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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丹母子活着回来了,佛祖啊,洗清我的罪孽吧。”然后,泪水从他那双漂亮有神的眼睛里夺眶而出。
格拉也哭起来,“阿妈,你这几年上哪里去了?”
这回屋外的人能听清楚屋里人说的话了。
“我害怕。儿子,我害怕。”
“我到处找你,可是到处都找不到你,才回来了。”
“我们走了多少地方啊。我以为他们那些人把你杀死了,我害怕,我就到处走。但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就又回来了。想不到上天没有拿走我的儿子,上天把我的儿子还给了我。”
“上天也不会抢走我的阿妈,我到处找你找不到,自己也无路可去了,刚刚回来,睡了一觉,一睁开眼睛,阿妈就在眼前了。”
恩波显得很冲动,马上就想冲进屋子里去,但是,他刚一抬腿,就被沙甫舅舅紧紧拉住了,“让他们幸福一会儿吧。”
沙甫把茶、牛奶和麦面放在门边,拉着恩波和兔子悄悄退后,退到足够远的时候,才转过身来。这时,他们才赫然发现,差不多整个机村的人都集中到广场上来了,在湿漉漉的雾气中,静静地站着,甚至恩波的妈妈与老婆,都站在人群中间。当恩波转身过来时,勒尔金初把兔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嘤嘤地啜泣起来。
更多的女人发出了低低的啜泣。
村里每一户人家都带来了一点东西,同时也带来了他们歉疚的心情。他们悄悄地把带来的东西放在了门口,转身离开的时候,歉疚的感觉消失了一点,但没有完全消失,心里却生出一点莫名的温暖;人群散开的时候,雾气也慢慢散开’了一些。太阳升上了天空,穿过雾气的阳光带着稀薄的温暖。
这天整个村子的人都迟迟没有下地,小学校上课的钟声也迟迟没有敲响,散开的人群都从不同的地方关注着同一个地方,就是那两间整个机村最低矮简陋的偏房。
雾气完全散尽了,母子俩也终于从屋子里出来了。机村的阳光在几年以后,又一次流淌在他们身上,照亮了他们的脸庞。他们身上的衣服很破烂,但机村的水已经把他们的脸洗得干干净净。格拉长高了很多,瘦了许多的脸上有了一种坚定的,甚至有点凶狠的神情。桑丹还是那么漂亮,看着她脸上依然挂着灿烂的没心没肺的笑容,大家都有些怀疑刚才是不是真的听见她伤心的哭泣了。
当她看见堆在门旁的那么多东西:茶叶,盐,酥油,牛奶,麦面,旧衣服,碗,柴刀……甚至还有一盒万金油,一匣火柴,一瓶煤油,一把门锁,立即发出一声惊喜的欢呼,人们又听到了她无忧无虑的银铃般的笑声。她欢笑着,一趟趟把这些东西搬回屋子里,“儿子,快来帮我啊!”
每搬一趟,她都对儿子叫上一声。但格拉慢慢坐在了门坎上,母亲每进出一次,他只是不情愿地倾侧一下身子。他只从那堆东西里拿起了那把锁,他的目光第一次抬起来,扫视这个离开许久的村子。即便人们都离得远远的,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把目光避开了。整个村子都蹑手蹑脚,轻言细语,沉浸在一种赎罪的氛围中。
阳光不是很强烈,就那么暖洋洋地照耀着,把远处的群山罩在有点发蓝的,灰蒙蒙的光幕后面。阳光落在水上,水看上去变得有些粘稠了。阳光落在石头上,石头一动不动,好像正沉湎于自己的某种思想。阳光落在地上,甚至细细的尘土都一动不动,被风吹得累了,终于躺了下来,要好好休息一下。
机村那簇石头房子,顶上覆盖的灰白色木瓦,也被阳光照耀着,闪烁着沉着而坚硬的金属的光泽。好些年了,机村的上午从来没有被这样的静谧光顾过了。这样一个变动不居的年代里,这样直抵人的内心,在人内心深处,发出些特别声响的静谧真是好多好多年没有过了。所以,生产队长也不敢站到广场中央来,劈开嗓子大喊:“出工了!”
