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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为什么硬要害人?”
“没有道理可讲,他们是豺狼,天性喜欢杀生。”
“那好人是什么?”
“他们是羊,生来就是被剪毛、挤奶、剥皮、吃肉和熬汤的命。”
听了这话,我不禁浑身打了个冷战,待情绪稍稍平复了,然后再问──
“妈妈,为什么十个好人加在一起都斗不过一个坏人?”
“十只羊当然斗不过一头狼,他们太老实太和气太忠厚,不会弄奸耍狠。”
“做羊没有做狼好玩,真是太没意思了,老是被欺负,连命都保不住。”
听我这样一讲,母亲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叹息道──
第五部分:难忘慈母恩慈母在天堂(2)
“做狼做羊,一半是天性决定的,一半是环境造成的,也不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我看你只能做羊,连蟑螂和壁虎这样的小东西都怕。”
“我不想做羊!”
“你叫得响,有什么用?不吭声的狗才咬人咧。”
我在七八岁时提出诸如此类的问题,母亲并没有随便糊弄过去,她的话句句落实,是要让我早些明白,这个世界到处充满了残忍和邪恶。在冷血寒骨的年代,母亲忧世伤生,我不能完全理解,但印象深刻。
有道是“人看其小,马看蹄爪”,对于我的早期教育,母亲非常注重。她是善良的“驯羊”,这就无疑决定了,她绝不可能教会我做“恶狼”的种种本领。尽管她深知为羊的痛处和苦处多而又多,仍一门心思要将我引向正大光明的路径。倘若她发现我当面扯白撒谎,或在外面扑枣摸瓜,就会责罚我跪在搓衣板上,独自好生反省。有时一跪就是一两个小时。
“看看你这副样子,像棵歪脖子树,立不正,扶不直,岂不是枉费了为娘栽培你的一片苦心?你今天满肚子怨恨,不要紧,等将来我死了,你终究会有明白省悟的一天!只不过,那时候你想找娘讲一声‘对不起’,保证要如何如何重新做人,娘的影子都不在了,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世间任何雄辩滔滔的语言,都绝不可能比慈母的半滴眼泪更有说服力。只要是性本善良的儿女,看见娘亲一夕伤神,泪落如箸,再怎么厚脸调皮,也会痛加自责,知错知悔。除非是冥顽不灵之辈,才会任由慈母心碎心灰。
我十岁那年,母亲的身体更见羸弱,脸色愈显蜡黄,平日痰唾中所挟带的血丝足以证明她已经积劳成疾。然而,她迟迟不肯就医,硬撑了半年之久,一场突发的大咯血后,才查出是肺结核晚期。母亲自知来日无多,便将后事向父亲和姐姐一一交待清楚了,仿佛只是要出一趟远门,神色从容自若。在病榻前,她用手帕擦去我腮边的余泪,轻抚我单薄的身子,目光骤然黯淡下来。
“林儿,你还小,我惟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妈妈,我怕……”
“只要你心里总记挂着我,娘就不会死。”
多年之后,我才真正理解了母亲这句话中最深层的意思。每当我怀念她老人家至深至切的时候,其音容笑貌宛若生前。诚然,在我雕版似的记忆中,母亲的形象永远不可毁损,不可磨灭;更何况我的每一滴血都源于母亲的血,我的每一滴泪都源于母亲的泪,母亲给了我生命,给了我热情,给了我意志,她老人家毫无保留的慈爱始终贯穿于我的一呼一吸之间。
那是一个雨横风狂雷劈电闪的春夜,我家门前的两株大桃树竟然被连根拔起,累累的青桃撒满一地。平日被唤作“好汉”的那条人见人怕的看门狗,也禁受不住这份天崩地裂的惊吓,兀自瑟缩在屋角呜呜地哀鸣。
就是此夜,成了我今生最漫长最心痛的一夜!
