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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利休灰色的小雨
火车“咣啷”地一声巨响,戛然而止。震得小雨睁开眼来,从窗帘的缝隙里,有橘色的、荒凉的灯光透进来,也不晓得到哪一站了。看看手表,才凌晨四点多。小雨就欠起身来,是中铺,所以只能头顶上铺勉强坐着。昨晚九点一熄灯就躺下了,可是一点也睡不着。耳中老是火车喘息着吞噬铁轨的声音,滞重而混浊。上下左右都是人,又热又闷,一股方便面的气味壅塞在车厢里久久不散,闻着就想吐。
坐了一时,小雨想反正睡不着索性起来好了,趁现在盥洗室里没人,可以独自不受干扰地梳洗一下。想着,就慢慢挪到床沿,荡着两只脚去够铁扶梯的踏步,够着了,慢慢爬下去———快到底的一瞬间,火车忽然抽搐了一下,那么突兀地启动,险些把小雨从扶梯上甩下来。哎,这列火车真是太老了,老得都管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立在盥洗室镜子前面,苍白的日光灯映着小雨的脸。镜子里的那个少女,还只18岁,她微微地勾了头,撩起眼帘,从镜子深处看出来,直直地看到小雨的眼底里。那目光里满是悲哀,就这么面对面立着,她看着她,她也看着她———
那是一张十分干净和清秀的脸,两颊天然地透出少女淡淡的红晕,那肌肤的质地,一如盛放的莲花花瓣一样薄润而透明……没来由的,她朝着镜子里的她哈了一口气,雾气漫开来,空气里隐约浮起一缕淡淡的茉莉的清香,她看见雾气朦胧了镜子中她的脸,就伸出食指来,开始一点一点地擦亮镜子———于是,她的脸,又渐渐地清晰起来:先是那一双长长的略粗的眉,舒舒缓缓的,从来不曾修饰过,天然的就很好看;然后,是那一双蒙着忧伤的大眼睛,长长的眼睫毛很落寞地投下一抹珍珠般柔和的阴影;最后,是那微微抿起来的唇,小小巧巧的,嘴角圆圆的,很娇俏很玲珑……哎———她还那么年轻,正是花瓣最娇嫩的时候,可是为什么?她却一点也不快乐呢?她看见镜子里的她微微地撅起小嘴,那神情就像快要哭了似的。一瞬间,她几乎忘记了那是谁……
小雨回来的时候,走道里只有靠近地面的安全灯还亮着,朦朦胧胧,连灯光里也已经透出秋天的寒意了。她就径直走到正对自己铺位的折叠椅跟前,放平了坐垫,侧身坐下来,自顾自地默默想心事。一空下来,林又忽然满溢出心尖,淡淡笑着,迎面向她走来,依旧是往日那样天使般纯净灿烂的笑,可是林的脸永远模糊不清,她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他的眉、他的眼究竟是怎样的?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因为她从来也不好意思看仔细。可是当林笑着迎面向她走来,她永远知道那个人是谁……那些与林有关的琐琐碎碎的昔日片断,又像褪了色的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在她眼前重放———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一个不经意的眼神,还有他的歌声……全都像悠长的电影慢镜头,缓缓而来,静静地流淌……在暗夜里,在隆隆奔驰的火车上,在没有人看见的角落里。她忽然仰起脸来,一瞬间,泪开始坠落……却原来,她是如此恋旧,如此固执———不想去杭州,也不想读大学了,她不喜欢到一个完全陌生、完全新鲜的环境里去,她越想越觉得原来的那个、过惯了的旧日世界是那么完美,纵然再过一万年那样的生活,只要有林在身边,她就永远也不会厌倦。可是,为什么偏要让她和林生生分离呢?黑暗中,她孤零零一个人,无声地流泪,气郁在胸口,她强忍住,许久,才低低地发出一声啜泣……
“你为什么要独自哭?”不曾想,黑暗中,有一个男孩的声音蓦地响起———是睡在下铺的那个男孩,他躺在那里,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可是,他不问还好,他不问她还可以强忍住,可是他一问,泪水就止也止不住地流出来,冰凉地流淌而下,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她只是摇头……什么也不想解释,那个男孩也就没有再问什么了。可是她感觉得到,他的眼睛一直睁着,再也没有合上。那一刻,他关切的心和她忧伤的心,彼此离得很近,相互能够听见,就那么默默地存了一丝慰藉。
