从女人身上下来时就是这样,两条腿软了,这时候要吃
一盘炒猪肝,喝二碗黄酒,猪肝是补血黄酒是活血……”
    许三观说话时身体有些哆嗦,来顺对他说:你在哆嗦、你从女人身上下来时除了腿
软,是不是还要哆嗦?”
    许三观嘿嘿笑了几下,他看着来喜说:
    “来顺说得也有道理,我哆嗦是连着卖血……”
    许三观说着将两个食指叠到一起,做出一个十字,继续说:
    “十天来我卖血卖了四次,就像一天里从女人身上下来四次,这时候就不只是腿软
了,这时候人会觉得一阵阵发冷……”
    许三观看到饭店的伙计正在走过来,就压低声音说:
    “你们都把手放到桌子上面来,不要放在桌子下面,像是从来没有进过饭店似的,
要装出经常经饭店喝酒的样子,都把头抬起来,胸膛也挺起来,要做出一副神气活现的
样子,点菜时手还要敲着桌子,声音要响亮,这样他们就不敢欺负我们,菜的分量就不
会少,河里面也不会掺水,伙什来了,你们就学着我说话。”
    伙计来到他们面前,向他们要什么,许三观这时候不哆嗦了,他两只手的手指敲着
桌子说: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
    说到这里他的右手拿起来摇了两下,说:
    “黄酒给我温一温。”
    伙计说一声知道了,又去问来顺要什么,来顺用拳头敲着桌子,把桌子敲得都摇晃
起来,来顺响亮地说:
    “一盆炒猪肝,二两黄酒……”
    下面该说什么,来顺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他去看许三观,许三观扭过头去,看着来
喜,这时伙计去问来喜了,宋喜倒是用手指在敲着桌子,可是他回答时的声音和来顺一
样响亮: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河……”
    下面是什么话,他也忘了,伙计就问他们:
    “黄酒要不要温一温?”
    来喜兄弟都会看许三观,许三观就再次把右手举起来摇了摇,他神气十足地替这兄
弟俩回答:
    “当然。”
    伙计走开后,许三观低声对他们说:
    “我没让你们喊叫,我只是要你们声音响亮一些,你们喊什么?这又不是吵架。来
顺,你以后要用手指敲桌子,你用拳头敲,桌子都快被你敲坏了。还有,最后那句话千
万不能忘,黄酒一定要温一温,说了这句话,别人一听就知道你们是经常进出饭店的,
这句话是最重要的。
    他们吃了炒猪肝,喝了黄河以后,回到了船上,来喜解开缆绳,又用竹篙将船撑离
河岸,来顺在船尾摇着橹,将船摇到河的中间,来顺说了声:
    “我们要去虎头桥了。”
    然后他身体前仰后合地摇起了橹,橹桨发出吱哩吱哩的声响,劈进河水里,又从河
水里跃起。许三观坐在船头,坐在来喜的屁股后面,看着来喜手里横着竹篙站着,船来
到桥下时,来喜用竹篙住桥墩,让船在桥洞里顺利地通过。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阳光照在身上不再发烫,他们的船摇离黄店时,开始刮风了,
风将岸边的芦苇吹得哗啦哗啦响。许三观坐在船头,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他双手裹
住棉袄,在船头缩成一团。摇橹的来顺就对他说:
    “你下到船舱里去吧,你在上面也帮不了我们,你还不如下到船舱里去睡觉。”
    来喜也说:“你下去吧。”
    许三观看到来顺在船尾呼哧呼哧地摇着橹,还不时伸手擦一下脸上的汗水,那样子
十分起劲,许三观就对他说:
    你卖了两碗血,力气还这么多,一点部看本出你卖过血了。”
    来顺说:“刚舟始有些腿软,现在我腿一点都不软了,你问问来喜,他腿软不软?”
    “早软过啦。”来喜说。
    来顺就对来喜说:“到了七里堡,我还要去卖掉它两碗血,你卖不卖?”
