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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爸爸妈妈-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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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森的月暝夜,我想象总有一点声音来通风报信吧!当我浑浑噩噩地从寤寐之中醒来时,有人用拳头在敲木门:“动”、“动”、“动”……    
    一个警察,数个远村带路的男人,说是撞车了,你横躺在路边,命在旦夕,阿爸。    
    阿嬷与阿姆随去后,我踅至沙发上呆住,老钟“滴答”、“滴答”,夜是绝望的黑,虫声仍旧唧唧,如苍天与地母的鼻鼾。我环膝而坐,头重如石磨,所有的想象都是无意义的暴动,人生到此,只有痴痴呆呆地等待、等待,老钟“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时间的咒语。    
    隐隐约约有哭声,从远远的路头传来,女人们的。你被抬进家门,半个血肉模糊的人,还没有死,用鼻息呻吟着、呻吟着。我们从未如此尴尬地面对面,以至于我不敢相认,只有你身上穿着的白衬衫我认得,那是我昨天才洗过晾过叠过的。阿姆为你褪下破了的血衫,为你拭血,那血汩汩地流,所有的人都面容忧戚,但我已听不见任何哭声,耳壳内只回荡着老钟的摆声及你忽长忽短的呻吟——天就要亮了,像不像一个不愿回家的稚童摇着他的拨浪鼓在哭?我端着一脸盆的污血水到后院井边去,才呼吸到将破的夜的香,但是这香也醒不了谁了。上方的井水一线如泻,注乱下方池里的碎月,我端起脸盆,一泼,血水酹着这将芜的家园,“天啊!”我说,脸盆坠落,咕咚咚几滚,覆地,是上天赐下来的一个筊杯吗?我跪在石板上搓洗染血的毛巾,血腥一波一波刺着我的鼻,这浓浊、强烈、新鲜的男人的血,自己阿爸的。搓着搓着,手软了,坐在湿漉漉的青石上,面对着井壁痛哭,壁上的青苔、土屑、蜗牛唾糊了一脸,若有一命抵一命的交易,我此刻便换去,阿爸。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再度将你送去镇上就医,所有的人走后,你呻吟一夜的屋子空了,也虚了,只留下地上的斑斑碧血。那日是七月十五,普渡。    
    我在井边淘洗着米,把你的口粮也算进去了。昨夜的血水沉淀在池底,水色绛黑,我把脏的水都放掉,池壁也刷洗过,好像刷掉一场噩梦,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把上井的清水释放出来,我要淘米,待会儿家人都要吃我煮的饭,做田的人活着就应该继续活着,阿爸。    
    河那边的小路上,一个老人的身影转过来,步子迟缓而佝偻,那是七十岁的大伯公,昨晚,他一起跟去医院的。我放下米锅,越过竹篱笆穿过鸭塘边的破渔网奔于险狭的田埂上,田草如刀,鞭着脚踝,鞭得我颠仆流离,水田漠漠无垠,也不来扶,跳上小路的那一刻,我很粗暴地问:    
    “阿爸怎么样?”    
    “啊……啊……啊……”他有严重的口吃,说不出话。    
    “怎么样?”    
    “啊……啊……,伊……伊……”    
    就在我愤怒地想扑向他时,他说:    
    “死……死了……”    
    他蹒跚地走去,摇摇头,一路嗫嚅着:“没……没救了……”我低头,只看见水田中的天,田草高长茂盛,在晨风中摇曳,摇不乱水中天的清朗明晰,我却在野地里哀痛,天!    
    那是惟一的一次,我主动地从伏跪的祭仪中站起来,走近你,俯身贪恋你,拉起你垂下的左掌,将它含在我温热的两掌之中摩挲着,抚摸着你掌肉上的厚茧、跟你互勾指头,这是我们父女之间最亲热的一次,不许与外人说(那晚你醉酒,我说不要你了,并不是真的),拍拍你的手背,放好放直,又回去伏跪。当我两掌贴地的时候,惊觉到地腹的热。