母亲的遗物至今仍深锁在红漆斑驳的老木箱中,那是一段不忍批阅的伤心史,我不敢揭视。其中有一本当年家庭开支的明细账,一针一线的前因后果,一鸡一蛋的来龙去脉,在里面都有十分确切的记载。从一字一词,一笔一画,甚至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数点,都可以见出母亲当年是何等殚思竭虑。异常窘困的日子,那本账簿乃是真实无欺的见证。不知“苦难”为何物的后人,你们将来若要提问,如何才叫“最低限度的生存”?怎样才算“艰难无比的挣扎”?无须旁搜别取,它就能给出一个令人酸楚而又使人信服的标准答案。
过早失去母爱,童年少年的荒凉时光和空虚岁月就如同一片死气沉沉的沼泽。在成长的苦闷历程中,离开母亲的训导,许多次,我险些失足于歧途,陷身于泥淖。但我硬是站起来了,迅疾避开那些致命的诱惑,我想,这正是母亲所欢喜的。
但愿宇宙深处真有一座祥和旖旎的天堂,慈母就住在那里。终有一天,我要穿越悠长黑暗的时光隧道,去追寻她老人家的旧踪。我相信,而且坚信不疑,我与母亲,在生死契阔之后,必定还可以聚首。
“愿死者有他(她)的天堂,愿生者有他(她)的寄托。”
阿门。
第六部分:旅人的心旅人的心(1)
鲁彦
或是因为年幼善忘,或是因为不常见面,我最初几年中对父亲的感情怎样,一点也记不起来了。至于父亲那时对我的爱,却从母亲的话里就可知道。母亲近来显然在深深地记念父亲,又加上年纪老了,所以一见到她的小孙儿吃牛奶,就对我说了又说:
“正是这牌子,有一只老鹰!……你从前奶子不够吃,也吃的这牛奶。你父亲真舍得,不晓得给你吃了多少,有一次竟带了一打来,用木箱子装着。那时比现在贵得多了。他的收入又比你现在少……”
不用说,父亲是从我出世后就深爱着我的。
但是我自己所能记忆的我对于父亲的感情,却是从六七岁起。
父亲向来是出远门的。他每年只回家一次,每次约在家里住一个月。时期多在年底年初。每次回来总带了许多东西:肥皂、蜡烛、洋火、布匹、花生、豆油、粉干……都够一年的吃用。此外还有专门给我的帽子、衣料、玩具、纸笔、书籍……
我平日最喜欢和姊姊吵架,什么事情都不能安静,常常挨了母亲的打,也还不肯屈服。但是父亲一进门,我就完全改变了,安静得仿佛天上的神到了我们家里,我的心里充满了畏惧,但又不像对神似的慑于他的权威,却是在畏惧中间藏着无限的喜悦,而这喜悦中间却又藏着说不出的亲切。我不再叫喊,甚至不大说话了;我不再跳跑,甚至连走路的脚步也十分轻了;什么事情我该做的,用不着母亲说,就自己去做好;什么事情我该对姊姊退让的,也全退让了。我简直换了一个人,连自己也觉得:聪明,诚实,和气,勤力。
父亲从来不对我说半句埋怨话,他有着洪亮而温和的音调。他的态度是庄重的,但脸上没有威严却是和气。他每餐都喝一定分量的酒。他的皮肤的血色本来很好,喝了一点酒,脸上就显出一种可亲的红光。他爱讲故事给我听,尤其是喝酒的时候常常因此把一顿饭延长了一二个钟点。他所讲的多是他亲身的阅历,没有一个故事里不含着诚实,忠厚,勇敢,耐劳。他学过拳术,偶然也打拳给我看,但他接着就讲打拳的故事给我听:学会了这一套不可露锋芒,只能在万不得已时用来保护自己。父亲虽然不是医生,但因为祖父是业医的,遗有许多医书,他一生就专门研究医学。他抄写了许多方子,配了许多药,赠送人家,常常叫我帮他的忙。因此我们的墙上贴满了方子,衣柜里和抽屉里满是大大小小的药瓶。
一年一度,父亲一回来,我仿佛新生了一样,得到了学好的机会:有事可做也有学问可求。
然而这时间是短促的。将近一个月他慢慢开始整理他的行装,一样一样地和母亲商议着别后一年内的计划了。
到了远行的那夜一时前,他先起了床,一面打扎着被包箱夹,一面要母亲去预备早饭。二时后,吃过早饭,就有划船老大在墙外叫喊起来,是父亲离家的时候了。
父亲和平日一样,满脸笑容。他确信他这一年的事业将比往年更好。母亲和姊姊虽然眼眶里贮着惜别的眼泪,但为了这是一个吉日,终于勉强地把眼泪忍住了。只有我大声啼哭着,牵着父亲的衣襟,跟到了大门外的埠头上。
父亲把我交给母亲,在灯笼的光中仔细地走下阶级,上了船,船就静静地离开了岸。
“进去吧,很快就回来的,好孩子。”父亲从船里伸出头来,说。
船上的灯笼熄了,白茫茫的水面上只显出一个移动着的黑影。几分钟后,它迅速地消失在几步外的板的后面。一阵关闭船篷声,接着便是渐远渐低的咕呀咕呀的桨声。
“进去吧,还在夜里呀。”过了一会儿,母亲说着,带了我和姊姊转了身。“很快就回来了,不听见吗?留在家里,谁去赚钱呢?”
