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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只好就此告一段落。然而,阿亮自不待说,就连阿纱也显出平日里少见的郁闷神情,不久后便回去了。
三人无精打采地吃完晚餐,阿亮回到自己房间上床休息,而照顾他就寝的工作则从麻儿那里回到了罗兹手中。极为细致地照料好阿亮之后,罗兹再度出现在古义人那间书斋兼寝室的房间里。
〃还是高的小说中那个'小人儿'的话题。〃挑起话头的罗兹带来了那本约莫半斤面包厚度的平装书。
古义人此时还沉溺在悲伤的思虑中,他从不曾在肉体上如此贴近过发作之中的麻儿,也不曾感受过那具有古风意味的怜爱之情。这时,窗帘尚未拉上,他抬眼向窗外望去,只见对岸的杉树林黑漆漆地犹如墙壁。在这堵墙壁的上方,没有月亮的天际本身带有些微光亮,构成了淡墨色的背景。
《愁容童子》 通往梦境之路”普通人”的苦楚(5)
〃高的小说中的主人公被'小人儿'纠缠附体,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他是一个陷入困境的知识分子。明明是这样一种类型的人,我在白天里也说了,可他面对灵媒,却还是不认真,不真诚。即便当他看到女人因此而烦躁不安、陷入歇斯底里,并开始痛苦地扭动着身子时,他却在考虑着这样的问题。〃
话音未落,罗兹戴上那副红色镜框的眼镜,翻开其中一页便朗读起来:
事实上,人们都是动物,在受伤之时,他们经常变得极为野蛮。而且,他们那可怜的人格之所以允许自己的残酷行径,那是因为疯狂。当人们发疯之时便会感觉到,他们是因为自己的疯狂而使得自己痛苦。
〃我呀,不认为麻儿是在发疯。不过对于我们来说,即使被小小的疯狂缠身附体,也经常会安于接受自己的残酷行为,允许自己被terrorize。我是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知道这一点的。我不是对你说起过自己曾受到丈夫怎样的对待吗?
〃麻儿在厨房开始发出不同寻常的响动时,我惊吓得躲在房间里发抖,可古义人你却像平常一样,仍在床上接着读你的书。你没想到已经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情了吗?〃
古义人觉察到,自己的深度疲劳始于纳骨堂事件,从发红了的手掌直到全身的每一寸皮肤,只要意识到麻儿的这起突发风波,便好像有些发热。现在也是如此,感觉到正被罗兹直愣愣注视着的自己的眼睛周围似乎肿胀起来,因而对于回答罗兹的话语没有信心。
〃我感受到一个信号,那就是发生了某个非同寻常的事情。埃科在《符号学》那本书的开首部分举了一个例子,说的是发生故障的水力发电装置重新运转,点亮了各家的电灯。那就是符号作用被输送……当时的情景就是如此,似乎无需语言而直接点亮了我头脑中的一部分电灯。〃
〃但是,你没有站起来并走过去。〃
〃我的眼睛依然阅读着文章,在那过程中对自己说道:你必须努力面对这个局面!〃
〃虽然从一开始就感受到了信号,你却不敢进行解读。你的解读大概是:家里的电灯之所以亮着,是因为停电已经结束了。请你试着设想一下,假如开关处于关闭状态的话,即便来了电也是不可能发生任何事的。〃
古义人只能沉默不语。罗兹那双浅蓝带绿的眼睛反映出他的身影。
〃小说家古义人……难道认为麻儿只是在小声叹息,而没有想像到其后在她身上将要发生的事情?〃
〃没有用语言的形式将形象组合起来。就这么回事……〃
罗兹眼中的柔和消失了,看上去,她已经不想再听古义人的这番解释,而要将一直思考着的问题用明确的语言表述出来。
〃你的女儿温和、幽默并具有观察力,与大家在一起时,总是在不显眼的地方微笑着……长期以来,似乎一直独自处于苦恼之中。而了解这一切,确实是一件痛苦的事。
