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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两天,钟庆东都怅然若失。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比如钟庆东,当初得知柯清弃他而去另投人怀时,是恨不得她遭遇人世间最悲惨的事情的。可是现在,一听说柯清离婚了,正在遭遇不幸事情的一种时,钟庆东突然会心软下来,觉得很内疚,仿佛一切事情跟自己的恶毒脱离不了干系似的。钟庆东心里萌发了有机会去看一看柯清的念头,尤其是,每当他想起那天路遇的女大夫说的话——她其实一直在等他的——去看望她的念头就更加不可扼制。
过了两周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约而至。钟庆东的一位朋友结婚,他前去参加婚礼,地点就在柯清家附近。钟庆东想,待会儿婚礼结束,他正好可以顺路去她家里看看。没想到在人群中碰见了她,大概是出于邻居的情分吧,她正在院子里帮人家炊作。见到钟庆东,她愣了一下,又低头去忙活。她倒还是那么年轻,钟庆东没记错的话,她是比他大两岁。她的目光仍旧善良,带着犹疑,像是怀着对生活的默想,同时更加浸淫了因生育而悄现的母性光芒。钟庆东没有打扰她。
过了中午,婚礼将要散去。钟庆东裹了一下棉袄,站在门外。柯清从远处跟近,说:“不到家里坐坐么?”
正是初冬,北风慢吹,钟庆东和柯清伫立在小操场上,不远处传来钟庆东那面巨幅广告牌在空中被风摇动的嘎嘎声,像是一种奇怪的小兽在咬啮什么。钟庆东想了一下,两个人脚前脚后进了柯清家那低矮的平房。在院子里,钟庆东看见一架三轮车,里面装着用大号油桶改制的烤地瓜那样的铁皮炉子,心里就明白柯清面临什么样的窘境了。
屋子里很冷,虽然物具家当布置得很温馨,但钟庆东还是感到寒索。也许那是没有暖气的缘故。“孩子呢?”钟庆东问。
“上幼儿园了,全托。”柯清补充了一句,“平常日子我忙不开。”
钟庆东看见炕上撂着一只用木条钉成的简易手枪玩具,心里硌了一下。
两个人慢慢说着话,钟庆东坐在炕沿上,柯清坐在地面的椅子上,那基本是钟庆东问,柯清答的。临了,柯清问他一句:“你现在还画吗?”
钟庆东一时无言。他看着柯清,想着他俩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他为了试试能否记住她,把目光看向窗外,他记不住她。如今,他却觉得她那么真实,丝毫不模糊,他心说:这也是自己的女人啊。
“我听说,你当初是一直想等着我的。”虽然犹豫了很久,钟庆东还是这样说了。
柯清抬头看了他一下,又望着别处,“说这个没用。”
“我不信。”钟庆东说。他有一点儿不平静,那不是因为他试图挽回什么,而只是他记起了失落和屈辱。
“是我父母当年不同意,硬要我和你分手的。”柯清缓缓地说,“如果我父母在这儿,你可以不相信,但是他们一年前都已经离世了,我不会违心把谎言栽到不在的亲人身上去。”
钟庆东怔了半天,他听懂了。他看到冬日的阳光打在外屋间的地上,晃晃幻幻,像是梦中的河流。他叹了一口气,慢慢站起来,一步步涉过那里,走了出去……
钟庆东下次去柯清家的时候,给她买了一台电暖气,另给孩子捎带一些时尚玩具。过不多日,他再去的时候,看到玩具散在炕上,明显有孩子嬉闹过的痕迹,但是电暖气,仍旧放在墙角没被打开包装。
钟庆东环视柯清家里,几乎没有什么耗电的大功率电器,头上昏暗的白炽灯泡看样子还不到三十瓦。他在心里叹一口气,从身上掏出一千元钱放在桌子上。
柯清不要。钟庆东与她再三推阻,他感觉柯清的拒绝果断而有力,超出了以往他与柯清做任何事情的经验。钟庆东只好说:“收下吧,算是我们当初认识一回,我欠你而早应该还给你的补偿费。不管怎么说,你还为我去过医院的。”
钟庆东说的是真心的话,他这样做也是为了毫不留情地逼迫柯清,使她收下那些钱。他说柯清去过医院,无非指的是她为他流过产。其实他也是情急中说出这样的话,平常来说,这是很唐突和冒昧的,会让对方格外反感和尴尬。但是柯清那么善解人意,她懂得怎样尊重和不违拂人家的好意。柯清真诚地说了一句:
“那也要不了这么多。”
一种莫名的感动、温暖和怜悯涌上钟庆东心头,他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拥抱她的渴望。他觉得这么多年他死死地追逐生活,可是生活并没有真正让他得到什么。在生活面前,在柯清面前,也许都一样,他还是个孩子。他情不自禁就站在那里抱住了柯清,把头埋在她的怀里。
柯清没有躲避和挣扎,钟庆东由她的脖颈那里嗅到了多年以前那个有月光的晚上,那种庄稼或植物的气息。他更紧地箍住了她,因为他感觉一种更紧的东西箍住了他的命运和思想。现在,他要体验一种彻底的放纵,他要让激情的水湮没所有的庄稼、植物或大地,让它们拥有一种同他一样的多变的窒息。
他把柯清抱到了床上。柯清自始至终不吭一声。
……走出柯清家的大门后,钟庆东听见屋子里传出一阵低低的啜泣声。那时候,钟庆东停了一下,抬起头对着漆黑的无尽的夜,大声地在心里骂了一句:
“活该!”
