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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刚提出把存款单看一看。哥哥说,存款单也就是一张纸条,没什么可看的。在苗心刚坚持要求下,苗心金才把存款单拿了出来。苗心刚一看,这哪里是银行出具的存款单,只是一张又窄又薄还有些皱巴的借条,上面用圆珠笔写的是:今借到苗心金现金拾万元整,年红利百分之五,借期三年,到期后本利一次还清。苗心刚说:这不是存款单。苗心金说:这跟存款单一样,拿着它能换回十万块钱就行呗。苗心刚说:这跟存款单不一样,哥你还是把它换成存款单吧。苗心金说:想换你自己去换,你们的钱以后你们自己存吧,我也不想费那个心了。一切都证实了,一切都明白了,苗心金果然把十万块钱抚恤金拿去打了水漂儿。苗心刚一把拉住哥哥的胳膊,说:哥,哥,你不能这么干哪,这十万块钱可是我儿子的命换来的呀!
原刊责编晓枫
【作者简介】刘庆邦,男,1951年生,河南沈丘人。当过农民、矿工、记者。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断屋》、《远方诗意》等多部,中短篇小说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红煤》等十余种。先后获得河南省、煤炭部、北京市及各种刊物奖三十多项。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获第二届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断层》获首届全国煤矿乌金奖,中篇小说《少年的月夜》获本刊第十一届百花奖。作品被译成英、法、日等外国文字。现为北京市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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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细
罗伟章
徐瑞星很想丢下筷子就走人,但他到底没这样做,那就太失礼了。尽管是处在不同阵营里的竞争对手,但人家花钱请了你,从身份上说,你也不过是新州二中高中毕业班的教师,而人家黄川是新州五中的教务主任;最重要的是人家说了半天也没强迫你。
虽没走人,但徐瑞星的脸色还是十分难看,短粗浓烈的眉毛挤成一堆,像没点燃的柴火,直往外冒烟。黄川见状,说算了徐老师,就当那些话我没说。但徐瑞星心里有了疙瘩,酒也不想喝了。不喝就不喝吧,事实上两个人已经喝得差不多了。黄川递过来一根香烟,徐瑞星接了,刚点上,黄川就说,徐老师,反正时间还早,去洗个脚吧。徐瑞星连连摆手,说我还有事,不去了。黄川有些尴尬,说徐老师你放心,就洗个脚,别的啥也不干。徐瑞星吐出一团浓黄的烟雾,吐得很重,嘴巴和鼻孔都发出很响的哨音。就去旁边的春秋洗脚房,正规得很。徐瑞星说老黄,我真还有别的事,要早些回去。黄川很体己地碰了一下徐瑞星的胳膊:要不了多长时间的,如果不修脚上的老皮,最多半个小时就完事。
徐瑞星想我跟你第一次见面,又没把袜子脱给你看,你怎么知道我脚上有老皮?
他站起身说,算了,真的算了。
黄川也只好站起来,说既然这样,那就下次吧。
徐瑞星心里想,我跟你不会有下次了!
俩人一同出了包间,黄川却没跟着徐瑞星朝下楼的楼梯口上走。徐瑞星懂他的意思,每年的这时节,各个学校都风声鹤唳的,教师间的私下接触很敏感也很犯忌。
独自下楼,过了马路,徐瑞星立即摸出手机,给他那个同学打电话。他跟黄川这次接上头,搭桥的就是那个同学。同学说他有一个好朋友,人品学识都不错,希望介绍给徐瑞星认识。刚才徐瑞星到事先预订好的酒楼包间里,见只有一桌好菜和一个陌生人,却没有同学的影子。陌生人大约有五十岁,脸色跟土地的颜色差不多,见了徐瑞星,他身子一弹迎过来,说你是徐老师吧?我叫黄川。随后就抓住徐瑞星的手紧紧相握。他的手也呈深褐色,却软得像熟柿子,徐瑞星像摸到了什么不该摸的东西,带一丝惊慌地迅速把手抽了回来。俩人落座后,边抽烟边等人,没等几分钟,同学的电话来了,是打给黄川的,听说徐瑞星到了,同学就让徐瑞星接,他说伙计,对不起呀,我报社有点急事,来不了啦。这真让人为难,说撤吧,菜都点了,黄川还说他已经提前把单埋了。俩人只好吃,边吃边拉扯闲话,都是不着边际的,直到喝了好多杯啤酒,黄川才亮明自己的身份。徐瑞星顿时有了警惕,想到他那同学的老婆在五中教务处工作,更觉不妙,一口酒便哽在喉咙。
黄川见徐瑞星这样,就不绕弯子,将他的意图针针见血地挑明了。
毫无疑问,这场所谓的朋友聚会,其实是同学帮助黄川挽了个套子,就看徐瑞星是否入瓮。新州城被宽阔浩荡的巴河分为南北两个部分。河上虽有大桥贯通,但若干年来,南北片区已形成了各自独立的体系,人们在生活上也形成了各自独立的空间,彼此的往来并不多。二中在南城,五中在北城,而黄川却知道南城腹地的春秋洗脚房“正规得很”,可见他是考察过的,为这场聚会,他是颇费苦心。这让徐瑞星有种被捉弄的感觉。
他边走边给同学拨电话,拨了好多次才终于接通了。徐瑞星开口就骂:你他*的吴二娃,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吴二娃的大号真的就叫吴二娃,是徐瑞星的大学同学。他说咋啦?这是咋啦?
