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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人也如同跳动似的踢打着腿脚,终于稳住了体姿,却只能任由身体被加速奔跑而去。
在奔跑中,古义人渐渐将身体往后仰去,却突然被咯噔一下拽过一侧的肩头,于是上身便向前弯下。如此一来,该不会从头部撞向斜坡下方吧?古义人感到一阵恐怖袭来。看来,只能紧紧搂住另一侧白铁皮军队的士兵,从而调正身体的姿势……
在这过程中,古义人感到从两旁抱住自己手臂的那两人在降低速度,将自己往斜坡上坡势平缓的地方引去。抓住自己这两个白铁皮军队的士兵,该不会分别是真木彦和阿动吧?
难以控制的愤怒再次袭向古义人,他用整个身体猛烈挣扎,试图让两条臂膀获得自由。总算设法将右臂拔了出来,可就在那个瞬间,仍被牢牢抓住的左臂,却使得自己的身体就像被抡开的链球一样飞旋起来!悬浮在空中的古义人看见了黑黑的、龟甲般的赤松树干。自己的头部就将猛撞在那树干上了。毋宁说,古义人是以自身的意志跳起来的。他抖擞起精神,倘若对方再不放开左臂,就让那个以全部体重用力叉开双腿而立的白铁皮军队的士兵上一个大当……
二
千从柏林经由关西国际机场抵达松山机场,在很短时间内,就与麻儿、阿纱和阿亮一同探视了古义人的病房。随后,便面临着本地报纸、中央系统报纸、共同通信社的本地支局、电视台的记者们的采访要求。
千原本并不喜欢由自己积极主动地发表意见,她认为,会见记者大致就属于这一类。已经得到的确切信息,惟有头部遭受严重撞击的古义人仍然昏迷不醒,而与自己素无交往的黑野则因心脏病发作而死亡。在法兰克福换乘的大型喷气客机和飞往松山的飞机内,千已经阅读了相关新闻记事。脑外科专家和一直陪护着患者的织田医生也对千作了说明,可在谈及古义人的意识状态自从事故发生以来,已经过去了三十个小时时,却也没有超出在报纸上所读到的范围。
暂短的问答结束后,当千返回正在古义人的综合治疗室所在楼层等候自己的阿亮和麻儿身边时,当地报纸的两个记者却追赶上来,开始向她提出问题。充任千随行人员的罗兹觉察到这是在十铺席与之争吵的对手,就试图予以制止,可千却站立不动,开始接受采访。
〃长江先生与外国女性共同生活在一个家庭里,作为夫人,您有何感想?〃
千淡泊地回答道:
〃在柏林,我也与德国男性生活在一个家庭里。像我们这样年岁的人,有时也想体验一下不曾体验过的生活样式。〃
〃迂藤先生是长江先生初期作品的理解者,后来却成为他长年的批判者。此人割腕自杀了吧?他留下的那封大气凛然的遗书引起了广泛关注,那遗书说是脑梗塞后的迂藤已经不是原先的迂藤。〃
〃我却听说,他是因为手腕擦伤而在入浴时淹死的,是在饮用了白兰地之后……〃
年长的记者从一旁接过了话题:
〃如果手腕处不流血,是不可能神志昏迷的吧?〃他严肃地接着说道,〃塙吾良先生的跳楼自杀,也是在喝了法国白兰地而酒醉之后啊。〃
〃在柏林,我曾遇见一个研究日本电影的人,他认为那事实在'可惜'。〃
〃对于这个被认为遗憾的事件我表示同情。这次也是如此,祝愿能够恢复健康。
〃只是当长江先生身体康复后重新工作之际,假如那时写的文章不同于长江先生以往的文章,则又当如何?〃
〃我不知道长江将会如何。不过,我想我会请求他继续写他的文章。
〃刚才您也提到了,压迫长江大脑的淤血肿块已被取了出来。即便如此,关于他的意识会在什么时候恢复过来还是就这样一直昏睡下去,却是难以确定的问题……我们将等待他恢复意识。长江非常倚重的编辑金泽先生,就因脑出血而长期卧病在床,最终也没能恢复意识就故世了,可长江直至最后都抱着希望。
《愁容童子》 拥抱喜悦!终章被发现了的”童子”(3)
〃您刚才问到,即便长江恢复了意识,可那以后的文章倘若与长江此前的文章大相径庭的话又当如何。我不懂有关文章之事,只是,我决不允许长江自杀。〃