来自外乡的小学老师也没有站出来敲响上课的钟声。
通过敞开的门,可以看见他们往碗里倒满了茶,居然还垂首静默片刻,才开始往茶里化上酥油,从火塘边拿起烤热的饼,一口热茶,一口面饼,慢慢吃了起来。在这个过程中间,两个人居然还不时抬头相视微笑,轻声交谈,吃着百家施舍的饭食,却是一派从容高贵的感觉。
整个机村都屏息等待着他们慢条斯理地吃完他们重回机村后的第一顿饭,等到他们收拾好吃食站起身来。先是桑丹走出了屋子。虽然没有人知道她的确切年纪,但她应该还很年轻,应该不到四十岁的年纪,但她原先乌黑的头发已经全部变白了。使人感到怪异的是,她的脸还是像一个姑娘的脸一样光洁而又红润,她走到门口,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不在意地往广场上打量一眼,就靠着墙坐下来,解开辫子梳头了。
格拉也走了出来,他吃力地把门板慢慢挪动到门框里,想把它卡回门斗里去,但费了几次劲,都没有成功。他试了最后一次,细瘦的胳膊终于吃不住劲了,门扇又重新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格拉自己也跟着躺在了门板上。这时,他看见村里的男人们围了上来。恩波伸出手,格拉也伸出手,恩波轻轻一使劲,就把他拉了起来。男人们笑了起来,恩波露出雪白的牙齿,没有笑出声来,格拉也露出了满口的白牙,慢慢格格地笑出声来。
男人们七手八脚,就装上了门板,恩波嘴里衔着几枚铁钉,光头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挥动着锤子把一枚枚铁钉砸进门框,给这扇门装上了一副结实的铁扣,格拉就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
他转过头来看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多少的格拉说:“好了,不要傻看了,把锁拿来。”
格拉返身取来了锁。
“试试。”
格拉就把门锁上了。
听到落锁的声音,桑丹突然回过头来说:“不用上锁,我们不走了。”
格拉打开了锁,也低声说:“是,我们不走了。”
恩波张开宽大的手掌,把格拉尖尖的头顶罩住了,喉头嚅动几下,艰难地开口了:“孩子……”
格拉却低低地欢叫一声,跑开了。因为他看见兔子打开了他们家院子的栅栏门,朝这边走了过来。格拉迎着跑了上去,把依然伸着细长脖子,额头上蓝色脉管突突地跳个不停的兔子拦腰抱了起来。然后,两个孩子都格格地笑了起来。
恩波笑了,广场上的人们都笑了。生产队长这才放开嗓子大喊一声:“上工了!”
小学校清脆明亮的钟声也敲响了。
人们都四散而去,只有桑丹还坐在那里,梳她一头雪白晶莹的头发。
沙甫最后一个离开广场。这个还俗喇嘛拿着锄头像拿着禅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桑丹细细地梳完最后一绺白发,抬起那张永远年轻的脸对他粲然一笑,才转过身,往村西的地头走去。太阳从背后照过来,沙甫看见自己杖锄的影子走在自己的前面,说:“妖孽。”
他又跟着影子走出一段,回过头去看见白发晶莹的桑丹还在目送着他,又说:“生逢浊世,天生妖孽。”
格拉母子在大前年的夏天离开,第二年第三年夏天,没有回来,第四年夏天快要到来的时候,他们回来了。
他们不在的差不多三年时间里,机村的日子虽然一如往常,但给人的感觉是变得缓慢了。特别是对恩波一家,事实更是如此。如果你不去感觉,日子依然白天黑夜地转换,但你一去感觉它,它就突然咯噔一下,像一台运转中的机器,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黄昏时分,恩波一想到突然消失的桑丹母子两个,心里就会这么咯噔一下难过起来,这种说不出的难过弥漫在黄昏时分淡蓝色的山岚里,弥漫在灰蒙蒙的村庄上。日子就像一条绳子套住的腿一样,再也不肯前进了。
七
格拉母子回来了,恩波家笼罩在一派节日的气氛里。他们备好了从别人家用两斗粮食换来的一坛酒,锅里煮好了肉,肉汤里烹煮的豌豆和觉玛发出诱人的香气。肉煮熟了,额席江把切成大块的肉垛在盘子里,嘘嘘地往手上吹着凉气,眉开眼笑地吩咐:“该去请我们的客人了。”
恩波两口子走到楼梯口,兔子叫起来:“我也要去,我要去请格拉哥哥。”
