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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联厂的春天-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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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联厂这种人总是要受到唾弃的。于是在第二天的生猪流水线上出现了一只超大型的猪,就是在这头猪的背部,金桥惊愕地发现,他的名字与徐克祥的名字赫然并列在一起。
            
  有人告诉我金桥当时脸色煞白,他的身体在节奏欢快的生猪流水线下簌簌颤抖,他发疯似地用刀背把猪肉上的墨迹刮除,然后就一路狂奔着跑出了屠宰车间,当然金桥不会跑到徐克祥那里告状,他像一匹受了惊吓的马一路狂奔着,跑出了东风肉联厂。
            
  金桥闲居在家的日子其实很短暂,或许是为了排遣心头的苦闷,或许是因为苦闷,金桥在青竹街的公用电话亭里打了好几个电话,通知他的朋友们到他家里开冷餐会。他在电话里特别强调,可以自带冷餐,但最好不要带猪肉罐头。没有人带去猪肉罐头,在金桥家阁楼的那次聚会,朋友们自觉遵守着几个戒律,不谈眉君,不谈猪肉。但即使这样金桥的眉宇间仍然透出无边的落寞,他几乎没吃什么食物,他只是不停地说话,发生在屠宰车间的恶作剧被金桥再提起时,冷静已经代替了悲愤,金桥说,他们为什么把我的名字和徐克祥写在一起?他们认为我不跟他们合作就会跟徐克祥合作,非此即彼,多么愚昧无知的思想,他们不理解中立的意义,他们更不懂得我是谁,我是谁?我是一个不结盟国家!朋友们都看出金桥在肉联厂陷入了四面楚歌的绝境,有人问他,是不是准备就此告别肉联厂了?金桥说,不,至少还要去一次,我不喜欢消极的方法,这几天呆在家里是为了调整我的精神状态,我还要与徐克祥谈判,一定要有一个圆满的结局。没有人想到转机突然来临,就在朋友们陆续离开金桥家时,外面又来了一位客人,是东风肉联厂负责劳动人事的女干部。作为不速之客,女干部带来的信息足以让人雀跃,她说,老徐让我来通知你,你的辞职报告批准了,老徐让你明天去厂里,他还想与你谈一次。金桥克制住心头的狂喜,问,再谈一次?谈什么?女干部莞尔一笑说,谈了就知道了,你跟老徐不是很谈得来吗?金桥想解释什么,但女干部匆匆地要走,一边走一边含蓄地瞟着金桥说,老徐很喜欢你啊,他说你是出污泥而不染,他说你以后会前途无量呢。我看见金桥耸了耸肩,他微笑着朝几个朋友摊开双手。虽然我很厌恶别人做这种西方风格的动作,但金桥做这种动作就显得天经地义。我猜测是金桥在生猪流水线上的维护文明之举感动了徐克祥,但是这种简单的因果关系不宜点破,我看见金桥的脸上迸发出一种灿烂的红光,他对着外面的街道吸气,再吐气,然后歪着脑袋对朋友们笑了笑,嗯?这是一个含义隽永的鼻音,它意味着胜利、胜利和胜利。嗯?假如这时候金桥用语言而不是鼻音,那他就不是我们熟识的金桥了。但是不知为什么,我隐隐地为金桥的胜利担忧,一般说来胜利假如来得这么容易,它就值得怀疑,也许它只是一个回合的胜利而已。但是我要说那天的聚会有着难得的雨过天晴似的气氛,好朋友从来都是这样,他高兴你也高兴,他不高兴你设法让他高兴。大家跟金桥握别时都说,等看听你的好消息。没有人是未卜先知的神仙,没有人预料到第二天就发生了令人震惊的冷库事件。后来有人声称在事发前如何预感到了金桥的不幸,我想那是哗众取宠的无稽之谈。
            
  金桥那天衣履光鲜而严谨,黑色西装,白色衬衫和彩色条纹领带,一切都显示了他对最后一次肉联厂之行的重视。在经过孔庙与邮电大厦间的路口时,金桥一眼看见眉君和她姐姐在路边鲜花摊上选购鲜花,愉快的心情使金桥骑在自行车上朝那姐妹俩挥手,他高声喊道,买一束玫瑰,那是爱情和凯旋的标志。但是路上的车流人声太嘈杂,眉君没有听见金桥的声音。眉君挑选了一束白色的苍兰。
            
