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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许三观卖血记-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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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软了。”
    许三观说:“听我的活,你要吃炒猪肝……”
    他们说着话,来到了停在河边的船旁,来顺先跳上船,来喜解开了绑在木桩上的缆
绳后也跳了上会,来喜站在船头对许三观说:
    我们要把这一船蚕茧送到丝厂去,我们不能再送你了,我们家在通元乡下的八队,
你以后要是有事到通元,别忘了来我们家做客,我们算是朋友了。”
    许三观站在岸上,看着他们两兄弟将船撑了出去,他对来顺说:
    “来顺,你要照顾好来喜,你别看他一点事都没有,其实他身体里虚着呢,你别让
他太累,你就自己累一点吧,你别让他摇船,你要是摇不动了,你就把船靠到岸边歇一
会儿,别让来喜和你换手……”
    来顺说:“知道啦。”
    她们已经将船撑到了河的中间,许三观又对来喜说:
    “来喜,你要是不肯吃炒猪肝,你就要好好睡上一觉,俗话说吃不饱饭睡觉来补、
睡觉也能补身体……”
    来喜兄弟摇着船离去了,很远了他们还在向许三观招手,许三观也向他们招手,直
到看不见他们了,他才转过身来,沿着石阶走上去,走到了街上。
    这天下午,许三观也离开了七里堡,他坐船去了长宁,在长宁他卖了四百毫升的血
以后,他不再坐船了,长宁到上海有汽车,虽然汽车比轮船贵了很多钱,他还是上了汽
车,他想快些见到一乐,还有许玉兰,他数着手指算了算,许王兰送一乐去上海已经有
十五天了,不知道一乐的病是不是好多了。他坐上了汽车,汽车一启动、他心里就咚咚
地乱跳起来。
    许三观早晨离开长宁,到了下午,他来到了上海,他我到给一乐治病的医院时,天
快黑了,他来到一乐住的病房、看到里面有六张病床,其中五张床上都有人躺着,只有
一张床空着,许三观就向他们:
    “许一乐住在哪里?”
    他们指着空着的床说:“就在这里。”
    许三观当时脑袋里就嗡嗡乱叫起来,他马上想到根龙,根龙死的那天早晨,他跑到
医院去,根龙的床空了,他们说根龙死了。许三观心想一乐是不是也已经死了,这么一
想,他站在那里就哇哇的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就像喊叫那样响亮,他的两只手轮流着去
抹眼泪,把眼泪往两边甩去,都甩到了别人的病床上。这时候他听到后面有人喊他:
    “许三观,许三观你总算来啦……”
    听到这个声音,他马上不哭了,他转过身去,看到了许玉兰,许玉兰正扶着一乐走
进来。许三观看到他们后,就破涕为笑了,他说:
    “一乐没有死掉,我以为一乐死掉了。”
    许玉兰说:“你胡说什么,一乐好多了。”
    一乐看上去确实好多了,他都能下地走路了,一乐躺到床上后,对许三观笑了笑,
叫了一声:
    “爹。”
    许三观伸手去摸了摸一乐的肩膀,对一乐说:
    “一乐,你好多了,你的脸色也不发灰了,你说话声音也响了,你看上去有精神了,
你的肩膀还是这么瘦。一乐,我刚才进来看到你的床空了,我就以为你死了……”
    说着许三观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许玉兰推推他:
    “许三观,你怎么又哭了?”
