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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没有啄木鸟啄出的洞,没有节疤,要一般粗细,口径太小与太大都不合规格。“毛主席喜欢整整齐齐的东西,知道吗,他喜欢整整齐齐的东西!”
第二天,村东头的山坡上,就响起了斧子的声音。斧子的声音打破了那漂亮树林的平静。一株株修长挺直的白桦树,吱吱嘎嘎旋转着树冠,有些不情愿地轰然倒下。一直为这些树捉虫治病的啄木鸟飞走了。兔鼠们慌慌张张地四散奔逃,狐狸,喜鹊,还有胆小的林麝都挪窝了。一头被惊扰的熊愤怒了,向伐木人猛扑,被几发步枪子弹打倒了。有了一头大熊的肉,加上一点酒,对桦林开斧的那一天,就成了一个小小的节日。
这一天被机村人永远记住,还因为,就在开斧的这一天,有人奔上山来,然后,把慌慌张张的恩波叫下山去。
过了好多年以后,当时的人们都上了年纪,都会回忆说,我们对桦林开斧的那一天,恩波家头一个孩子就不行了。他们说,那个孩子是活不下去的,他是来收债的,收完债他就走了。他出生以后,他妈妈就没有再怀孩子,但他一走,半年不到,他妈妈的肚子就挺起来。勒尔金初一口气在五年里生下来三个孩子,而这三个孩子——两个女孩一个男孩都身体强壮顽健无比。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话说这一天,兔子吃完了奶奶特意为他熬的滋补肉汤,就听见了窗外那群野孩子的唿哨声,他站起身来,准备下楼,好像又有些犹豫不决。额席江听见他用困惑不解的声音叫了声奶奶。
奶奶没有抬头,她说:“我晓得,你其实还是喜欢和格拉在一起,可我有什么办法呢?你跟我一样,都不想让你的妈妈爸爸不高兴。哎,他们心里都是很苦的,你,还有我这样没用的人,能做的就是不要让他们更加的不高兴。”
兔子用吃惊的声音又叫了一声:“奶奶。”
奶奶这才抬起头来,她看到孙子的本来就苍白的脸,这时更是白得像一张没有印字的纸。兔子的手把脏污的绷带扯下来,从伤口上抓下来一把什么,向她伸了过来。
不祥的感觉一下就把奶奶击中了。
孩子脸色白得像地狱里的鬼魂一样。这个鬼魂把无助的手向她伸了过来。兔子里面溃烂的伤口彻底爆开了。他把沾满脓血的手,向着奶奶伸来,整个身子也倒了过来。奶奶抱着倒在怀里的昏迷的孩子,连连呼唤天神与佛祖的名字。但她并不能听到回应。只有那个爆开的伤口,慢慢地溢出脓血。在这么长的日子里,那个从外面已经合拢的伤口,却在里面腐烂。最后,像一枚成熟的果实一样,炸开了。
兔子又睁开了一次眼睛,又轻轻地叫了一声奶奶,他轻声地说,现在,他感到舒服了。
但奶奶知道,生命,正在离开这个孱弱的身体,这个从一降生就使自己和家人都饱受折磨的瘦弱的躯体。奶奶再次抬起头,向上仰望,但她什么也没有看见。没有看见来接引这个可怜孩子灵魂的神灵,也没有看到灵魂的飞升。她这才嘤嘤的哭了起来。
兔子将死的消息飞快地传遍了全村。但一个孩子来到人世与离开这个人世,从来不是一个什么了不得的事件。人们只是叹息一声,说:“他的罪遭完了。” “他家人的罪遭完了。”
除了恩波一家人匆忙地奔回家去以外,所有的工作都没停下来。恩波是最后一个回到家里的。兔子已经昏迷过去,一看那张脸,就晓得他再也不会醒过来了。勒尔金初好像害怕一样,远远坐在火塘的另外一边,一脸木然。沙甫喇嘛坐在孩子身边,念诵着为灵魂超度的经文。恩波把孩子的手抓在手里,这小手是多么细弱而冰凉啊。额席江打来一盆水,恩波拿起毛巾,一点点把他的小手,他的小脸,擦拭干净。从擦拭干净的地方,从苍白的皮肤下面,正渗透出死亡灰色。
这个时候,格拉还在林子中间奔忙。这段时间,他和母亲吃了那么多的野禽肉。他觉得自己在林中奔走,越来越灵巧有力,而他那疯疯癫癫的母亲,一张脸上,竟渗透出了好看的红润。这样健康的红润,在当今的机村就是从年轻姑娘脸上也难以见到了。有时,那张与白发共生的红润就是格拉见了也有种不好的感觉。所以,村里人都说,桑丹可能是个妖怪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兔子生命垂危的消息在机村传开的同时,那个谣言又复活了。
人们不说兔子要死了。而是说,看看,恩波家的兔子,终于叫那个妖怪生的小杂种害死了。
黄昏时分,格拉带着这一天的猎获物,从林子中回来时,他看见人们对着他指指点点,就知道,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他生着一双野兽般灵敏的鼻子,很快就嗅出了空气中的恶意,这种恶意使他非常不安。桑丹把野鸡开了膛下锅的时候,石头就砸在了他家的门上。然后,他听见了那群野孩子在唱:“格拉,格拉,杀死兔子的格拉!桑丹,桑丹,生吃兔子的桑丹!”
