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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倒好了,我养的两只爱猫,母的kiki凶巴巴,张牙舞爪的;公的yoyo却没脾气,娟秀得很,景况似乎跟爸爸看待我和姐姐一模一样,可谓“惨痛的历史在下一代重演了”。我时常在逗弄yoyo时,便回想起爸爸生前的这种评语,而心生黯然,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真正好笑的是,尽管它们不真是我的一双子女,而是猫,但因为我自己有早年受苦的深刻经验,从不敢在kiki和yoyo跟前流露一丝“唉,你们要是彼此的个性对调就好了”的心思,便是担忧它们通灵性,恐怕因此感觉被感觉被否定、被嫌弃,也会像人一样受伤。
不去伤猫的心,我却还是忍不住常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如果kiki和yoyo都和我住在一起,那你会爱谁多一点呢?”或者“假如两只都在吵,你会先抱谁?”
有一次一位好友提醒我:“爱不是这个样子,你为何一直都以为爱是被瓜分的?你爱kiki,并不会减少去爱yoyo,反之亦然。在你的想法里,好像爱就只能是那么大罢了,而且会被分割,变得越来越少。”
他一语惊醒迷糊人,经过细心检证,我发现他所言确实好比一锄下去,凿到了我人生观中摇晃得最厉害的那根地基桩,而追根究底,它的形成显然跟我父母早年对待我的方式有重大关连。
在人格长成的童年、青春期里,父母对子女明确表达的那份爱,往往是他们一生当中身心灵安定的基础。
然而我的爸妈,就像许许多多传统的父母,不善于表露内心的慈爱,反倒一味迷信“严格管教才是爱护子女”的古板教条,因为怕宠坏了我,所以不愿把好意、善意、正向、肯定的那一面朝我展示,而是以冷淡、训示代替热情、鼓励,终于日积月累,造就了我往后郁郁寡欢的人格。
在尚未觉察到自己的忧郁症之前,我对父母的管教方式顶多心底有怨言,却觉得逝者已矣,没什么大不了,但在深陷于忧郁症的折磨后,我才犀利地看穿了,他们早年对我的这一套父母经,竟然就像如来佛在念金箍咒,法力无边,逼得我即使长大成人了,都还会为此头痛、心痛,浑身不对劲,余毒袅袅。
罹患忧郁症的病人倘若细心去回溯,大概都不难发觉,小时候没有从父母那儿获得安全感的遗憾,影响了他们一辈子。那不只是幼年时不愉快的回忆而已,更是一个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既然结不了疤,就难保不会有留下一些“情绪的病毒”、“精神的细菌”,造成终生弱体质,受害匪浅。
从小没有被父母以正面态度嘉勉、鼓舞过的人,一旦长大了,会习惯性地“抄袭”父母的眼光来观看自身,觉得自己无论作出什么成就,心里都虚虚的。这种人对于爱的感受很不确定,虽然极度渴望被爱,却也老是有“我一定不值得人爱”的疑虑在自我折腾。
这样的小孩长大成人了,缺乏父母明确的爱作后盾,因此没有安全感,对于爱,便会养成一股奇异的哲学,就是“减去法”。他认为一个人的爱是有限的,甚至可以计量,当分给心爱的人事物时,会越分越少,所以充满了终会枯竭的危机感、忧虑感,看什么事难免消极、悲观。
在心情坚定时,这种拿一把刀削来砍去的“减去法”还不至于作乱,可以像一只泼猴给镇压在大石头底下。但是万一遇到心情低落,亦即情绪的抵抗力差的时候,这只泼猴就会呲牙咧嘴发威,挣脱出来四下捣乱。
我记得以前在一家报社上班时,跟一位一级主管私下谈到他那组某位员工的薪水,我诧异地说:“哇,他领那么多呀,这样对其他人不会不公平吗?”
那位主管,也是我的好友,跟我无话不说,这时正色地回应;“你错了,不是他领的太多,而是其他人的薪水都过低。我们应该想办法去帮其他同事争取调高待遇,而不是拉下这位员工的薪水,硬是跟其他人齐头式平等。”
我听了一愣,心想也对,比起其他大报的待遇,这里的员工作同样的差事,报酬的确短少了人家一截,他这一番话确实指出了整体问题的关键。
他既言之成理,但我为何不能也查知到这个真相呢?为何我总在看事物之际,情不自禁就会动用拉一干人下水的“减去法”,而不是提拔大伙鸡犬升天的“增色法”呢?