    许三观擦了擦眼泪对她说:
    “我刚才哭是以为一乐死了,现在哭是看到一乐还活着……”

 
第二十九章 




    这一天,许三观走在街上,他头发白了,牙齿掉了七颗,不过他眼睛很好,眼睛看
东西还像过去一样清楚,耳朵也很好,耳朵可以听得很远。
    这时的许三观已是年过六十了,他的两个儿子一乐和二乐,在八年前和六年前已经
抽调回城,一乐在食品公司工作,二乐在米店旁边的一家百货店里当售货员。一乐、二
乐、三乐都在几年前娶妻生子,然后搬到别处去居住了。到了星期六,三个儿子才携妻
带子回到原先的家中。
    现在的许二观不用再负担三个儿子的生活,他和许玉兰挣的钱就他们两个人花,他
们不再有缺钱的时候,他们身上的衣服也没有了补丁,他们的生活就像许三观现在的身
体,许三观逢人就说:
    “我身体很好。”
    所以,这,一天许三观走在街上时,脸上挂满了笑容,笑容使他脸上的皱纹像河水
一样波动起来,阳光照在他脸上,把皱纹里面都照亮了。他就这么独自笑着走出了家门,
走过许玉兰早晨炸油条的小吃店;走过了二乐工作的百货店;走过了电影院,就是从前
的戏院;走过了城里的小学;走过了医院;走过了五星桥;走过了钟表店;走过了肉店;
走过了天宁寺;走过了一家新开张的服装店;走过了两辆停在一起的卡车;然后,他走
过了胜利饭店。
    许三观走过胜利饭店时,闻到了里面炒猪肝的气息,从饭店厨房敞开的窗户里飘出
来,和油烟一起来到,这时许三观已经走过去了,炒猪肝的气息拉住了他的脚,他站在
那里,张开鼻孔吸着,他的嘴巴也和鼻孔一起张开来。
    于是,许三观就很想吃一盘炒猪肝,很想喝二两黄酒,这样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他
就很想去卖一次血了。他想起了过去的日子,与阿方和根龙坐在靠窗的桌前,与来喜和
来顺坐在黄店的饭店,手指敲着桌子,声音响亮,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要温一
温……许三观在胜利饭店门口站了差不多有五分钟,然后他决定去医院卖血了,他就转
身在回走会。他已经有十一年没有卖血了,今天他只要去卖血,今天是为他自己卖血,
为自己卖血他还是第一次,他在心里想:以前吃炒猪肝喝黄酒是因为卖了血,今天反过
来了,今天是为吃炒猪肝喝黄酒才去卖血。他这么想着走过了两辆停在一起的卡车;走
过了那家新开张的服装店;走过了天宁寺;走过了肉店;走过了钟表店;走过了五星桥,
来到了医院。
    坐在供血室桌子后面的已经不是李血头,而是一个看上去还不满三十的年轻人。年
轻的血头看到头发花白、四颗门牙掉了三颗的许三观走进来,又听到他说自己是来卖血
时,就伸手指着许三观:
    “你来卖血?你这么老了还要卖血?谁会要你的血?”
    许三观说:“我年纪是大了,我身体很好,你别看我头发白了,牙齿掉了,我眼睛
一点都不花,你额头上有一颗小痣,我都看得见,我耳朵也一点不聋,我坐在家里,街
上的人说话声音再小我也听得到……”
    年轻的血头说:“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什么都和我没关系,你把身体转过去,
你给我出去。”
    许三观说:“从前的李血头可是从来都不像你这么说话……”
    年轻的血头说:“我不姓李,我姓沈,我沈血头从来就是这样说话。”
    许三观说:“李血头在的时候,我可是常到这里来卖血……”
    年轻的血头说:“现在李血头死了。”
    许三观说:“我知道他死了,三年前死的,我站在天宁寺门口,看着火化场的拉尸
车把他拉走的……”
    年轻的血头说:“你快走吧,我不会让你卖血的,你都老成这样了,你身上死血比
活血多,没人会要你的血,只有油漆匠会要你的血……”
    年轻的血头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他指着许三观说:
    “你知道吗?为什么只有油漆匠会要你的血?家具做好了,上油漆之前要刷一道猪
血……”
    说着年轻的血头哈哈大笑起来,他接着说:
    “明白吗?你的血只配往家具上刷,所以你出了医院往西走,不用走太远,就是在
五垦桥下面,有一个姓王的油漆匠,很有名的,你把血去卖给他吧,他会要你的血。”
    许三观听了这些话,摇了摇头,对他说。
    “你说这样难听的话,我听了也就算了,要是让我三个儿子听到了,他们会打烂你
的嘴。”
    许三观说完这话,就转身走了。他走出了医院,走到了街上,那时候正是中午,街
上全是下班回家的人,一群一群的年轻人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在街上冲过去,一队背着
书包的小学主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去。许三观也走在人行道上,他心里充满了委屈,刚才
年轻血头的话刺伤了他、他想着年轻血头的话,他老了,他身上的死血比活血多,他的
血没人要了,只有油漆匠会要,他想着四十年来,今天是第一次,他的血第一次卖不出
去了。四十年来,每次家里遇上灾祸时,他都是靠卖血渡过去的,以后他的血没人要了,
家里再有灾祸怎么办?