  东风肉联厂每逢周末总是格外忙乱,金桥在几辆卡车的夹缝中挤进了厂门,他害怕西装会沾上油腻,干脆把它脱了搭在手上。偌大的厂区里到处回荡着肉猪们粗声粗气的嚎叫,穿白色或蓝色工装的人们在卡车上下搬运着加工过的鲜猪肉,而屠宰车间的圆窗内人头攒动,两个女工从吵嘴到相互漫骂的过程很明显也很快捷。猪、猪屎、猪脑子,猪×。这些粗俗的声音再次顶进金桥的耳朵,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不以为然了。金桥闯进徐克祥的办公室,里面没有人,正在东张西望的时候,对面政工科里出来一个人,他看见金桥眼睛一亮说。喂,你就是金桥吧?你顶住了屠宰车间的不良歪风,我们要表扬你的,金桥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金桥说,我不要表扬,我要找徐克祥。那个人说那你到冷库去吧,冷库今天很忙,老徐又去帮忙啦。徐克祥果然在冷库里。金桥想把他叫出来,但徐克祥在里面喊,你进来吧,穿上棉衣棉裤,进来边干边谈,不会受冻的。金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进去了,他在穿棉衣棉裤时很担心自己的衣裤会不会被挤皱被弄脏,但他想反正是最后一次了,咬咬牙与徐克祥配合一回吧。
            
  冷库里因为很冷,因为要保持低温,劳动的人很寥落,除了徐克祥,只有几个穿得异常臃肿的女工拖着小车来回地跑动,一个女工打量着金桥说,你也下冰库?怎么,才来没几天就提拔啦?金桥没有理睬她,他对女人总是宽宏大量的。金桥走到徐克祥身边,他觉得徐克祥的脸在低温环境下更显清瘦和憔悴,现在徐克祥的神态让金桥联想起外交家老焦晚年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老焦在冬天的梅花丛里踏雪而过,手里抓着一本翻开的书。当然冷库里没有梅花,而徐克祥手里抓着的也不是书,是一条冰冻猪腿。
            
  你让我来谈谈。金桥说,你让我来谈谈?边干边谈,否则你会觉得冷,徐克祥把小拖车里的猪腿整整齐齐摞在一起,他说,像我这样干,卖力一点你就不会觉得冷,我们边干边谈。可是,我们谈什么?金桥试着搬起一条猪腿,他忽然想到他应该先谢谢徐克祥,于是他把戴着棉手套的手伸过去,在徐克祥的手套上拍了拍,就这么握一次手吧,金桥说,我很高兴你批准我辞职。批准你辞职我很不高兴,所以我罚你一回,陪我干活,陪我谈当前的国际形势。徐克祥嘴里吐出的热气遮住了他半边脸,他的声音听来喜怒难辨,不过你从今天起就不是肉联厂的人了,徐克祥说,你可以不听我的,我知道你讨厌猪肉,你假如没兴趣呆在这里可以离开。
            
  不,我呆在这里,现在看见猪肉的意义完全不同了。金桥想了想又说,我陪你边干边谈,为了老焦,我陪你边干边谈。谈什么呢?就先谈老焦吧,金桥我考考你,老焦是哪一年哪一天死的?一九七六年七月十八日。
            
  老焦死的时候身边还有谁?
            
  一个人也没有,老焦死得很凄惨。
            
  是没有人,但有一群老鼠,老鼠啃光了床头柜上的馒头,喝光了杯子里的牛奶,老鼠还把枕边的眼镜搬来搬去的,它们想把眼镜带回洞里,但眼镜最后卡在地板缝里。你怎么知道这些细节?
            
  我亲眼看见的。那会儿我当兵,我看守老焦。怪不得,怪不得你很像他。
            
  不,我不像老焦,我是东风肉联厂的领导,别人背地里都叫我猪头,只有你没叫过。
            
  那是他们不懂得如何尊重人,他们只喜欢侮辱和贬损人,你在这里曲高和寡,跟我一样。
            
  你现在该明白我为什么不放你走了,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想,肉联厂终于来了一个好青年了,他尊重我崇拜我,可是我知道好青年都不喜欢肉联厂,肉联厂留不住一个好青年。我们谈点别的吧,不谈切身利益,你不是说要谈国际形势吗?其实我对国际形势不感兴趣,我只关心肉联厂的形势。你要关心。不管你在部队还是在肉联厂,你都应该胸怀全中国放眼全世界,老徐你别笑,我不是开玩笑,请你相信我的真诚。喂,你知道这届美国总统竞选吗,布什、克林顿,两个热门候选人,你看好谁?
            