小雨这才想起来,那个男孩,从上车起,就时不时地拿眼梢瞟她。和他同行的有好几个男生,显然也是上学去的。小雨和爸爸坐在那里,明知他们很想和她说话,可能是因为自尊还是因为什么别的,他们相互聊着,哪个也不好意思先开口。后来,正是这个男孩,终于鼓起勇气,指了指小雨面前的报纸,问她能不能借给他看看。可那报纸不是小雨的,小雨只好指了指上铺说:“报纸是他的。”其他的男生就哄笑起来,不依不饶地打趣他。当时,他的样子很无辜,那无辜的神情,很像林,小雨不由怔怔地看了他一眼,努力地想要捕捉住那稍纵即逝的感觉———那是林的感觉啊,林……她真的真的没有办法不想林。
天色逐渐地亮起来,已经是早晨六点了,小雨坐在车窗前,完完全全地经历了曙光从无到有的整个过程,全新的一天就这么来了,她自己也仿佛经历了一次重生。天地间一时很静很静,唯有火车“咣啷咣啷,咣啷咣啷”的声音在苍茫地回响。旅人们都还在各自的铺位里蜷着,走道里空空荡荡,满是摇摇晃晃的光影。也不晓得为什么,小雨忽然间觉得心情好起来,泪水还糊在脸上,她却觉得被什么冥冥中的力量召唤着振作起来了———转了头望出去,就看见车窗外秋天的浩然的田野和离得很远的、疏疏落落的灰色房子,也有三三两两的农家小孩,匆匆忙忙地赶着去上学……完全是江南水乡的韵致了,和她从小生长的岭南两样了。
七点十分,当列车员推着窄窄的铁皮小推车,拖长了音调开始叫卖“早餐———稀饭———”的时候,爸爸从隔壁走了过来。他帮小雨从行李架上取下旅行箱,然后穿过走道,推到车厢交接的地方等着下车。小雨也立起身来,正要跟去,身后那个男孩忽然问了一声:“你到了?”小雨就蓦地驻了足回转身来。那个男孩还是那么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眼里亮亮的,分明很不舍。他应该是到上海去的吧,而这一站是杭州。也不晓得为什么,小雨心里忽然有些过意不去,想想夜里的哭泣,简直莫名其妙、恍如隔世了,而他,却用心默默地陪了她那么久。很感激他,真的很感激他。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也不问姓名,像风一样,却因了这短暂的默契,彼此铭记在了心里。
“再见。”小雨淡淡地笑了笑,这是那天,她和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唯一的一句话,明知,此生,是永不可能再见的了……
2。 男女生比例是7∶1的Z大学
走下迎接新生的校车,小雨和爸爸立在校前广场上。一抬眼,前面就是Z大学的校门了。爸爸说,你在这里等一下,说着,就走到马路对面去买了一份今天的报纸。秋天上午的阳光格外好,既不灼热,也不耀眼,温婉地抚在脸上,带了一丝微凉,那秋阳的质感,仿佛切开来的新鲜橙子,透明、晶亮,散发着水果的清香……小雨就立在那里等着,东瞧瞧、西看看———
有辆大红的双层巴士开过来,就停在小雨前方,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就只看见车后背,侧面是一点看不见的,只看见那么一个长方的车后背———满满地漆得火红,喷绘着可口可乐的巨幅海报。车门“哗啦———”一声开了,人们就一个一个地从车肚子里吐出来,恰接上海报里倾斜的可口可乐瓶口,“咕嘟咕嘟,咕嘟咕嘟”的,那感觉,就好像瓶子里冒出来的一个又一个气泡泡。
马路两边是高大浓密的法国梧桐树,人们在法国梧桐树的树影里,闲闲散散地走:年轻的妈妈牵着小孩子的手,小孩子摇摇摆摆走啊走不稳,稚气的声音拉长了在那里大声地念叨着:“哥———格———葛———各!哥———格———葛———各!”不停地念,念了很多遍,很好玩似的。然后,公交车开走了,一路地拾起满街的树影,拾起来又抛落在身后,那树影就不断不断地变幻着……
小雨立在那里,一瞬间有些恍惚,浑忘了身在何处,只看见很多的自行车从她身边流淌而过,法国梧桐树的树影落在所有人的身上,也是那么不断不断地变幻着……忽然想起来,今天是星期六,这个秋天的星期六上午,每个人都好像很满足,慢慢悠悠的,脸上的表情那么亲切,那么日常,还以为是在哪处熟悉的街角……