    许三观开始哭了,他敞开胸口的衣服走过去,让风呼呼地吹在他的脸上,吹在他的
胸口;让混浊的眼泪涌出眼眶,沿着两侧的脸颊刷刷地流,流到了脖子里,流到了胸口
上,他抬起手去擦了擦,眼泪又流到了他的手上,在他的手掌上流,也在他的手背上流。
他的脚在往前走,他的眼泪在往下流。他的头抬着。他的胸也挺着,他的腿迈出去时坚
强有力,他的胳膊甩动时也是毫不迟疑,可是他脸上充满了悲伤。他的泪水在他脸上纵
横交错地流,就像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就像裂缝爬上炔要破碎的碗,就像蓬勃生长出去
的树枝,就像渠水流进了田地,就像街道布满了城镇,泪水在他脸上织成了一张网。
    他无声地哭着向前走,走过城里的小学,走过了电影院,走过了百货店,走过了许
玉兰炸油条的小吃店,他都走到家门口了,可是他走过去了。他向前走,走过一条街,
走过了另一条街,他走到了胜利饭店。他还是向前走,走过了服装店,走过了天宁寺,
走过了肉店,走过了钟表店,走过了五星桥,他走到了医院门口,他仍然向前走,走过
了小学,走过了电影院……他在城里的街道上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街上的人都站住
了脚,看着他无声地哭着走过去,认识他的人就对他喊:
    “许三观,许三观,许三观,许三观,许三观……你为什么哭?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为什么不理睬我们?你为什么走个不停?你怎么会这样……”
    有人去对一乐说:“许一乐,你快上街去看看,你爹在大街上哭着走着……”
    有人去对二乐说:“许二乐,有个老头在街上哭,很多人都围着看,你快去看看,
那个老头是不是你爹……”
    有人去对三乐说:“许三乐,你爹在街上哭,哭得那个伤心,像是家里死了人……”
    有人去对许玉兰说:“许玉兰,你在干什么?你还在做饭?你别做饭了,你快上街
去,你男人许三观在街上哭,我们叫他,他不看我们,我们间他,他不理我们,我们不
知道出了什么事,你快上街去看看……”
    一乐,二乐,三乐来到了街上,他们在五星桥上拦住了许三观,他们说:
    “爹,你哭什么?是谁欺负了你?你告诉我们……”
    许三观身体靠在栏杆上,对三个儿子鸣咽着说:
    “我老了,我的血没人要了,只有油漆匠会要……”
    儿子说:“爹,你在说些什么?”
    这时许玉兰来了,许玉兰走上去,拉住许三观两只袖管,问他:
    “许三观,你这是怎么了,你出门时还好端端的,怎么就哭成个泪人了?”
    许三观看到许玉兰来了,就抬起手去擦眼泪,他擦着眼泪对许玉兰说:
    “许玉兰,我老了,我以后不能再卖血了,我的血没人要了,以后家里遇上灾祸怎
么办……”
    许玉兰说:“许三观,我们现在不用卖血了,现在家里不缺钱,以后家里也不会缺
钱的,你卖什么血?你今天为什么要去卖血?”
    许三观说:“我想吃一盘炒猪肝,我想喝二两黄酒,我想卖了血以后就去吃炒猪肝,
就去喝黄酒……”
    一乐说:“爹,你别在这里哭了,你想吃炒猪肝,你想喝黄酒,我给你钱,你就是
别在这里哭了,你在这里哭,别人还以为我们欺负你了……”
    二乐说:“爹,你闹了半天,就是为了吃什么炒猪肝,你把我们的脸都丢尽了……”
    三乐说:“爹,你别哭啦,你要哭,就到家里去哭,你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许玉兰听到三个儿子这么说话,指着他们大骂起来:
    “你们三个人啊,你们的良心被狗叼走啦,你们竟然这样说你们的爹,你们爹全是
为了你们,一次一次去卖血,卖血挣来的钱全是用在你们身上,你们是他用血喂大的。
想当初,自然灾害的那一年,家里只能喝玉米粥,喝得你们三个人脸上没有肉了,你们
爹就去卖了血,让你们去吃了面条,你们现在都忘干净了。还有二乐在乡下插队那阵子,
为了讨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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