    来喜说:“卖,有三十五元钱呢。”
    许三观对他们说:“你们到底是年轻,我不行了,我老了,我坐在这里浑身发冷,
我要下到船舱里去了。
    许三观说着揭开船头的舱盖,钻进了船舱,盖上被子躺在了那里,没有多久,他就
睡着了。等他一觉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船停靠在了岸边。他从船舱里出来,看到来喜
兄弟站在一棵树旁,通过月光,他看到他们两个人正嗨唷嗨唷地叫唤着,他们将一根手
臂那么粗的树枝从树上折断下来,折断后他们觉得树枝过长,就把它踩到脚下,再折断
它一半,然后拿起粗的那一截,走到船边,来喜将树枝插在地上,握住了,来顺搬来了
一块大石头,举起来打下去,打了有五下,将树枝打进了地里,只露出手掌那么长的一
截,来喜从船上拉过去缆绳,绑在了树枝上。
    他们看到许三观已经站在了船头,就对他说:
    “你睡醒了。”
    许三观举目四望,四周一片黑暗,只有远处有一些零星的灯火,他问他们:
    “这是什么地方?”
    来喜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还没到虎头桥。”
    他们在船头生火做饭,做完饭,他们就借着月光,在冬天的寒风里将热气腾腾的饭
吃了下去。许三观吃完饭,觉得身上热起来了,他说:
    “我现在暖和了,我的手也热了。”
    他们三个人躺到了船舱里,许三观还是睡在中间,盖着他们两个人的被子,他们的
身体紧贴着他的身体,三个人挤在一起,来喜兄弟很高兴,白天卖血让他们挣了三十五
元钱,他们突然觉得挣钱其实很容易,他们告诉许三观,他们以后不摇船了,以后把田
地里的活干完后,不再去摇船挣钱了,摇船太苦太累,要挣钱他们就去卖血。来喜说:
    “这卖血真是一件好事,挣了钱不说,还能吃上一盘炒猪肝,喝上黄酒,平日里可
不敢上饭店去吃这么好吃的炒猪肝。到了七里堡,我们再去卖血。”
    “不能卖了,到了七里堡不能再卖了。”许三观摆摆手。
    他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想,我觉得这身上的血就是一棵摇钱树,没钱了,缺
钱了,摇一摇,钱就来了。其实不是这样,当初带着我去卖血的有两个人,一个叫阿方,
一个叫根龙,如今阿方身体败掉了,根龙卖血卖死了。你们往后不要常去卖血,卖一次
要歇上三个月,除非急着要用钱,才能多卖几次,连着去卖血,身体就会败掉。你们要
记住我的话,我是过来人……”
    许三观两只手伸开去拍拍他们两个人,继续说:
    “我这次出来,在林浦卖了一次;隔了三天,我到百里又去卖了一次;隔了四天,
我在松林再去卖血时,我就晕倒了,医生说我是休克了,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医生
给我输了七百毫升的血,再加上抢救我的钱,我两次的血都白卖了,到头来我是买血了。
在松林,我差厂点死掉……”
    许三观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他说;
    “我连着卖血是没有办法,我儿子在上海的医院里,病得很重,我要筹足了钱给他
送去,要是没钱,医生就舍不给我儿子打针吃药。我这么连着卖血,身上的血是越来越
淡,不像你们、你们现在身上的血,一碗就能顶我两碗的用途,本来我还想在七里堡,
在长宁再卖它两次血,现在我不敢卖了,我要是再卖血,我的命真会卖掉了……
    “我卖血挣了有七十元了,七十元给我儿子治病肯定不够,我只有到上海再想别的
办法,可是在上海人生地不熟的……”
    这时来喜说:“你说我们身上的应比你的浓?我们的血一碗能顶你两碗?我们三个
人都是圆圈血,到了七里堡,你就买我们的血,我们卖给你一碗,你不就能卖给医院两
碗了吗?”
