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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是闹剧重演,狼狈虚脱的我又现身在医院大门的同一个地点,照旧跳上了计程车,这次气到脑袋空空如也。
驱车赶到“晶晶书库”,哗,下了车,隔着落地玻璃窗一看,屋子内已经有十几家电视台的人马在守候,摄影机一字排开。
我没有一丝喘息的机会,才踩进门,便坐上摆满了麦克风的桌前,开始进行记者会。
当时我的五内俱乱,灵魂撕裂,肝肠寸断,然而,仿佛有一股什么力量让我可以面对那么多的摄影机和记者们,任其活生生捕捉我游走在死亡边缘的侧脸。
才一开口,我的眼眶就红了,声音也哽咽起来,有些文字记者私下频频转圈子,向摄影记者打手势。
我知道这群媒体人的把戏,正在作暗号,意思是要他们的同事赶快给我泫然欲泣的眼部一个大特写,千万别漏掉了。
哎,我太了解台湾媒体的嗜血本质,他们就是要煽情、要很洒狗血的画面,这样才够劲。
我忘了自己的忧郁症折磨了,在面对媒体时,我的头抬得高高的,眼光平视,心情虽激动,但是说理分明。毕竟,我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向民众表达心声,我暂时彻底忘却了忧郁症的摧残。
耗了一个钟头,记者收录到想要的内容,纷纷离去,但我的任务未了,紧接着晚上又赶去中天频道参加“惊爆新闻眼”。
我真不敢相信,这天自早晨到中午,感觉上,我还差点因为忧郁症发作而死去呢,结果居然让我完成了任务艰巨的说客角色。
事后,我想通了自己能撑过来的原因无他,我固然饱受了忧郁症的酷刑,却不愿意看见其他的病友深受其苦,所以就算在万分痛苦下,还是勉强完成了《晚安,忧郁》一书,便是希冀以“你不孤单”这样基调的故事分享,给那些一样在苦涩中挣扎的人一丁点安慰与鼓舞。
这种为大我奉献小我的信念,相当程度确实帮助了我克服一己的难关。但是后来出现新状况,使我又摔入一个起伏厉害的轮回。
记者会之后的下一周,我有一次上网聊天的机会,在一个网站跟人聊天,谈到了《晚安,忧郁》这本书。对方说他没看过,我便问:“该不会是因为这是许佑生写的书,因此你不敢在书店买吧?”
我原本只是想开开玩笑,没想到对方居然很认真地回答:“对啊,我怕买他的书,太公开了,人家会把我贴上标签。”
我一听,脑袋轰然一响。怎么会这样子呢?多么讽刺啊!
当时难过到极点,我并不是因为在乎自己的书卖得好不好,而是面对这样的心态,我真是错愕无比。
那以后还有哪个人愿意现身啊?我的例子显示一旦出柜,就等于断了自己的生路,不是吗?
我奋力一搏,为自己以及同胞争取权益,却落得变成某种标志,而让自己的作品限制了生机?
我该后悔出柜吗?我该怨恨以前所做的一切吗?
总之,从那次网上闲谈后,我被一股深深的哀伤,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痛罩住。
忧郁症纠缠人的最厉害招数之一,就是它很狡猾,也深有本事,化妆成各种面貌刺激当事人,直到生出“自我否定”、“自我推翻”、“自我贬抑”的想法为止才罢手。于是有好几天,我跌入了它的陷阱,变得愤世嫉俗,质疑自己以前做过的一切所谓正面贡献。
打个比方,我体内本来不动声色的少数族类——黑色灵魂,逐渐恶势力扩大,起而跟向来主宰我的白色灵魂展开肉搏战,演出善与恶对决,两股力道翻来搅去。
心底那粒黑点般的疣越来越大,长成一颗丑陋的脓包。我很清楚为何近年来不再热衷逛书店,就算偶尔不得不去买想看的书,也尽量不逛当红的“畅销书区”,总是绕道而行。
因为当看到别人随便写个三、五万字就出书,而且同样的题材大卖,就一再复制,居然消费者也买账,我就洩气极了。
要名没有,要利也没有!写了那么多本书,既不算红牌畅销作家,也不是藏诸名山大业的“一家者言”,啧,我这一生究竟混出了什么名堂?