听他说完后,我内疚了好久,自责为什么这般小里小气,而不像他那样大人大量?
事后,我仔细去留意我那位同事主管的成长背景,查出了一条重要线索。原来他是家族里的长孙,从小被一堆长辈呵护,在家里又是老大,发言有一定的分量,这样的经验对他自然很有助益,因为有自信,所以乐于去分享与助人,他的性格是属于光明的,具有锦上添花、以及有雅量祝福他人的美德。
我很羡慕他有这种美德,更羡慕他有幸在那样的家庭中长大,使他生命的底子厚厚的,一生受用无穷。
反观自己因为被“减去法”的人生观笼罩,常会有提不起劲的轻微倦态。
记得读高中时,和几位同学到一位很疼爱我的导师家里吃饭,在餐桌上,她看见其中一位颇有福相的同学吃得狼吞虎咽,便很欣慰地说:“我最喜欢看人吃得津津有味,什么菜都很好吃的样子。”
我呢,则正好相反,是属于天生吃相端正又细致的人,从外观瞧,不管我吃的是何等美味,或许都会以为不太可口。
听见导师那么说,我的心一沉,顿时沮丧得要命,因为吃相是一种天性,作假不得,我无法为了讨好她而去硬拗,乔装出一副大块啖肉、大口喝酒的德性啊。她仿佛订下了一个我永远无法企及的高标准,叫我望洋兴叹,倍感挫折。
对于无辜被冤枉的事,我一生最痛恨,但这一回遇到的是导师,我也没辄了,只好委屈往肚子里吞。
导师是从事教育多年的资深人,桃李满天下,照理讲,看多了学生的千形百状,应该很了解这种人性才对。她可能言者无心,我却听者有意,觉得她八成是在挑剔我的嘴刁,从此心口凉凉的,鸣金收兵,采取撤退之道,避免再上她家吃饭了。
当我发现自己的吃相讨好不了导师,童年时代讨好不了父母的类似空虚感就跟着侵袭上来,心想:“我既然怎么都讨好不了,那就算了,拉倒了!”我因此马上向后转,黯然退场。
分析起来,像这些例子都是“减去法”的价值系统在我的体内作怪,习于这套模式的人,平常便不容易壮大、快乐起来,一到了忧郁症爆发后,就更惨了,如同掏空一个人性格的地基,造成自暴自弃。
因为当焦躁的情绪累积到燃点时,我擅长运用的那套“减去法”逻辑就会开始蒸发,搅拌一股黏搭搭的念头死劲地纠缠过来,推到极致,心里就会这么下结论:“那我大不了不要活了,不去跟忧郁症斗,自动退出,总可以吧?”
减去的观念,正是削弱、退让的意思,就像加减乘除四法之中的“…”,如果一直减下去,终究会减到零为止,所以随着忧郁症病毒的恶化侵蚀,慢慢演变成“全面归零的弃守状态”,我便满脑子想着干脆放弃算了,包括放弃生命、放弃奋斗、放弃一切!
一段没被父母足够肯定的早年经历,竟然威力这么大,逼迫我到了这把年纪,还在为此付出巨额代价,甚至差点赔上了生命,这真是天下父母始料未及的吧?而我的父母若是在天有灵的话,大概也要惨然禁声,大悲无语了。
我既然知道“减法”的人生观一直在作怪,让我付出了重大的代价,那么我必须时时检视自己的想法、行为,不要给悲观有机可趁,要不断鼓励自己多用“加法”,学会祝福别人,为别人的好而高兴,停止在角落里自怜!
第二章认清死神的真面目(1)
从小时候起,我跟死神就开始有正面交手的经验,甚至可心说,我是被它老人家一路惊吓长大的。
念小学五年级的那年清明节,爸爸牵着我的小手,前在台北市六张犁一带访友。走在人行道上时,远望有一座青山,缀着点点白斑似的土坟,我便好奇地问他,为什么每年的清明节人家都有得忙,我们家却不用去扫墓?