〃不过,由于麻儿不允许其他人进入自己的内心世界,所以我对她要回东京一事没有提出异议……我确实相信,只要她能够做到这一点,就一定能够恢复……
〃说实话,我在古义人身上发现了精神病质。你一直在用意志的力量控制着这种精神病质。麻儿则与你不同,她没有精神病质。正因为她没有越过界限一步,所以才会如此苦恼,是那种vulnerability①的人。
①vulnerability,意为〃易于受到伤害〃译注。〃她是作为名人古义人的女儿被抚育成人的,因此在学校等处所遭受到了各种麻烦且易于受到伤害,也就没有什么不可思议了。通过千,她还与已自杀的吾良有着内在联系。千万不要轻视血缘关系。因此,我在想,麻儿总是以自己的力量一次次地重新站立起来。
〃……我不把麻儿的发作视为发疯。就像不把驱使堂吉诃德进行诸多悲惨冒险的力量视为发疯一样……
〃那天晚上,在麻儿服用了你为不时之需而备下的镇静药沉沉睡去之后,我来到古义人的房间听你说明情况。你只叙述了麻儿将头撞击在碗橱上、用镇纸敲打自己的脑袋、她的脸部如同淤血一般发暗而且嘴唇也肿胀起来等事实。我听着这些叙述,非常同情麻儿和古义人。
〃……当高提及madness①时,我将其理解为'小小的疯狂'。即便用日语予以引述,我认为也只能使用小写字母m。那个m使得麻儿对自己采取了恐怖行为。倘若那个m变为真正的疯狂……大写字母M,并将毫无抗拒能力的麻儿引向自我毁灭,古义人,你绝对不可能再度站立起来。而且,阿亮通往现实世界的道路也将随之一同被封闭。千万不要出现这种局面呀!〃
①madness,意为〃疯狂〃译注。
《愁容童子》 通往梦境之路那事和痛风(1)
一
几天以后,罗兹旧话重提,再度说起小写字母m和大写字母M的话题。而且,一如她以往的做法,每当就一个课题郑重而充分地陈述自己观点时,就要与《堂吉诃德》联系在一起。
〃这是桑丘·潘沙苦口劝说躺在病床上处于弥留之际的堂吉诃德的那一段。不过,没有必要郑重其事地促请你注意……桑丘谈到了正常与发疯之间的逆转,我读了古义人在马德里所作演讲的文稿,那是我对你产生兴趣的起因。
〃请看桑丘·潘沙的台词……在下篇的第七十四章……〃
古义人将手中的文库本翻到罗兹正大声朗读的地方。
〃哎呀,我的主人呀,〃桑丘哭喊道,〃请不要死去!不过呀,俺最可尊敬的主人啊,在这世上,人们干出的最为狂烈的疯狂行为,纵使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也是不会因此而被别人杀死的。但是,他本人则或因悲伤或因孤寂而很快被忧郁之手所杀害。〃……
〃古义人,为什么你不把这一段读给临出事前的吾良听呢?我为此而感到遗憾。从孩童时代起,古义人就时常扮演吾良大王的丑角这个角色,在必要时为他开动丑角的智慧。五十年以来,你可一直扮演着吾良的桑丘这一角色,可为什么在最后的紧要关头却沉默不语了呢?
〃桑丘叹息的最后那部分,是slainonlybythehandsofmelancholy。这其中的slain只是slay的过去分词,是带有古风的说法,大概也是作者半开玩笑的说法吧。而我,则要认真地进行翻译,要将其译为'被忧郁之手所杀害'……
〃不过,古义人却不想把'被忧郁之手所杀害'套用于吾良之死吧。前不久,与你年龄相仿的美国史学家曾写来一封信函,请你帮助写一份推荐文章。当时你说什么自己以往与吾良的病症相同,现在已经恢复健康了;虽然一般认为这是初入老境的忧郁,你却拒不接受。吾良并不相同,他绝对是正常的,他的死亡是反复思考之后的选择……因为,他把存放在洛杉矶办事处的钱留给了遗族……
〃不过,我一想到吾良的事,就感到slainonlybythehandsofmelancholy。表示忧郁的melancholy的首写字母也是m,却不是大写字母的写法。假如麻儿再次被悲惨的m所纠缠,古义人这次打算怎么办?仍然只会想起埃科的符号学吗?