算一算,几乎一场空嘛!我陷入了严重的自怨自艾。
不写了!不写了!算了!
每天我的心有七、八个水桶吊着上上下下,不断奚落自己的最爱——写作,对它冷嘲热讽,对它给尽眼色。
认真的人有个屁用!只会自找苦吃罢了。
有一句响亮的广告辞,说“认真的女人最美丽”,哼,我倒觉得改成“认真的女人最容易得忧郁症”还更贴切呢,而且不只女人,只要是个性认真,凡事都放在心上,不打马虎眼的人,不管男女老少,抱歉了,这种人正是忧郁症最喜欢下手的受害者。
所以,听再怎么烂的唬人笑话都会被骗的,还有人家讲完一句不中听的话,转身走了,还呆在那儿咀嚼消化,捂着心口滴血的,这种人就是我!
我后来观察发现,容易罹患忧郁症的人,都有一种个性上的通病。举个例子,在人多的场合中,有人放了个臭屁,附近的人立即很灵光,纷纷找藉口闪开,只有一类的人不仅没跑开,还会呆呆站在原地,掀起鼻子猛嗅,怀疑有人放了屁,但不确定,所以非要认真地东闻西嗅。
结果,靠着这种人,那个臭屁被吸光了,周遭的空气才得以恢复。
天哪!他为什么不放聪明一点,跟着大家装作没事,闪远一点就算了?唉,没办法,这就是这种人的宿命,基于一丝不苟、执着专一的天生性格,他注定永远是人群中的“臭屁清除者”。
换做是别人,一碰到在网上说害怕去书店买我的书的那番谈话,最多冷笑两声,不买拉倒,没什么大不了。
但在我听来,又不是在意多赚那区区几本书的版税,却非得搁在心坎上慢慢自我折磨,进而否定先前一切付出的苦劳,那我若不是“臭屁清除者”,天底下也没有人是了。
凡事认真的人,在接受事情结局不如自己预期的时候,总是受伤很重。他不仅要承受客观上的落差,也要承担主观上的失望,等于比一般人多两倍的负荷。
一言以蔽之,用我的现身说法为例,有一类型的忧郁症,就是太认真的人老在扛过多的重量,不太懂得“放下之道”,甚至该说学不会适度浑水摸鱼、放自己一马的人生技巧,终于有一天出现了弹性疲乏,再也回不去那种能松能紧的正常弹力,变成一团垮垮的橡皮筋。
因为这样的人很认真地把“期待值”定出来了,也很认真地去执行,认真的态度固然好,但等到验收成果不理想时,不知调节的话,本来像美酒一样的认真心态,就会发酸发臭,变成酷吏似的嘴脸,这个不满意,那个不够好!就算人家都不追究,这种人一定还是会进行自我惩罚、自我论罪。
就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认真的个性也是一样,用对了是切菜剁肉的利刃,用错了就是割腕的凶器。
这样不太通融的认真态度,很容易便成了忧郁症滋生的温床,甚至连自杀那种玉石俱焚的极端心态,也是寄生于此。
第五章宛如当场聆听宣判死刑
那次消受不了在精神科门诊的久候,我变成一头疯狂的野兽,不顾一切冲出栅栏,等不及看到医师就气冲冲走了。倒是第二次押着我去就医的姐姐,不得不在我狂奔而去之后,成了“替身演员”,为我这个真病人留下来向医师领药。
我因为再度失眠,每晚不得不求助安眠药,但是姐姐帮我领的药只有一周的剂量,我终究必须返回那个折磨人的门诊去拿药,不然失眠会像一把火,慢慢将我烧灼蒸发。
姐姐也记取了教训,很早就帮我电话预约挂号,号码排在挺前面,也许那出凌迟的戏不会再上演了吧?我忐忑不安地想着。
一大早,我就抵达门诊,环顾现场,很难相信自己曾经在这里忘情演出“发狂单人秀”,一想到这里,我的脊椎就发冷,在记忆中,那是一种何等凶猛的病情摧残啊!