爸爸回答说,因为老家在大陆,祖坟不在这里,所以没有墓可扫。末了他还加上一句“以后等我死了,你们就可以来扫墓了啊。”
不知怎地,从那天起,他这句话就宛如一株韧性奇强的杂草,种在我的心田,变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我陆续做一些奇怪的梦,梦见不是爸爸,就是妈妈死掉了。而只要这种失怙或失恃的状况一出现,我都会在梦中哭得像泪人儿,伤心到几乎要窒息了,就有几次因为哭到歇斯底里,换不顺气而憋醒过来。
那个时代,查阅历书以确定当日吉凶的风气十分普遍,似乎每个家里都有一本。我没事也喜欢从抽屉里搜出来翻一翻,算算看自己的命有“几两重”,以及读些论断命运的古文诗签。
我记得其中有两页,是根据你出生的时辰,来推算父母当中哪一位会先辞世。这种估算法无论准不准,一开头就把我吓坏了,不晓得当初是哪个缺德鬼想出来的(神经!这种事干嘛要让人预先知道啊),我每次翻农历书,看到这一页,就有脊梁发冷地跳过去,连眼睛也不敢稍作停留。
因为想到不管是爸爸或妈妈,谁先离我而去,我都受不了。
就这样,恶梦持续了一年多,我童年里最大的惊惧,终于揭晓了答案,是爸爸先走了。他在我刚升上初一那年的中秋节前夕病逝,而且命运作弄人,葬仪社为爸爸挑选下葬的地点,竟然那么巧,就位在当时我和他逛到六张犁所远望的那座青山,福州公墓。
他那时说的话也一语成谶,此后我果然年年来为他扫墓,清明节再也不得闲了。
爸爸走了之后,很奇怪,我的恶梦并未结束。每隔一段时期,我仍旧会作同样的梦,有时梦见爸爸死了,有时梦见妈妈死了,一样没有例外,平常在现实生活中绝少哭泣的我,在梦中却哭得气如游丝。
如果是梦见爸爸死了,哭醒过来,我顶多满心怅然,更添虚空,因为那已经是事实了;但若是梦见妈妈死了,往后的那几天里,我便会惊惶不已,害怕是一种不祥的预兆。
除了富有人家葬在高级墓园外,台湾人一般的土葬,往往会将一座青翠的山峦啃得像恶心的癞痢头,说白一点,实在比乱葬岗好不到哪里去。
爸爸死后的前三年,因为是新坟,加上妈妈说她很希望能多来为爸爸的坟上香,跟他说说话,便时常领着姐姐和我,一家三口往这个葬得乱七八糟的大土堆钻,最密集时一个月要报到七八次。
我初中三年,最常作的户外运动就是这种变相的“登山活动”,在这条凄苦死寂、荒草蔓长的山路上,度过了本来应该最有活力的青少年时期。
在心底,其实我对爬那座乱葬岗极不舒坦,潮湿斑驳的墓碑、阴森黑白的死人照片、捡骨后胡乱丢弃的棺木盖、始终黏黏搭搭的霉味,在在让我对死亡烙下狰狞的印象,感到嫌恶压迫,充满无助与不安。
扫墓完毕,从辛亥隧道口走下山,沿着辛亥路一带都是葬仪社,我便时时看见有人出殡、披麻带孝办丧事,有时还会目睹刚捡起来的焦黑色骨骸,曝在一旁的马路边晾干,似乎触目所及都是死神的影影绰绰。
爸爸亡故后的第六年,妈妈在一场突发脑溢血中匆匆撒手人寰。我那时刚考上东海大学,长这么大以来,还是初次离家,住在一堆都是陌生人的宿舍,心头本来就揣着惶恐,某个周日早晨,接到打来学校转了又转的电话,姐姐说妈妈病倒了,噩耗有如落井下石,更叫我形同惊弓之鸟。
我急忙从台中赶回台北,但妈妈在加护病房里一直昏迷不醒,守了三天三夜,直到她咽完了最后一口气,我们都没能说上话。
这次由姐姐出面处理丧事,不知是谁的主张,反正妈妈的坟刚好位于与爸爸相同的那一座山,但在另一边,由不同的山路蜿蜒而上。那边的坟规划得稍微好一些,至少有砌出水泥阶梯,但同样散布浓厚的湿气与阴冷。
从此,我和姐姐每年扫墓就要跑两头,这一家子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在扫墓时,看到别的坟塚都是来了一堆人丁,就倍感孤单苍凉。
在我初一到高三的青春期中,也就是我人格成长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