〃长江先生既不是艺术院会员,又不是文化功劳者,因而两方面的年金都得不到,对于夫人和阿亮来说,这可真是够呛啊。〃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看上去,麻儿犹如一只高度戒备的小鸟,她把直至黑眼珠周围都洇出浓浓阴影的眼睛转向母亲,毅然决然地起身站到曾坐着的沙发与屏风之间的地方。罗兹站在麻儿身旁,成为遮断那些记者的厚重肉壁。千终于从这场不知其试图采写何种主旨新闻的采访中解脱了出来。
〃令人难以置信的提问!〃罗兹大声而有力地说道并叹息着,〃千的回答,我觉得即便从古义人的角度来讲,也是正确的。因为,关于这个主题,也不知该说是充满睿智的……还是绅士式的,我曾听古义人和真木彦交谈过……〃
〃吾良在摄制电影之余也写了书,出版这书的编辑们甚至因此而与他亲密交往起来。可他们对自己所在出版社的周刊杂志贬低吾良之死,竟也无动于衷,并不在意。长江假如真的死去,情况恐怕会更加糟糕。即便能够活下来,他们只要发现古义人失去了抵抗力量,就会立即……〃
麻儿重新回复到等待无论如何,为了不让更为恶凶之事发生,也是为了让善好之事到来(即或非常微小)而在等待状态之中,随着时间的流逝,尽管麻儿的脸色仍与先前相同,但其中的怒气却已经消隐,她将安静下来的眼睛转向千:
〃说是在柏林与其共同生活在一个家里的那个德国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吾良生前女友浦君将要与之结婚的人。〃
〃千是个对自己很有信心的人呀。〃罗兹说,〃我的家族是爱尔兰人,这么说也许会让人觉得有些奇怪,千的身材也好,面部的感觉也好,都和我的叔母相似。最初见到你的时候,因这似曾相识而好像感受到了亲情。〃
〃我发胖了,这次很长时间没坐榻榻米却在劳动,腰部姿势与德国同龄妇女越来越像了。〃
〃什么时候回柏林去,妈妈?〃
〃不回去了。浦君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雇了专职人员,接替了我的工作。柏林现在是睡午觉的时间,浦君的电子邮件该发到了。〃
〃如果千能够照料古义人,我就可以放下心来和织田博士结婚了。谢谢!〃
〃罗兹君,该是我感谢你呀!〃
麻儿俯下身子,把使劲儿相互擦蹭着手指肚的右掌,放在坐在身旁正读着《袖珍乐典》的阿亮膝头。阿亮的表情中似乎兼有不可思议和兴趣盎然的成分,把视线移向已经不再擦蹭手指肚的手掌。
阿纱借助大儿子驾驶的汽车往来于医院和真木町之间,在电梯前听织田医生介绍病情之后,把纸袋和看似浓绿色封面的薄书亲手交给了千。原本她想这样告诉千:〃想找一些零零碎碎的生活必需品,再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可以阅读的书,在十铺席的书斋兼寝室里,却只有这么一本日语小说,是中野重治在战后最早发表的短篇小说集,就站着读了这本叫做《军乐》的作品。〃……
〃当年,古义人决定当小说家的时候……必须提出报告,以撤销升读研究生院的申请……就前往六隅先生的府上拜访,便得到了这本书。上面写有中野重治题赠先生的署名,在古义人来说,这是一本非常特别的书。
〃他曾说,这是决定今后当小说家这一天的纪念,停止写小说那天还要阅读这本书。该不是他有一种预感,或许要在生育了自己的森林里迎来那一天?……〃
〃哥哥身上有爱撒娇的毛病,对于值得信赖的亲友,他经常会说诸如停止做某事的那一天之类的话。罗兹就曾规劝他'最后的小说这种话不要再说了'(现在,她正陪护在古义人的病房里)。
〃中野本身呀,是个因战败而刚从军队回来的中年知识分子,从涩谷步行去日比谷的途中,就碰上了美军的军乐队。