格拉脑袋轰然一下,知道是兔子出事了。
他一拉开门,好几块石头就飞了过来。一块石头击中了他的额头,他摇晃一下身子站住了。血从他捂住伤口的指缝间流了出来。格拉露出凶恶的神情。那群孩子呼啸一声跑远了。他们继续用整齐的调子唱:
格拉,格拉,
杀死兔子的格拉!
桑丹,桑丹,
生吃兔子的桑丹!
而那些成年人,都站在自家门前,对就发生在眼前的事情熟视无睹。
愤怒至极的格拉去追打这些孩子,这些孩子见他追来就一轰而散。当他停止追击的时候,就又聚集起来,歌唱了。
这声音也传进了恩波家的石楼里,一遍两遍三遍。勒尔金初也开始随着这符咒的节奏念叨起来了:“格拉,格拉;桑丹,桑丹。”
她这样念叨的时候,脸上惊惶的神情被仇恨替代了。本来,她不但自己坐得远远的,连眼光都躲避着这个方向。现在,她慢慢转过脸来,嘴里不停不息:“格拉,格拉,桑丹,桑丹。”而眼光定定地落在恩波身上。那眼光很复杂。里面有着很多很多的话。勒尔金初的眼睛好些年没有这样说过话了。这让恩波恍然想起,以前,这个女人是一个美女。美好的眼睛都是会说话的。后来,这个美女嫁给了他,这个美女生了兔子,她的眼睛就不说话了。今天,她的眼睛又活过来了,但主调不再是爱与怜悯,而是仇恨与对他这个丈夫的埋怨。
窗外的人还在唱着散布怀疑与仇恨的歌。
一个人要走了,这个世道还要把仇恨与怀疑的种子作为临别的礼物,他们是要兔子把这带满了孽缘的种子带到另外一个世界去吗?恩波不断地摇着头。儿子正躺在他怀里,他可以清楚地感到生命的热力正离开兔子瘦弱的身体,但他心里竟有些宽慰。按过去的寺庙里学来的关于死亡的知识,兔子的灵魂这时已经离开身体了,这时的灵魂已经把借助肉体的感官连接世界的通道关闭了。灵魂变成了一个只倾听自己的轻盈的自在的东西。所以,兔子已经听不见那些恶毒的诅咒一样的欢歌了。
想到这些,恩波终于把头抵在儿子还有着细弱心跳的胸前,泪水汹涌而出。就在这时,他感到兔子生命短暂的历程结束了。他慢慢收住了泪水,把儿子遗体轻轻放在地板上,屋子里一F就静下来,看着他用一块布把兔子从头到脚盖起来。这块布一盖上,从此,有着骨肉亲情的人就永远阴阳相隔了。布盖到兔子脸上的时候,恩波的手慢下来,他把眼光转向了勒尔金初,但孩子的妈妈又把脸别开了。恩波就把那块布盖上了。
就在这时,一阵清晰的痛楚袭上恩波心头。那块布盖在兔子身上,就像下面什么都没有,布就直接盖在地板上一样。恩波的眼泪又涌出来,“看,他是多么瘦小啊!也好,他活着也真是受罪,儿子,你来到我家,遭了大罪了,现在好了,孽债已了,找一个世道好的地方转生去吧。”
孩子的妈妈好像对儿子的离去浑然不觉,仍然跟着外面的人念叨:“格拉格拉,桑丹桑丹。”但那念叨已经变得越来越机械了。恩波抓住她的肩膀,猛烈摇晃几下,她才倒在恩波怀中,撕心裂肺地哭了。她边哭边念叨:“恩波,我苦命啊,不苦命怎么会嫁给你。恩波,我苦命,不苦命怎么会生下这样的孩子。天哪,我苦命啊,不苦命怎么会让一个野种把我儿子杀死了!”
