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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画传-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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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瑟凝尘清怨绝,可怜无女耀高丘。    
    丁玲失踪和杨铨之死,有如两块大石压在心头,久久不能释怀。    
    在此期间,谣言四起,各处风传杨铨被刺后,接着又将杀害宋庆龄、蔡元培、鲁迅等人了。有一份报纸还披露了一份“钩命单”,每个名字下面都注有执行行刺任务的特务的代号。鲁迅和杨铨名下的代号完全相同。鲁迅在信中还颇幽默地说:“据闻在‘白名单’中,我也荣获入选”,“继杨杏佛而该死之榜,的确有之”。不过他认为,其中至少有一半的恫吓来自“文虻”。还在丁玲失踪后不久,一连五六日,都有人打电话到内山书店支店询问他的住址。他估计也无非是文人所为。但是,恐怖无疑是存在的;所以在信上,也便有了“艰于行路”、“不能公然走路”的话。    
    当此“中国式的法西斯”流行之际,仅有六七个弄笔之徒名列“该死之榜”,也不必至于天下骚然,鸡飞狗走的罢?“无怨于生,亦无怖于死”,他的态度是明确的。在给山本初枝的信里,他写道:“只要我还活着,就要拿起笔,去回敬他们的手枪”。    
    杨铨死后,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的活动便告中止,经过大半年的反抗与挣扎,终于无声无息地解散了。


第八章30。救亡与启蒙(4)

    1933年是一个特别严峻的年头。    
    从这时开始,在鲁迅的文字中,不断出现“文网”的字眼。其实,“文网”除了从删改、禁毁作品直到通缉等来自官方的干预手段之外,还有文人为同行设置的陷阱。鲁迅本人即陷入了上海滩文人——他称为“狐鼠鬼蜮”、“小虻”、“富家儿的鹰犬”、“无赖”、“覆面英雄们”——的恫吓、诽谤和攻击之中。    
    自北京回来之后,便有小报登载消息说鲁迅要出版一本新著,名为《北平五讲与上海三嘘》。所谓“三嘘”的对象是:梁实秋、杨人、张若谷。考其出处,原来是在一个饭店里,在家闲谈到几个人的文章时,鲁迅曾经说过:这些都只要以一嘘了之,不值得反驳的。这时,同梁实秋的论战已经过去,至于张若谷,实在连“嘘”的资格也没有;三个人中,杨人或者还有值得一“嘘”的必要。    
    杨人早在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太阳社成员,后来加入左联。1933年1月,他公开发表“脱离政党生活”的自白;2月,在《现代》发表《揭起小资产阶级革命文学之旗》一文,宣称“自由”地站在“政党生活战壕”之外,来“揭起小资产阶级革命文学之旗,号召同志,整齐队伍,也来扎住我们的阵营”。分明扯起“自由人”的旗子,背叛了革命,却仍以“革命”标榜自己。早在1930年,他便化名“文坛走卒”,造谣说鲁迅“拿到当今国民政府教育部大学院的奖赏”,于是乎大开汤饼会,庆祝海婴周年生日,不料引起郁达夫对亡儿的记忆,顿时伤感起来云云。大学院的钱是拿了的,但并非“奖赏”,当然后来到底被教育部裁撤了;至于“汤饼会”之类,更是无中生有。对此,鲁迅一直保持沉默;直到杨人的自白出来之后,才作文加以揭露。然而,杨人逼人太甚,又发表《给鲁迅的公开信》,说鲁迅以诸葛亮自居,把无产阶级大众都当成阿斗。信中还说鲁迅向他放冷箭,而他实际上又如何为鲁迅的老态而惶恐,如何“出诸至诚”云云。    
    鲁迅终于写了一篇《答杨人先生公开信的公开信》。他认为,答复的必要,是因为杨人不失为一个类型,事关革命和社会,“个人倒还在其次”。    
    对于杨人,信中称作“革命场中的一位小贩”,以同“奸商”相区别。在《伪自由书》后记里,还对杨人一类革命小贩有过很深刻的批判,说:革命文学者,借革命来推销他自己的“文学”,则革命高扬的时候,他正是狮子身中的害虫,而革命一受难,就一定要以各种理由,走出阵线之外,好则沉默,坏就成为叭儿。杨人不甘沉默,结果成了叭儿。    
    鲁迅因为接待过萧伯纳,还遭到文学社同仁的一场袭击。    
    《文学》杂志是郑振铎从北京到上海后创办的,鲁迅出席过组成编委会的一次晚宴,按理说,关系是算比较友好的罢?杂志第二号即登出主编傅东华化名伍实的文章:《休士在中国》,无端虚构事实,对鲁迅加以奚落。    
    文章说:“美国黑人作家兰斯吞休士(Langston Hug…hes)于7月初经由苏俄到中国,比之不久以前萧翁来华的声势,真所谓‘不可同日而语’;不但码头上没有女士们的欢迎,就是日报上也不见他的名字。这里面的道理自然很简单:萧翁是名流,自配我们的名流招待,且惟其是名流招待名流,这才使鲁迅先生和梅兰芳博士有千载一时的机会得聚首于一堂。休士呢,不但不是我们名流心目中的那种名流,且还加上一层肤色上的顾忌!”倘事实如此,鲁迅不就成了一个势利小人了么?    
    他气愤之极,立即给文学社写了一封信,要求公开发表。    
    信很短,但简要。他严厉指出:“我看伍实先生其实是化名,他一定也是名流,就是招待休士,非名流也未必能够入座。不过他如果和上流的所谓文坛上的那些狐鼠有别,则当施行人身攻击之际,似乎应该略负一点责任,宣布出和他本身相关联的姓名,给我看看真实的嘴脸。”其实,休士他是见过的,只是认为在此并无辩说的必要,只要求对方就捏造的事实加以澄清。作为同仁或朋友,分明在背后捣鬼,见面时倒又装得十分客气——他是不愿意看到的。后来提到退出文学社的事,他说:“宁可与敌人明打,不欲受同仁的暗笑也。”    
    《文学》第三期同期刊登了鲁迅、伍实的来函,以及编委会的复函。伍实在函中作了解释,承认没有侮辱或奚落之意,希望能够消除误会。编委会的复函公开了傅东华的名字,对发表伍实文章作了说明,末了表示歉意,希望取得鲁迅的谅解。