其实我并没想到把父亲留在家里,我每次是只想跟父亲一道出门的。
父亲离家老是在夜里,又冷又黑。想起来这旅途很觉可怕。那样的夜里,岸上是没有行人也没有声音的,倘使有什么发现,那就十分之九是可怕的鬼怪或恶兽。尤其是在河里,常常起着风,到处都潜着吃人的水鬼。一路所经过的两岸大部分极其荒凉,这里一个坟墓,那里一个棺材,连白天也少有行人。
但父亲却平静地走了,露着微笑。他不畏惧,也不感伤,他常说男子汉要胆大量宽,而男子汉的眼泪和珍珠一样宝贵。
一年一年过去着,我渐渐大了,想和父亲一道出门的念头也跟着深起来,甚至对于夜间的旅行起了好奇和羡慕。到了十四五岁,乡间的生活完全过厌了,倘不是父亲时常寄小说书给我,我说不定会背着母亲私自出门远行的。
十七岁那年的春天,我终于达到了我的志愿。父亲是往江北去,他送我到上海。那时姊姊已出了嫁生了孩子,母亲身边只留着一个五岁的妹妹。她这次终于遏抑不住情感,离别前几天就不时流下眼泪来,到得那天夜里她伤心的哭了。
但我没有被她的眼泪所感动。我很久以前听到我可以出远门就在焦急地等待着那日子。那一夜我几乎没有合眼,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快乐。我满脸笑容,跟着父亲在暗淡的灯笼光中走出了大门。我没注意母亲站在岸上对我的叮嘱,一进船舱,就像脱离了火坑一样。
“竟有这样硬心肠,我哭着,他笑着!”
第六部分:旅人的心旅人的心(2)
这是母亲后来常提起的话。我当时欢喜什么,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心里十分的轻松,对着未来,有着模糊的憧憬,仿佛一切都将是快乐的,光明的。
“牛上轭了!”
别人常在我出门前就这样的说,像是讥笑我,像是怜悯我。但我不以为意。我觉得那所谓轭是人所应该负担的。我勇敢地挺了一挺胸部,仿佛乐意地用两肩承受了那负担,而且觉得从此才成为一个“人”了。
夜是美的。黑暗与沉寂的美。从篷隙里望出去,看见一幅黑布蒙在天空上,这里那里镶着亮晶晶的珍珠。两岸上缓慢地往后移动的高大的坟墓仿佛是保护我们的炮垒,平躺着的草扎的和砖盖的棺木就成了我们的埋伏的卫兵。树枝上的鸟巢里不时发出嘁嘁的拍翅声和细碎的鸟语,像在庆祝着我们的远行。河面上一片白茫茫的光微微波动着,船像在柔软轻漾的绸子上滑了过去。船头下低低地响着淙淙的波声,接着是咕呀咕呀的前桨声和有节奏的嘁嚓嘁嚓的后桨拨水声。清洌的水的气息,重浊的泥土的气息和复杂的草木的气息在河面上混合成了一种特殊的亲切的香气。
我们的船弯弯曲曲地前进着,过了一桥又一桥。父亲不时告诉着我,这是什么桥,现在到了什么地方。我静默地坐着,听见前桨暂时停下来,一股寒气和黑影袭进舱里,知道又过了一个桥。
一小时以后,天色渐渐转白了,岸上的景物开始露出明显的轮廓来,船舱里映进了一点亮光,稍稍推开篷,可以望见天边的黑云慢慢地变成了灰白色,浮在薄亮的空中。前面的山峰隐约地走了出来,然后像一层一层地脱下衣衫似的,按次地露出了山腰和山麓。
“东方发白了。”父亲喃喃地念着。
白光像凝定了一会儿,接着就迅速地揭开了夜幕,到处都明亮起来。现在连岸上的细小的枝叶也清晰了。星光暗淡着,稀疏着,消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