恩波想制止妻子,但这个可怜的女人,发泄一下也是好的。再说,兔子的死,格拉好像确实脱不了干系。恩波是和尚出身,相信命数,相信那枚鞭炮不是格拉有意扔的。如果真是格拉扔的,那也是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叫他扔出来的。
安静了片刻的窗外,这时又响起了那帮孩子嚣张的歌唱。恩波站起身,推开了窗户,他要向这些人宣布兔子已经死了。他要对这些狼一样嗥叫的人说,死亡就是宽恕。这样的话,他不止要讲给外面的那些人听,也要讲给可怜的妻子听,同时也讲给自己听。但他的宽恕之道在如今这个世道已经没有什么力量了。他一推开窗户,就看见了暴行——由一群本该天真快乐的孩子集体施行的暴行。
他看见了那群歌唱的孩子。他们就聚集在他家院子的栅栏外面,摇晃着身子,入迷地歌唱着。这时,格拉像一头潜行的狼一样,出现在他们身后。隔着夜色,恩波不可能看到他满脸泪水,也不可能看到他眼露狼一样的凶光。但从那身姿上,就看到了一种凶狠的味道。格拉嘴里发出一声可怕的啸叫,一头就向他们撞了过去。好几个孩子被撞翻在地上,发出了痛苦而惊惧的叫声。但他们很快就站起身来。向格拉
扑了过去,拳脚齐下。
这情景把想做宽恕宣谕的和尚恩波惊呆了。
额席江伏在另一个窗口上恸哭,枯干的双手举向上天,歌唱一般痛哭,“可怜的兔子,上天告诉老天爷一声,如果这个下界不是他的下界,那就请他眷顾一下。我的兔子啊,你升天的灵魂,你问问老天爷,你一定要问他一问,他老人家总不能让所有人都堕入畜道吧!”
人们这才知道,兔子已经死了。
那群野兽一般的孩子住了手,气喘吁吁地抬眼去看那长声哭诉的老人。格拉从地上爬起来。他伸手擦脸,不但没把脸上的屈辱与愤怒抹掉,反而把溢出嘴角与鼻孔的血抹了个满脸。用鞭炮杀死他的好朋友兔子的那个人就在这群人中间,制造了最初谣言的那个人就在这群人中间。“兔子弟弟死了?”他问,那些人脸上真的露出了兔子就是他杀死的那种神情,人多力量大,这种统一的神情就是定论,就是宣判。他的愤怒消失了,众口一词的力量使他生出了一个真正罪人的感觉。像罪人那样害怕,像罪人那样小心翼翼地问:“兔子弟弟真的死了?”
“是的,是你杀死了他!”他们齐声向他喊。
“不,不是我,”他的辩解是那么无力,像一个真正凶手的辩解那样软弱无力,“不是我。”
“是他,是他!”这群孩子沉寂了片刻之后,又欢势起来了,他们对着现身在楼上窗口的恩波,用索波麾下的民兵训练时喊口令一样整齐的声音喊:“是他,是他!”
格拉来到了恩波家的窗下,他仰起脸来,看见恩波正目无表情地俯视着他。格拉的犯罪感更强了。
他绝望地对着上面喊:“恩波叔叔,他们说的是假话,你晓得他们说的是假话!”
恩波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格拉继续哭求:“恩波叔叔,你开开恩,让我来看看兔子弟弟吧!”
恩波脸上依然没有表情,额席江奶奶却尖叫起来:“不!你们这些催命鬼走开!”
愤怒使格拉抖得像一片冷风中的枯叶,一双看不见的手那么有力,狠狠地把他的喉咙扼住了,但他更感到害怕,他乞求般地喊道:“奶奶,兔子亲口说的,鞭炮不是我扔的,你在场,你听见了!”
额席江本来耳朵就背,这时,在一片人声喧哗中,就更是什么都听不见了。格拉想把声音提高一些,但就像梦魇一般,什么东西重重地堵在心口上,他嘴里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快听不出来了。他想再喊,但楼上的人缩回了身子,把窗户紧紧关上了。
围观的人们,有的上楼去守灵,剩下的就散开回家了。格拉就坐在恩波家的院子里,手脚像死人一样冰凉。
十四
第二天早上,兔子就被火葬了。
地点就在原来的天葬台旁边。机村的天葬,已经好多年没有举行了。天葬是一个人用躯体对这个世界最后一次的施舍,天葬还包含着借鹰翅使灵魂升天的强烈愿望。不论施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