徐瑞星继续骂:你自己是猪狗,就以为别人都是猪狗?
吴二娃委屈地哎呀了一声,说你龟儿子徐瑞星,我只不过给你介绍个朋友,哪一点惹了你?要是不喜欢他,今后不来往就是嘛——你发这么大的火,是不是他让你埋单了?
徐瑞星知道吴二娃在装糊涂,说你别跟我来这一套,你是哪路货色,未必我还不清楚?
吴二娃呵呵地笑起来,说老徐呀,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我老婆在他手下讨生活,他让把你介绍给他,还敢拒绝不成?
要不是你老婆讨好卖乖,他怎么知道有我这个人?我们根本就不认识!你介绍千个万个,也不该介绍我。你这是害我呀!要是二中知道了,哪怕我啥也没干,也只能卷起铺盖走人!
吴二娃叹了口气,才慢条斯理地说:亏你徐瑞星读大学的时候当了四年副班长,胆子咋就这么小呢,比麻雀胆都不如。你这算个什么卵事呀,就吓成那样了?
我不是被吓住了,徐瑞星说,我在二中教了十几年书,多多少少对它还有一点感情吧。
电话那边发出一连串啧啧声,算了算了,不要给我说这些,我听了头昏。
我知道你不懂,像你这种油滑惯了的人!
好,我油滑,你高尚,这行了吧?我告诉你徐瑞星,以后再遇到这种好事,想我告诉你也不可能,你不干就不干,别损人——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几天过去,徐瑞星都提心吊胆。侯校长天天往高三办公室跑,每次来都向大家交代:还有百多天就高考,各位说话做事,要检点些,对学生信息要随时保管好,绝不能因为我们自己的不慎,让外校知道尖子生家的电话和住址。那些掐尖儿的家伙——高考前夕把外校尖子生挖走。叫“掐尖儿”——不可能跑到学校来抢人,都是去做家长的工作,然后让他们悄悄地转学。我说个不好听的话,尖子生的家庭信息比你们家的存折还重要!存折丢了,还有密码;密码丢了,钱被盗取了,还有警察帮忙追讨;尖子生丢了,就再也追不回来了!教务处桂主任来得更勤,话也说得更直接:现在,有人专门在其他学校养线人,请几顿饭局,给一点钱财,让他们把本校尖子生的秘密泄露出去。我提醒大家,如果有人找到你们的名下,你们要抵制诱惑,千万不能干那事,那是吃里扒外的事,干不得!现在所谓的线人,其实就是过去通常说的奸细吧,大家想想,如果有人叫你奸细,那会是个什么感觉?虽然我很相信大家,但我还是要把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有人不听招呼,学校将严惩不贷!