他不知道他在骂谁。
钟庆东在半年后的一天同罗小云狠狠地吵了一架。最初是罗小云发现钟庆东的衣兜里无由地少了一千元钱,她没太在意,后来有一次她又发现突然少了两千元钱,她就问钟庆东是怎么回事。钟庆东说,昨天刚刚来了一批原材料,付对方货款了。罗小云当时就操起了电话,打给昨天在美术社值班的工人,问他美术社昨天是否进了一批原材料。那个工人不明就里,老老实实在电话里说:“哪里进了呀,现在库里堆的原材料三个月也用不完呢。”
罗小云不依不饶地质问钟庆东这些钱到底哪里去了。其实钟庆东感觉罗小云虽然爱钱,但还不至于每天都紧盯他的衣口袋,这两次都是钟庆东先是无意中告诉罗小云家里的近期进项,有多少钱,几天之后罗小云买化妆品或是什么跟他要,他让罗小云自己去他衣兜里拿而发现不对的。少了的那两千元钱,是钟庆东不久前得知柯清下岗后生活缺乏保障,暗地里替她缴纳了社会保险的。
这次见罗小云紧追不舍,钟庆东只好说,那两千元钱,被他前几天打麻将输掉了。这倒不失为一个合理的借口,因为半年来,钟庆东确实学会了打麻将,并且习惯于用打麻将来摩擦掉他待在画室里手握画笔的时间。他这样搪塞的好处还有一个,那就是罗小云根本调查不出钟庆东是否真的输了两千元钱,同钟庆东打麻将的那几个人,又不是小学没毕业而不识数,可是每次打完麻将算算谁赢了多少钱,十次有十次是拢不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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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不了了之。钟庆东工作之余,就去美术社照看照看生意;照看生意之余,就打打麻将;打麻将之余,他也偶尔去看看柯清。甚至有一次,他趁罗小云去外地出差的时候,还在柯清家住过一宿。钟庆东有时候也静下来想想自己,觉得自己很不成样子,有点儿不像他自己。那么他像谁呢?他又是谁呢?他搞不清楚。他现在还没有孩子,但是跟罗小云,除了做爱,他仍没有强烈的同她生一个孩子的热望。他想这种事情还是水到渠成的好。他有时候也做一些非分之想,比如,回头跟柯清一起过会怎么样,但他很快又掐灭了这种念头,不只是因为不现实,而更是因为,他即便同柯清在一起,他也会耿耿于怀柯清的过往而更加感到不幸福。
钟庆东就是每天认真而又乏味地进行他的生活的时候,他不知道,罗小云其实已在暗中盯视他了。终于有一天,钟庆东去柯清家里时被罗小云悄悄发现了,不久,罗小云无意中又在自家书橱的一本书中,发现了一张夹在书里的、钟庆东显然早已忘记的、柯清当年寄给他的医院流产证明。
两个人不可避免地再一次大吵大闹了一番,这次争吵的强度是结婚以来所没有的。虽然两个人相互强忍着没有在对方身上动手,但是家具和物品充当了遭受物理打击的牺牲品。罗小云最后以她特有的决绝方式,回到娘家住了十几天。钟庆东尽管心存愤怒,可是毕竟理亏,何况长时间见不到罗小云,他心里对她更加充满疑忌,末了,他只好耷拉着头,来到岳母家,对罗小云软磨硬泡,好话说尽,这才把罗小云哄回家。
钟庆东不知道,他自己从此陷入了多么被动的局面,因为罗小云还是经常会回家很晚,甚至较他们吵架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带点有恃无恐的样子。钟庆东有时候自己想想也很冤屈,他觉得自己仿佛并没有做什么错事,更谈不上做什么坏事,他相信自己还是很善良的一个人。但是,问题的关键是,他在情感的某一方面被罗小云抓住了把柄,而他对罗小云,有的永远只是怀疑而已。