因为忧郁症一旦犯了,我就像饮下了毒酒,本性被扭曲了,即便一向最看重的尊严也荡然无存,变得斯文扫地,露出连自己都不认识的粗鲁暴怒之丑态,事后无论如何发挥想像力,我都很难勾勒那个莽夫便是我!
距离上一次不晓得相隔多久了,重新坐上这张求诊者的椅子上,面对我的主治医师,内心本来应该有万千感慨,却变得木然。
他首先说:“喔,对了,我应该要谢谢你,因为你的书,我多了许多新病人。”
这点不必他讲,我倒也猜得出来。因为出书后,有好几个读者向我诉苦,说起他们在看精神科医师时遇上的羞辱与挫折经验,有些听起来还真不可思议呢。譬如有一位医师就明白地对着已经求医许久的病人摇头叹息,意在指责她的病情没有进步,似乎是她自己不长进:“唉!都那么大的人了……”
所以我在《晚安,忧郁》中,将我的主治医师写实地呈现出来,他的善良、温和本质,自然会吸引那些在别的地方,被其他精神科医师专业暴力凌辱的病人,转而向他求助。
但是接下来的话,却出了我的意料之外。他不徐不疾地说:“可是,下次我希望你如果要写到我,请先征求我的同意。”
喔?这是一种变相的指责吗?或是一颗软钉子?总之,不管多软,是扎痛了我。
我的心忽然整个黑暗下去,委屈地想,又没有写到他的隐私,都是他在看病时的专业判断。何况,我的用心是在藉着自己的病例,去安慰与鼓舞其他的病友,别无恶意,某种程度我的企图不正是跟他作为一个医师助人的精神一致吗?加上当时我人远在旧金山,能够写完整本书已经万幸,还要不时地跟潜伏的忧郁症角力,身心处在备战状态,如何记挂着要知会他呢?
我其实明白以上的诸多理由都是自己在找藉口,他的话是对的,不管怎样,我都应该事先征求他的同意,表示尊重之意。不过当时听进我的耳朵里,却变成了一种攻伐之音,让我脆弱的耳膜被戳出七零八落的伤口。
就在这时,我已悄然合上了我心房的第一道门,而且起了异样而微妙的敌意,这是我上门求诊以来从未有过的局面。
由于我上次吞药被送进来的急诊室,也是同一家医院,所以当我看见医师正在翻阅我的病历报告,不免随口一提:“你有看到我两次进了急诊室的纪录吗?”
他神色凝重地说了一句:“嗯,你要注意你的年纪喔。”
什么?我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猜想他可能基于关心,本来想说“你要注意你的身体”吧?
可是接下来,他的话加重了我的错愕:“你真的想死吗?你是想死给谁看吗?下次再这样,你记得要做符合自己的年纪该做的事。”
我全身上下都愣住了,两眼瞪得老大,不可置信。到了这一刻,我心灵所有的门扉完全对我的医师关闭了,成为一堵冷森森的墙。
换句话说,他是在教训我幼稚、不成熟,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在跟人家年轻人一样寻死觅活,穷极无聊!
我当然知道自己当初吞药的动作,在大多数人的眼里看来,确实是很幼稚,十分不可取。但他是我的精神科主治大夫,受过专业训练,深悉病人的困境,如果连他都不能理解我在忧郁症发作时,苦闷万分,被一股莫名的冲动攫住,情不自禁作出了仰药轻生之举,那么普天下更不会有人谅解我了!
再说,假如那种时刻,我还能一念清明,作得出“符合我年纪该做的事”,那我也用不着来看精神科门诊了吧?
不管要解释它是一种生理上出了差池,或是心理孳生毒素,总而言之,我在那个关卡就是一个道道地地的病人,发了病,以致无法正确判断自己的举止,这正是我来医院求救的原因,不是吗?
所有的人都可以因为不了解忧郁症,甚至误解忧郁症,而尽量责骂我的幼稚,但是连最该体恤我辛苦、无奈的精神科主治医师也这样做,不啻当场宣判了我的死刑,我僵住了。
脑袋嗡嗡一片空白,如五雷轰顶,没等到他开药方,我极具戏剧化地突然站起身,噤声无言转过身子就离去,留下医师怔愣坐在原地。
真是讽刺,上两次我来看门诊,被过久的等候折磨,气得神志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