〃假如你只是不知所措,不去帮助麻儿采取有效措施,那就是thegreatestmadnessthatamancanbeguiltyof!加上这个因素,现在,古义人本身不是每天早晨都在为忧郁所苦吗?千万不要把表示忧郁的melancholy首写字母m转换为Madness的大写字母M!〃
二
刚刚步入中年的时候,古义人曾引用中野重治的小说中的语言,写了有关〃该项待续〃所蕴涵的迫切性。现在回想起来,惟有吾良之死,在古义人来说才是〃该项待续〃,直到自己死去的那一天。
当千让古义人看了吾良遗留下的电影拍摄计划草案时,古义人写了很长的笔记。十六七岁时的古义人与吾良共同体验过的那件事被他称之为那事,他的笔记即以此为中心。
显然,事情缘于吾良围绕那事而展开的相关电影的构想。即便古义人本身,也只得将吾良之死视为铭刻在心底里的那事经过长期酿化之后显出来的肥肿。离自己并不遥远的那个肥肿该不会同样压迫到自己身上来吧?!
在吾良留下的附有分镜头构图的电影剧本中,相当于那事之核心的部分被分别描绘成两种。当被千问及〃他到底打算拍摄哪一个剧本〃时,古义人回答说:
〃既然如此缜密地描画了分镜头构图,我想,这两个剧本吾良都打算拍摄。〃
尽管千没再说什么,古义人却感觉到了她的不满。
第一个剧本的内容是这样的:故事发生在占领期行将结束之际;策划从美军基地搞到武器的国粹主义者残余分子大黄的秘密据点里,以美少年吾良为诱饵勾引出来的美军语言学军官皮特;现在,他正和吾良一同在引入了温泉的浴场入浴;那里突然遭受大黄那些年轻弟子的袭击;赤裸着的身体被扛运到斜坡上的草丛里后,就从那里被抛出去;相同的场面一遍遍地重复着。
若原封不动地引用剧本的原话,则是这样的语言:
近似于野蛮的爽朗而热闹的游戏,在不断重复的过程中越发粗野了,大家向斜坡下方灌木茂盛处奔跑而去。/转瞬之间,那里便响起了粗重的大声呼叫。
这一天,在茂盛的灌木丛的对面,那里成了年轻人屠宰宴会用小牛的场所。
在另一个剧本中,皮特与取代吾良陪伴他的村里的少年和少女一同入浴,而洗浴完毕的吾良则独自下山往湿洼地去了。这段情景在其他场景中被描绘了出来。
古义人若表示自己认为吾良将拍摄第一部剧本的话,千或许会认为吾良是杀害皮特的同谋。
也算是先前会话的下文吧,罗兹这样说道:
〃我从切身体验中得知,表示忧郁的melancholy中的m,很容易转换为表示自杀的Madness中的M。虽然我并不打算将其归纳为初入老境时的忧郁,但你也不能说与其全然没有关系吧。古义人你本人,也不可能因为当时你不在现场而手上没有沾上血污。虽然你也在为那事所带来的杀人疑惑而苦恼,却也还是活了下来。
〃绝对不要从melancholy中的m跳跃到Madness中的M去!如果吾良还活着的话,他也会对现在的古义人这么说的吧。〃
三
就在和罗兹交谈有关吾良自杀的话题前后,古义人与三岛神社的真木彦也谈了相同的话题。他当时没有意识到,进行这种谈话并不是偶然……
古义人从不曾将罗兹所说的有关吾良自杀的话语,同真木彦所说的那些话联系起来。这是因为他了解到,在不识寺发生事故后不久就陪住到医院来的真木彦,很早以前就在关注吾良的电影及其整个生涯。
在最初的电话里,古义人和真木彦彼此间谈得并不融洽,其后更是出了那档子事故,最终两人却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此外,在真木町的医院里忍受伤痛的那些日子,古义人在夜间一直麻烦真木彦帮助递拿便壶。医院里不能饮酒,又担心医生开出的催眠剂处方其后可能导致染上药瘾,对于每日夜间难以入眠的古义人来说,与真木彦进行的夜谈真是极为难得。
〃我呀,把塙吾良的电影全都看完了。不过,我并不相信过去的同班同学所说的什么'作为电影导演,他的才华已经走到尽头了'之类像是心知肚明似的那些话。〃真木彦说,〃如此连续推出成功作品的人物,两年或者三年间,如果说他的事业走到了尽头,不如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