第八章31。救亡与启蒙(5)

    1933年临近结束的时候,上海文坛还有一场引人注目的论争,围绕《庄子》与《文选》问题,在鲁迅与施蛰存之间展开。    
    9月29日,《大晚报》副刊《火炬》登出施蛰存填注的书目,一共两项,在“欲推荐给青年之书”一格写着:《庄子》,《文选》(为青年文学修养之根基);《论语》,《孟子》,《颜氏家训》(为青年道德修养之根基)。    
    《大晚报》固然是对他攻击最烈的一份报纸,但类似的书目,同他十年前回答《京报副刊》的“青年必读书”的意见正好相反。中国的事情总是翻来覆去。鲁迅不禁因此联想到发生在青年中间的许多复旧现象:学写篆字,填词,自刻古式信封,把新诗写成方块,等等。这些新青年,进的是学校,丝毫没有沾染过八股毒,怎么竟会变成这个样子呢?再想起光绪末年的所谓“新党”,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学外文,看洋书的那种进取之态,不免感慨系之。    
    鲁迅用“丰之余”的笔名,写了《重三感旧》一文,并加了一条副题:“一九三三年忆光绪朝末”,前后比照,突出地显示历史倒退的现象。内容也如此,旨在证实“新式青年的躯壳里,大可以埋伏下‘桐城谬种’或‘选学妖孽’的喽。”文章批评的是一大队遗少群的风气,并非为施蛰存而发;施蛰存当然认为是针对他的,于是起而辩难,并且一直纠缠不休。鲁迅也韧得可以,回敬的文章不下半打,称之为“洋场恶少”。继《“感旧”以后》上下篇,以及《扑空》、《〈扑空〉正误》、《若“兼示”》之后,他又以不同的笔名,写下《反刍》、《归厚》、《难得糊涂》、《古书中寻活字汇》等。至此,论争才算告一段落。    
    双方论争的一个重大触点是:如何看待五四传统问题。    
    鲁迅从思想革命和文学革命两个方面进行统一考察。他向来看重思想革命,而把语言当作思想的载体。但也正因为如此,才从批评刘半农到施蛰存,回到继续“为白话战斗”的话题,至于思想道德方面,流传了千百年的孔孟之道,以及《家训》中的“颜氏渡世法”,难道是适合当今这个急剧变化的可生可死的大时代的吗?所以,鲁迅必须站出来,充当保卫“五四”的狙击手。    
    在论争中,鲁迅并不专用力于施蛰存身上,他使用惯用的“春秋笔法”,旁及第三种人,胡适“放下官印,立地成佛”而终于又“放下念珠,立地做官”的人,还有谣言文学,以及二丑艺术等等。因为讽刺的犀利,以致最后连文章也发不出去。    
    即使如此,他还是觉得这次论争消耗太大了,本来是无须动太多笔墨的。在致姚克的信中,他写道:“我和施蛰存的笔墨官司,真是无聊得很,这种辩论,五四运动时候早已闹过了,而现在又来这套,非倒退而何。”直到1935年,施蛰存还写了《“不得不谈”的〈庄子〉与〈颜氏家训〉》,为复古主义辩护。此外,还写了《服尔泰》、《“杂文的文艺价值”》等文,算是对鲁迅放了一通暗箭。鲁迅没有从正面给予回击,他本来便认为施蛰存此举在于“取悦当道”,但当他确信施蛰存也当了“检查官”,同“第三种人”在一起,并且发表一些反苏的论调时,这才轻蔑地提到他的名字。在私人通信上,则称之为“卑怯的叭儿”,足见愤慨之深。    
    这时,文坛日益复杂化,事件不断发生:献检查之秘计,施离析之奇策,起谣诼兮中权,藏真实兮心曲,立降幡于往年,温故交于今日……对鲁迅来说,最先有《中央时报》的讨伐,接着有《时事日报》,后起的则有《大晚报》和《大美晚报》的合伙的讨伐。此外,还有《社会新闻》,《微言》,等等。鲁迅成了众矢之的。1933年末,他曾预言:“恐怕会有检查制度出现。”果然,次年2月,国民党中央党部下令禁止100种文艺和社会科学书籍,以及76种期刊的出版和发行;3月,特别市党部相应发出查禁书刊的密令。鲁迅的著译,均在被禁之列。5月,国民党中央宣传委员会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成立。这是专司文化暗杀的机关。许多作品,都在这里遭到肆意的删改、禁止、没收,而且不许声明,像衔了麻核桃赴法场一样。比较捣毁上海良友图书公司、神州国光社、艺术电影公司等文化机关的暴力行为,分明是一种暗暗的死。1934年末,鲁迅又预料,当局又要“另结新样的网”了。然而,事态变化的迅速与严酷,又远远超乎意料之外。    
    真是无法可想。