    许三观心想他说得很对,就是……他说:
    “我怎么能收你们的血。”
    来喜说:“我们的血不卖给你,也要卖给别人
    ……”
    来顺接过去说:“卖给别人,还不如卖给你,怎么说我们也是朋友了。”
    许三观说:“你们还要摇船,你们要给自已留着点力气。”
    来顺说:“我卖了血以后,力气一点都没少。”
    “这样吧,”来喜说,“我们少卖掉一些力气,我们每人卖给你一碗血。你买了我
们两碗血,到了长宁你就能卖出去四碗了。”
    听了来喜的话,许三观笑了起来,他说:
    “最多只能一次卖两碗。”
    然后他说:“为了我儿子,我就买你们一碗血吧,两碗血我也买不起。我买了你们
一碗血,到了长宁我就能卖出去两碗,这样我也挣了一碗血的钱。”
    许三观话音未落,他们两个鼾声就响了起来,他们的腿又架到了他的身上,他们使
他腰酸背疼,使他被压着喘气都费劲,可是他觉得非常暖和,两个年轻人身上热气腾腾,
他就这么躺着,风在船舱外呼啸着,将船头的尘土从盖口吹落进来,散在他的脸上和身
上。他的目光从盖口望出去,看到天空里有几颗很淡的星星,他看不到月亮,但是他看
到了月光,月光使天空显得十分寒冷,他那么看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他听到河水敲
打着船舷,就像是在敲打着他的耳朵。过了一会,他也睡着了。
    五天以后,他们到了七里堡,七里堡的丝厂不在城里,是在离城三里路的地方,所
以他们先去了七里堡的医院。来到了医院门口,来喜兄弟就要进去,许三观说:
    “我们先不进去,我们知道医院在这里了,我们先去河边……”
    他对来喜说:“来喜,你还没有喝水呢。”
    来喜说:“我不能喝水,我把血卖给你,我就不能喝水。”
    许三观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他说:
    “看到医院,我就想到要喝水,我都没去想你这次是卖给我……”
    许三观说到这里停住了,他对来喜说:
    “你还是去喝几碗水吧,俗话说亲兄弟明算帐,我不能占你的便宜。”
    来顺说:“这怎么叫占便宜?”
    来喜说:“我不能喝水,换成你,你也不会喝水。”
    许三观心想也是,要是换成他,他确实也不会去喝水,他对来喜说:
    “我说不过你,我就依你了。”
    他们三个人来到医院的供血室,七里堡医院的血头听他们说完话,伸出手指着来喜
说:
    “你把血卖给我……”
    他再去指许三观,“我再把你豹血卖给他?”
    看到许三观他们都在点头,他嘿嘿笑了,他指着自己的椅子说:
    “我在这把椅子上坐了十三年了,到我这里来卖血的人有成千上万,可是卖血和买
血的一起来,我还是第一次遇上……”
    来喜说:“说不定你今年要走运了,这样难得的事让你遇上了。”
    “是啊,”许三观接着说,“这种事别的医院也没有过,我和来喜不是一个地方的
人,我们碰遇上了,碰巧他要卖血,我要买血,这么碰巧的事又让你碰巧遇上了,你今
年肯定要走运了……”
    七里堡的血头听了他们的话,不由点了点头,他说:
    “这事确实很难遇上,我遇上了说不定还真是要走运了……”
    接着他又摇了摇头:“不过也难说,说不定今年是灾年了,他们都说遇上怪事就是
灾年要来了一你们听说过没有?青蛙排着队从大街上走过去,下雨时掉卞来虫子,这有
母鸡报晓什么的,这些事里面只要遇上一件,这一年肯定是灾年了……”
    许三观和来客兄弟与七里堡的血头说了有一个多小时,那个血头才让来喜去卖血,
又让许三观去买了来喜的血。然后,他们三个人从医院里出来,许三观对来喜说:
    “来喜,我们陪你去饭店吃一盘炒猪肝,喝二两黄酒。”
    来喜摇摇头说:“不去了,才卖了一碗血,舍不得吃炒猪肝,也舍不得喝黄酒。”
    许观说:“来喜,这钱不能省,你卖掉的是血,不是汗珠子,要是汗珠子,喝两碗
水下去就补回来了,这血一定要靠炒猪肝才能补回来,你要去吃,听我的话,我是过来
人……”
    来喜说:“没事的,不就是从女人身上下来吗?要是每次从女人身上下来都要去吃
炒猪肝,谁吃得起?”
    许三观连连摇头,“这卖血和从女人身上下来还是不一样……”
    来顺说:“一样。”
    许三观对来顺说:“你知道什么?”
    来顺说:“这话是你说的。”
    许三观说:“是我说的,我是瞎说……”
    来喜说:“我现在身体好看呢,就是腿有点软,像是走了很多路,歇一会儿,腿就
不软了。”
    许三观说:“听我的活,你要吃炒猪肝……”
    他们说着话,来到了停在河边的船旁,来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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