每次侯校长和桂主任这样说话,徐瑞星都觉得说的是自己,禁不住耳根发烧。手机响了,分明不是吴二娃的,也不是黄川的,可他就是不敢摸出来接。为了掩饰,他还故意走到侯校长面前,汇报一下他班上的近况。其实都是些老话,但侯校长总是侧着头,很认真地听。他讲完了,侯校长还要鼓励几句。侯校长和桂主任对他是很信任的,最近三年都让他教高三,今年还当了火箭班的班主任。新州二中高三共有十六个班,文理科各组建一个最好的班,叫火箭班。火箭班之下,又各有两个重点班。徐瑞星是语文教师,带的九班却属理科火箭班。高三教师虽然格外辛苦,但他们在社会与学校都有地位,收入也高——毕业班学生周末都补课,补课就会有补课费;还有堆积如山的参考书、模拟试卷、诊断试卷,教务处购买这些东西的时候,都要得很大一笔回扣。桂主任从不私吞这些回扣,他将回扣分成不同的等次,一分不剩地发给高三教师。
直到半个月后,徐瑞星的心才算安定下来。他查找手机的未接电话,没有一个是吴二娃和黄川的,这证明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就好!徐瑞星不是那种冒风险的人。徐瑞星是过日子的人。能过上现在的这份日子,他觉得委实不容易。工作上并没有多少波折,大学毕业后,他分回老家县城教书,几年后市二中招教师,他来应聘,很容易就被录取了,试用期满就调了过来。关键是生活上徐瑞星有难言之苦,他结了两次婚,第一个老婆十四年前就死了,得的是子宫癌,死的时候也没留下一男半女。徐瑞星现在的老婆叫邹静,是通过婚姻介绍所认识的,没工作。生儿子前,她偶尔还去外面打点零工,儿子一生,就干脆在家当起了全职太太。徐瑞星让老婆把主要精力用来照顾儿子,他的收入养得活一家人,无所谓。四十多岁的人,还说不上老,但徐瑞星真有老年得子的感觉。邹静比徐瑞星小了十多岁,年龄上的悬殊,让她觉得对徐瑞星直呼其名也很不好意思,哪怕两口子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她也把徐瑞星叫徐老师。徐瑞星很习惯这种称呼。他爱第一个老婆是当成妻子来爱的,爱第二个老婆是当成妻子和女儿来爱的。他觉得这种关系非常好,有股蔗糖一样的甜味儿。
对自己从教的学校,徐瑞星真有一份感情,他对吴二娃说的,并不是面子上的话。十多年来,人家又没亏待你,不产生一点感情才怪。他怎么能帮助对手挖自己学校的墙脚?尖子生都是学校的活广告,每年高考过后,只要有人上了北大清华,就扎一辆敞篷彩车上街,还由学校出钱,以学生的名义去电台和电视台点歌;同样由学校出钱,以学生的名义去显眼气派的酒楼大办宴席,说的是谢师,其实就是打广告。这么闹腾一番,等到秋季开学的时候,生源滚滚而来,财源也就滚滚而来——不仅学生多了,书费学费也水涨船高。如果没有这样的尖子生,那情景就惨淡了。好学校是拿大箩大筐装钱,择校费、学杂费样样都高,财务科的人跑银行存款,腿都跑断了;差学校却要把教职员工全都发动起来,去人家好学校附近,躲躲闪闪的,见到学生就拉,就跟路边饮食店拉客一样。可那管什么用呢?尽管你收的书费学费比人家低若干倍,可还是拉不来学生。
当徐瑞星觉得事情真的过去了,才觉得该跟吴二娃联系一下,那天他骂吴二娃的话,有些重。别看吴二娃一副油腔滑调的架势,他内心是敏感的,这一点徐瑞星清楚。
他还没联系,吴二娃却主动来了。
这天他放了下午学回家,刚在沙发上坐下,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一听就知道是吴二娃,他敲门不是敲,是拍。
邹静跑过去开门,可门像不是被邹静打开的,而是被吴二娃的声音撞开的。哦,小嫂子!他又粗莽又热烈地说,我西藏一个朋友送了点雪山菌来,不敢吃独食,分点让你们尝尝。说罢将一个塑料袋往邹静手里递。邹静接了,说你进来呀,进来呀。吴二娃说不了,我忙呢。
徐瑞星扑哧一声笑起来,你小子装什么假!别以为自己是记者,就可以装出比总理还忙的样子来吓人。
吴二娃这才做出刚发现他在家的样子,啊,瑞星回来啦?那我就坐几分钟吧。
徐瑞星家安了木地板,在门口的木柜上放了鞋套,地上也备了拖鞋,但吴二娃从来都是不管不顾,直接就跨了进来。他去任何人家里都是这样。他就这么个人。
吴二娃是邹静喜欢的客人,他不仅是徐瑞星在大学的同班同学,老家也在同一个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