〃……哥哥是否想要查明那是什么音乐呢?为此我查找了一下,便发现在阿亮的CD旁,有一个收集了军乐队乐曲CD的波纹纸箱,就搬了出来,放在儿子正等候着的车上拉来了。至于《军乐》这部作品里写的是什么感觉的曲子,阿亮,我会向你说明的……请你和麻儿去车上找找看。我还带来了用电池驱动的美国BOSE牌高保真音响装置。
〃在哥哥的病床旁边,罗兹一直在呼唤着……在书上,古义人或是六隅先生用红铅笔做了标记。我想,千嫂子就把这些做了标记的地方读给他听,播放军乐队的音乐CD……或许,会成为恢复意识的契机……〃
阿亮对于有关嘱托给自己的工作的话语非常敏感,早已站起身来,露出庄重的待机神情。然而,千的性格却使她在这种时候不能做出反射性反应。这其中也有长途旅行后疲劳的原因。
同样因为疲劳而在浓茶色脸上浮现出雀斑的阿纱,则按照自己的性格继续发表意见:
〃……即或意识不能恢复,作为送给悲惨的古义人的赠言……赠送的音乐,也是比较合适的。〃
三
自己也知道,激烈的头疼很快就会袭来。是那种无可躲避的疼痛。不过,眼下则处于疼痛来临前的时间段。这时,头部本身,嗵地一声落在黑暗的水中岩石间的夹缝里。正想更为清晰地打量那些隐约可见的物体,两只耳朵以上的部位却被紧紧卡在夹缝之中。一阵恐慌袭来……稍后,巨人的手抓住自己的两只脚,将整个身体猛然塞入夹缝里面,毫不留情地拧转成朝向侧面的姿势。
在这巨大的疼痛之下,自己无声地叫唤起来,感到头部正咯吱咯吱地从那夹缝间挤压过去。头部流出的血液弥漫为烟幕,在浓淡不匀的红色河水中,自己的身体被撇开,任由水流冲向前方,最终仰面搁浅在渊潭溢流而出的浅滩,面向蓝天喘息不止,歪斜着身子静止在那里……
孩童时代的自己为什么要冒如此之大的危险,把脑袋潜入大岩石间的夹缝之中呢?那夹缝深处恍若横置了一个硕大的壶,使得视野豁然开阔起来,数百尾雅罗鱼正在微光中游弋。指示出一个方向,静静地与水流等速游动着的、泛出银灰色泽的蓝色雅罗鱼。数百个小脑袋朝向自己这一侧的黑点,由数百只眼睛所构成,在这些眼睛里,映现出一个〃童子〃的面庞。
感受到强烈的诱惑,想要挨近一些以便看得更为清晰。向雅罗鱼那边转动的脑袋,却被岩石紧紧夹住。恐慌来临了……巨人的手捉住在水中扑打的双脚,向里面塞了进去。然后拧转身体。向着难以估算的巨大疼痛……
在脑袋没有疼痛的这段时间里,不,是疼痛刚刚开始不久,一个女人的声音(此人所说的日语显然不是她的母语)总是在远方隐隐约约地向自己召唤。有时则突然挨近过来,话语也显得明了易懂。疼痛之中的头脑对此简直难以忍受。〃古义人、古义人,〃那女人在呼唤着,〃cogito;ergosum?〃①
《愁容童子》 拥抱喜悦!终章被发现了的”童子”(4)
①cogito;ergosum;原意为〃我思故我在〃,其中的cogito与古义人的日语发音相谐,因而〃cogito;ergosum?〃全句意为:〃古义人,你还在吗?〃亦可理解为:〃古义人,你还能思考吗?〃译注。〃古义人、古义人,醒来吧,写那部小说吧。就是那部描述非常巨大的、犹如复杂机关一般的做梦人,躺卧在森林深处的小说。
〃'童子'们从森林中的做梦人那里出发,前往世界各处,然后再回到森林里来。永远这样周而复始。古义人、古义人,你把永远的时间以二百年为一阶段,决定写出故事来。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以二百年为一阶段呢?
〃我所明白的,是森林深处那个犹如巨大机关般的做梦人我认为,原本他也是一个'童子'所见到的梦境,是'梦中浮桥'。通过这座浮桥,无数'童子'在各不相同的时间,前往各不相同的工作场所,前往现实世界。但是,做梦人却从不曾迷失无数'童子'中的任何一人。这一个个'童子'的工作,就映现在做梦人梦中的银幕上。莫如说,或许由梦境中的银幕合成的形象,以电传形式在各不相同的时间送往各不相同的场所,最终具体化为现实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