连路面也似曾相识,铺地的花砖罅隙里有青青的小草钻出来,小雨正勾了头看时,忽然不知从哪里飘来一串一串的肥皂泡———浑圆的轻盈的缤纷的肥皂泡,大串小串地,随风,在她的身边飘飘游游,飘飘游游,飘游在初秋的马路上,飘游在法国梧桐树的枝叶间,飘游得到处都是,亮晶晶幻出七彩的虹影……那一刻那么神奇,恍如幻境。小雨感动得险险哭了,因为她看见,就在她前面,一个很小的女孩子正坐在她爸爸自行车后座上,在一路快乐地吹着肥皂泡,而她火红火红的小小背影,衬在她爸爸灰蓝灰蓝的魁伟背影里,只有那么小小一点点,看了就觉得心疼……
“爸爸,我好怀念小时候呀,”爸爸回来的时候,小雨忽然说,她现在已经快有爸爸那么高了,“怀念以前坐在你的自行车横档上,从很陡的陡坡顶端直冲下去的感觉。”
唉———从什么时候开始,和爸爸单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呢?小时候,她可是一刻也离不开爸爸呀。一想起小时候,小雨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冬天的夜晚,窗外呜呜地刮着寒风,好像是什么人在那里哭,凄凄切切的,有些怕人。而屋子里却很温暖很安静,点着橘色的台灯,灯光暖洋洋的,爸爸就坐在床前,她就蜷在印着小梅花鹿的干净棉被里,听爸爸给她讲一个又一个《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那时的房间里,总有一种宁馨的、溺爱的气氛,渗进空气的颗粒里,也渗进灯光的颗粒里,又盈盈满满地飘落在各个角落里,哪里都钻到了……那种贴心贴肺的幸福感觉,永远也忘不掉。
哎———那时候,小雨想起来,那时候,当她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小人儿,还只有爸爸的膝盖那么高,在她小小的心里,最恐惧最难过的事情莫过于:明天一早醒过来,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却看不见爸爸。爸爸去了哪里呢?她一下子跳下床,光着脚到处找———客厅里、卧室里、厨房里、卫生间里……哪里都找过了,哪里也找不到。爸爸———爸爸———她哭起来,以为爸爸趁她睡着的时候,偷偷走掉了,再也不要她了。爸爸———爸爸———她于是整天缠住妈妈,哭着要爸爸。妈妈说,爸爸出差去了,要过几天才能回家。天哪!要过几天才能回家!那时候,她的全部生命经验才不过三四年,于她而言,一天不见爸爸就是一个世纪,一个星期不见爸爸,几乎就是永劫了。她就那么没完没了地思念爸爸,连妈妈买回来的她最爱吃的水蜜桃也不想吃了,她在桌子中间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排成一线,说要等爸爸回来了再吃;她每天乖乖地临写三大张毛笔字,码齐了,放在床头,说要等爸爸回来了给他看;她又常常跑到阳台,站在小凳子上,张望爸爸回来的方向,并且给每一盆花洒水,对着它们说话,巴望它们在爸爸回来的那一天,一起开出好看的花……晚上,爸爸打电话回来,问她有没有听妈妈的话呀。她就一遍一遍地对着话筒说:爸爸,爸爸,你快点回来吧,快点回来吧,我好想你……爸爸要回家的那一天,她总好像失魂落魄似的,这里摸摸,那里摸摸,不晓得做什么好,整天地,就只念叨一句话:爸爸怎么还没回来呀?爸爸怎么还没回来呀?……终于,门铃响起,她飞跑过去开门———“忽”地一下子,她就被爸爸抱起来,飞离了地面,然后,爸爸的胡茬子像纷乱的雨点一样,扎在她粉嫩粉嫩的小脸上,扎得她生疼。她就扭着小身子,笑着,尖叫着,气也喘不过来了……临了,她又急急地挣扎着落下地,直扑到爸爸的旅行箱跟前乱翻:爸爸,爸爸,这次给我带回什么礼物啊?妈妈却把她拉开了,对爸爸说,现在不要给她看,先吃饭,吃完饭再看!可是,她早等不及了,又哭又闹又撒娇,爸爸就屈服了,一样一样地拿出来:红皮鞋啊,巧克力啊,还有一串玻璃彩珠子的项链……她高兴得拍了手哈哈大笑,饭又不好好吃了,身子扭来扭去,把妈妈气坏了……
是的,那时候,爸爸就是她全部的世界。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不再整天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