也许,这才是最痛苦的。
临近春节的一天夜里,罗小云很晚才回家。此前她的手机一直关着,钟庆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一直焦灼而满怀忧虑和不信任地等待着她,这中间当然也免不了嫉妒和吃醋。他去她单位找过一次,又给她所有自己所能知道的女朋友家里一一挂了电话,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后来,钟庆东不知怎么,他凭直觉认为罗小云一定在某个歌厅里陪什么人玩耍,他自信于自己的聪明。于是他骑上自行车,在县城内的娱乐场所里一家一家的探询查找,其间还有两次因进错了房间而被人家不客气地予以训斥,最终垂头丧气,无功而返。直到将近凌晨一点钟,罗小云终于回来了。而那时候,钟庆东已经呆坐在客厅里把他的愤怒预演无数次了,怨怼窜满钟庆东的全身。
“你到哪里去了?”
“处理工作啊。”罗小云放下她的手包。
“处理什么工作?”钟庆东问。
“快下班时我们计生局接到举报,有一个准备超生的妇女,离家好长时间了,在她亲戚的一户单元楼里躲藏,我们去对面的房间里埋伏监视。”
“怎么连个手机也不开?”
“手机不敢开,怕打草惊蛇。”
“那事先怎么不告诉我?”
“我说过了,是下班前接到通知的,我以为很快就会处理完回家的。”罗小云走进卫生间卸她的发夹。
“都有谁啊?”
“我和我们单位的领导。”
“那也用不着你吧,有你们领导不就行了吗?”
“可我是女的啊,监视人家妇女超生,总不能让男同志往前上吧,领导说,必须带一个女的。”罗小云看了钟庆东一眼,“当然,光我一个女的也不行,总得有个男的,否则同对方撕扯起来我们力气不行。”
“哧。”钟庆东冷笑了一下。
罗小云看了钟庆东一眼,反感地问:“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自己清楚就行。”
“我不清楚!”罗小云的忍耐达到了一定的限度,她立刻喊了起来。
“你回来得太晚了,知道吗?!”
“啊,”罗小云说,“如果你用这个口气和我说话,那我就只好告诉你,关于我的事,你管不着。”
“可是你最近越回来越晚!”
“那又怎么了?我跟你说了,你——管——不——着——!”罗小云眄了他一眼,傲然地甩了一下她的长发。
钟庆东气不打一处来,他一下子想起了罗小云的种种不好,他不知怎么就来了这么一句:“你他*的就这样,还不如明火执仗去卖了呢,也能给老子赚点外快!”
罗小云愣了半天,声音突然低了下来,轻轻地嘲讽:“谁像你啊,我没去卖,也没赔什么。你呢,把自己那货搭进去不说,还倒贴人家现金。”
钟庆东一下子感觉自己的头涨成了两倍大。他不知道自己的拳头一瞬间怎么上去的,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他先是一拳打在罗小云的脸颊上,然后又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接着又冲她小腹踹了一脚。罗小云痛苦地呻吟着,她佝着身子靠在暖气片旁边的无助身影并没有阻止钟庆东的疯狂,他冲上去,继续恶狠狠地用拳头捶击她的身体,用脚踹她,然后双手揪住她的肩胛处,死命地一下下向她背靠的墙上撞击。“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以为你是谁?”他扭曲着脸一下下撞击,“贱货,贱货!……”
罗小云只能惊恐地看着钟庆东的眼睛,她一点还击的力量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