  克林顿是谁?就是那个电影演员?
            
  不,是阿肯色州州长,很年轻的一个候选人。那他肯定不行。布什我知道,他很稳健,让人放心,再说他对中国不错。你看好布什?对,看好布什,那个什么顿的不行。
            
  就因为布什稳健?其实稳健和保守只差半步,我倒是看好克林顿,他更符合当代政治家的标准,怎么样,老徐,我们来打个赌,我赌克林顿,你赌布什,到年底选举结果出来,谁输谁请客。赌就赌,把手套摘了,我们勾勾手指。
            
  他们准备勾手指打赌的时候,听见冷库的铁门重重地响了一声,与此同时天顶上的几盏电灯同时熄灭,突如其来的黑暗使两个人惊惶地跳了起来。
            
  林美娣朱英陈丽珍徐克祥高声喊着几个女工的名字,但冷库里一片死寂,唯一的回音是冷气机组里水的回流声。
            
  她们走了,她们不知道我还在冷库里,徐克祥在黑暗中寻找着手表上的夜光,他说,离下班还有半个钟头,她们又早退了。她们像做贼一样地锁门,做贼一样地溜出厂门,她们认为我走了,否则她们不敢早退。
            
  现在怎么办?我们肯定出不去了吗?
            
  再等等看,我希望她们在跟我开玩笑,不过开玩笑的可能性不大,她们忘了检查一遍,看看冷库里还有没有人,她们脑子里只想着早点溜掉。也怪我,冷库是安全重地,我不该让林美娣她们在这里负责。
            
  我觉得温度越来越低了。金桥在黑暗中蹦跳着,他说,我们不会一直这样冻下去吧?是不是应该找一下警报器,要不我们找到冷气机的开关,关掉冷气就行了。
            
  没有警报器,冷气阀上个月就坏了,我让小于他们修,我猜他们还会拖上几天。徐克祥继续在黑暗中摸索着,他好像找到了冷气阀但他没有能扳动它,该死,果然还没修,徐克祥骂了一声,他说,金桥,你看看肉联厂的这些人,你现在该知道我为什么不肯放你走了。
            
  金桥凭着方位感去寻找冷库的铁门,他觉得他找到了,来人,快开门。金桥捶打着铁门一遍遍地吼叫着,但是铁门外也是一片死寂,他觉得外面的人应该能听到铁口的碰撞声,为什么没有人来开门?刹那间金桥的心头浮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怀疑肉联厂的一百多个工人都已经下班了。别叫了,没有人会听到,人已经走光了,他们看见我不在厂门口,肯定都提前走了,金桥,别害怕,到我这边来,让我们一起想想办法。你找到别的棉衣棉裤了吗?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快冻僵了。老徐,我觉得这是一起阴谋,就像国会纵火案,就像水门事件。
            
  不,他们不是搞阴谋的人,他们是擅离职守不负责任的人,我现在很后悔没早点去把住厂门,让他们钻了这个空子。不,后悔没有用,金桥你过来,我把我的棉袄脱给你,我比你抗冻。现在不是搞人道主义援助的时候,我不要你的棉袄,我们可以靠在一起,不停地说话,不停地活动,也许能挺到明天早晨。金桥,我没看错你。你是肉联厂最好的青年,来,你靠着我,把你的手给我,我们刚才不是在勾手指打赌吗?你说你看好谁?克什么顿?
            
  我看好克林顿。我看好布什。金桥觉得徐克祥握着他的手,就像父亲握着儿子的手,这使他感到一种奇特的温暖。但是寒冷的气流已经像巨兽一点点地吞噬他的身体和思想。他把手放在徐克祥的手上,他想更详细地了解已故外交家老焦生前的故事,但他觉得嘴唇被冻住了,思想和语言也被冻住了,他想活动自己的手脚,手与脚却失去了知觉。他依稀看见棉袄棉裤中手与腿上结满上冰花,没想到我也被做成了一块冷气肉。他张大嘴想让徐克祥听见他的幽默,但是他发现自己的幽默也被寒冷吞噬了,他听不见他的声音了。金桥握着徐克祥的手,渐渐沉睡过去,他听见徐克祥说,别睡,千万别睡,金桥你快睁开眼睛。但他已经无力睁开眼睛,他愿意让时间在此停留,因为他又登上了那架巨大的飞机,那架横掠欧亚大陆的飞机,他看见已故外交家老焦和他坐在一起,而他们座位的前排后排坐着神交已久的美、英、德、法、日等国的首脑,让我们来谈谈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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