第八章32。救亡与启蒙(6)

    鲁迅过去的老朋友林语堂,继《论语》之后创办《人间世》半月刊,提倡幽默小品。对于幽默与讽刺,鲁迅曾经指出两者之间的区别,力倡写真实,肯定作者介入现实斗争的热情。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国民党上海市党部翼下的微风文艺社澄清党政机关严厉制裁“鲁迅林语堂两文妖”,居然把两人的作品捆到一起,然而,在左联内部,在批评《人间世》的同时,也对小品文取一律扫荡的态度:甚至特地开了会,公开提出反对写杂文,要写“伟大的作品”。这是鲁迅意想不到的。    
    笔名林默的廖沫沙是始作俑者。在鲁迅以公汗的笔名发表《倒提》一文之后,又是他,向鲁迅放了一回暗箭。《倒提》从外国人倒提鸡鸭一事说起,对一些华人为此大鸣不平,以为洋人优待动物而虐待华人,竟至于不如租界的鸡鸭者,表示了不同的看法。他说,我们无须希望外国人待我们比鸡鸭优,即使顺提,又何补于归根结蒂的运命?在这里,鲁迅暴露了国民中的奴性心态,再度批判传统的恩赐观点。他说,我们究竟是人,和鸡鸭不同。“人能组织,能反抗,能为奴,也能为主,不肯努力,固然可以永沦为舆台,自由解放,便能够获得彼此的平等,那运命是并不一定终于送进厨房,做成大菜的。”    
    这意思本来极明白,但是到了林默那里,却被理解为:第一是西洋人并未把华人放在鸡鸭之下;第二是说明西洋人的优待,不应该再鸣不平;第三是说明西洋人对华人的虐待必不可少,而且大可进一步;第四是从“古典”来证明华人没有出息。于是,他写文章下结论道:《倒提》的作者在替西洋人辩护,所以是“买办”!    
    林默的文章叫《论“花边文学”》,发表在攻击鲁迅最烈的《大晚报》上。文中还顺势否定所有杂感,认为颇尽八股之能事,“虽然不痛不痒,却往往渗有毒汁,散布了谣言。”他把这种文章名之曰“花边文学”的杰作,而且断言,这类“走入鸟道以后的小品文变种”终有流传不下去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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