勒尔金初有些担心地看着丈夫,恩波痛快地一招手,说:“来吧,来吧,就是因为你把人家吓走的,你去把他们请回来吧。”兔子一声欢呼,跑到父亲跟前。父亲一下就把儿子提起来,架在了肩头上。兔子先是发出了一声惊叫,随即又格格的笑了。
一家人穿过广场,快走到格拉家门口时,兔子在他父亲肩头上挣扎一下,恩波就把他放了下来。
那扇新修好的门关着,门板的缝隙里,透出彤红的火光。恩波抬手准备叩门,看到妻子与儿子都躲到他身后去了。他心里暖暖的,冲他的两个亲人笑笑,笃笃的敲门了。
桑丹前来应门,火塘里的火苗欢笑一般呼呼抽动着,彤红的火光照亮了门前这个光头宽脸的男人身上。这个男人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只是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桑丹脸上显出惊恐的神情。这个男人又咽了一口唾沫,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但桑丹脸上已迅速换上了惊喜的神情,她欢叫一声:“格拉,有邻居来看我们了。”话音未落,她的吻就落在了恩波脸上。恩波还没回过神,她的吻又依次落到了恩波家每一个人的脸上。恩波有些尴尬,擦了一把脸上并不存在的口水,这时,桑丹已经吻到了最后一个,吻到兔子那里了。她弯下腰,抖索着嘴唇,去够矮小的脸色苍白的孩子。她的嘴唇就要碰到孩子额头了,兔子怯怯一笑,躲开了。桑丹再次去够,兔子又让她扑了个空。
额席江拉住了她,“桑丹啦,孩子害怕,算了吧。”
兔子看着走出屋门的格拉笑了,桑丹的脸上却布满了害怕的神情,她喃喃地说:“害怕,他害怕什么?他是害怕我吗?”
说话间,她的身体就有些摇晃了,恩波一家人看见这情形,都僵站在原地,失去了反应。还是格拉上前来把母亲扶住了,说:“阿妈,你不要害怕,没有人需要害怕我们,你也不要担心别人害怕我们。”
格拉这个孩子的声音沙哑,沉闷,甚至有点凶狠,非常接近成人的嗓音。这声音,对桑丹很有抚慰作用,她的脸色又变得正常了,“儿子,快请客人到家里坐吧。”
格拉眼光凶狠地瞪着恩波,“阿妈,我们家又破又小,没有人想去坐的,那只是配我们这样的人呆的地方。”
恩波这才走到了格拉面前,他的眼光里混合着恼怒与羞惭,“格拉,格拉妈妈,你们回来,我,还有我们一家都太高兴了,我们就是害怕你们不再回来了,害怕永远也不晓得你们两个去,了什么地方。以前的事情,都是我的不对,我们一家专门赔礼来了。”
说完这句话,恩波像一个卸下重负的人,长长地叹了口气,眼里的神情又和缓下来,他伸出手抚摸着格拉的脑袋,嗓音也有些沙哑”了,“孩子,你们娘俩在路上肯定受过很多罪,我来赔礼了。”
恩波把腰深深地弯了下去,在他身后,他的一,家几口,都把腰深深弯下去。当他们直起腰来时,格拉的气一下泄光了,红着眼圈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该干点什么了。
还是兔子磨磨蹭蹭地走到他跟前,怯怯地叫了一声:“格拉哥哥。”
格拉这个野孩子,眼中热泪终于夺眶而出,把兔子紧紧抱在了怀里。但当他去吻兔子时,兔子把脸别开了,“不,公社卫生院的医生说了,谁都不可以亲我。”
“兔子,医生把你的病看好了?”
“医生说,我没有病,就是身体不好,机村的人都不讲卫生,亲吻会把病传染给我。”
“兔子,你怎么没有长高?”
“我的身体不好,医生说等我身体好了,就可以长高。”
“那就快点长高吧。长高了跟人打架就不害怕。”
“我不打架,打累了对身体不好。”
格拉挺挺胸脯,“好,以后我帮你打。”
兔子格格地笑了,苍白的脸上浮起浅浅的红晕。
沙甫挺挺胸脯,“呃,我说,现在该把客人请到家里去了吧。”
“对,对,”恩波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格拉,还有桑丹,家里做了一些吃的,你们务必要赏光啊!”
兔子已经拉着格拉走在前面了。
额席江走到桑丹面前,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桑丹也施施然回了礼。额席江伸出手来,但桑丹用手敛起衣服的下摆,躬躬身,示意主人走到前面,然后才挪动步子跟了上去。沙甫和恩波夫妇三个人走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