第九部分:父亲的礼物后寻

    死,就像一次远游,父亲,我在找你。    
    从学校晚读回来时,往往是星月交辉了。骑车在碎石子路上,经过你偶去闲坐的那户竹围,不免停车,将车子依在竹林下,弯进去,灯火守护着厅厅房房,正是人家晚膳的时刻。晒谷场上的狗向我吠着,我在他们的门外伫立,来做什么呢?其实自己也不清楚,就只是一种心愿罢了,来看看父亲你是否在他们家闲坐而已。那家妇人开了门,原本要延请我入室,似乎她也记得我正在服丧,头发上别住的粗麻重孝,令她迟疑而不安,她双手合起矮木门,只现出半身问我:“啥么事?”我尴尬而不敢有愠,说:“真久没看到你,我阿爸过身,多谢你帮忙。”我转身要走了,她叫住我,说:“是没弃嫌才跟你讲,去别人家,戴的孝要取下来,坏吉利。”父亲,东逝水了,东逝水了,我是岸土上奔跑追索的盲目女儿,众生人间是不会收留你的了。    
    天伦既不可求,就用人伦弥补,逆水行舟何妨。父亲,你死去已逾八年。    
    “你真像我的阿爸!”我对那人说。有时,故意偏着头眯着眼觑他。    
    “看什么?”他问。    
    “如果你是我爸爸,你也认不得我了。”    
    “哦?”    
    “你死的时候三十九岁,我十三岁,现在我二十一岁了,你还是三十九岁。”    
    “反正碰不到面。”    
    痴傻的人才会在情愫里掺太多血脉连心的渴望,父亲,逆水行舟终会覆船,人去后,我还在水中自溺,迟迟不肯上岸,岸上的烟火炎凉是不会褓抱我的了,我注定自己终需浴火劫而残喘、罹情障而不愈、独行于荆棘之路而印血,父亲,谁叫我对着天地洒泪,自断与你的三千丈脐带?我执迷不悟地走上偏峰断崖,无非是求一次粉身碎骨的救赎。    
    捡  骨    
    第十一年,按着家乡的旧俗,是该为你捡遗骨了。    
    “寅时,自东方起手,吉。”看好时辰,我先用鲜花水果祭拜,分别唤醒东方的“皇天”、西面的“后土”,及沉睡着的你,阿爸。    
    墓地的初晨,看惯了生生死死的行伍,也就由着相思林兀自款摇,落相思的雨点;由着风低低地吼,翻阅那地上的冥纸、草履、布幡。雀在云天,巡逻或者监视,这些永恒梦国的侍卫们,时时清查着,谁是新居者,谁是寂寞身后的人?马缨丹是广阔的梦土上,最热情的安慰,每一朵花都是胭脂带笑的。野蔓藤就是情牵了,挽着“故闺女徐木兰之墓”及“龙溪显祖考妣苏公妈一派之佳城”这二老一少,不辞风雨日暮。紫牵牛似托钵的僧,一路掌着琉璃紫碗化缘,一路诵“大悲咒”,冀望把梦土化成来世的福田。    
    “武罕显考圭漳简公之墓”,你的四周长着带刺的含羞草,一朵朵粉红色花是你十一年来字不成句的遗言,阿爸。三炷清香的虚烟袅袅而升,翳入你灵魂的鼻息之中,多像小时候,我推开房门,摇摇你的脚丫,说:“喂,起来罗,阿爸!”你果真从睡中起身,看我一眼。    
    “时辰到了。”挖墓的工人说。    
    按礼俗,掘墓必须由子嗣破土。我接过丁字镐,走到东土处,使力一掘,禁锢了十一年的天日又要出现了,父亲,我不免痴想起死回生,希望只是一场长梦而已。    
    三个工人合力扒开沙石,棺的富贵花色已隐隐若现,我的心阵痛着,不知道十余年的风暴雨虐、蝼蚁啃嚼,你的身躯骨肉可安然化去,不痛不痒?所谓捡骨,其实是重叙生者与死者之间那一桩肝肠寸断的心事,在阳光之下重逢,彼此安慰、低诉、梦回、见最后一面、共享一顿牲礼酒食,如在。我害怕着,怕你无面无目地来赴会,你死的时候伤痕累累。    
    拔起棺钉,上棺戛然翻开,我睁开眼,借着清晨的天光,俯身看你:一个西装笔挺、玄帽端正,革履完好、身姿壮硕的三十九岁男子寂静地躺着,如睡。我们又见面了,父亲。    
    啊!天,他原谅我了,他原谅我了,他知道我那夜对苍天的哭诉,是孺子深深爱恋人父的无心。    
    父亲,喜悦令我感到心痛,我真想流泪,宽恕多年来对自己的自戕与恣虐,因为你用更温柔敦厚的身势褓抱了我,视我如稚子。如果说,你不愿腐朽是为了等待这一天来与人世真正告别、为至亲解去十一年前那场噩梦所留下的绳索,那么,有谁比我更应该迎上前来,与你心心相印、与你舐犊共宴?父亲,我伏跪着,你躺着,这一生一死的重逢,虽不能执手,却也相看泪眼了,在咸泪流过处,竟有点顽石初悟的地坼天裂之感,我们都应该知足了。此后,你自应看穿人身原是髑髅,剔肉还天剔骨还地,恢复自己成为一介逍遥赤子。我也应该举足,从天伦的窗格破出,落地去为人世的母者,将未燃的柴薪都化成炊烟,去供养如许苍生。啊!我们做了十三年的父女,至今已缘尽情灭,却又在断灭处,拈花一笑,父亲,我深深地赏看你,心却疼惜起来,你躺卧的这模样,如稚子的酣眠、如人夫的腼腆、如人父的庄严。或许女子赏看至亲的男子都含有这三种情愫罢!父亲,滔滔不尽的尘世且不管了,我们的三世已过。    
    “合上吧!不能捡。”工人们说。    
    我按着葬礼,牵裳跪着,工人铲起沙石置于我的裙内,当他们合上棺,我用力一拨,沙石坠于棺木上,算是我第二次亲手葬你,父亲。远游去吧!你二十四岁的女儿送行送到此。    
    所有的人都走后,墓地又安静起来,突然,想陪你抽一支烟,就插在燃过的香炷上。烟升如春蚕吐丝,虽散却不断,像极人世的念念相续。墓碑上刻着你的姓名,我用指头慢慢描了一遍,沙屑粘在指肉上,你的五官七窍我都认领清楚,如果还能乘愿再来,当要身体发肤相受。    
    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了?父亲,你是我遗世而独立的恋人。


第九部分:父亲的礼物和父亲关于死亡的对话(1)

    张国龙       
    而今,年近花甲的父亲遭遇到了他人生中最艰难最沉重的命题——关于死亡!我负载着父亲的基因,发自内心地向父亲靠近,希望能够在灵魂上与我的朴实的父亲发生一次实质性的交流!    
    父亲是庄稼人,不善言辞。二十岁之前,我和父亲之间的交流几乎是一片空白。我眼中的父亲是陌生的,父亲眼中的我可能也是陌生的。那些时候,我们常常相对无言,很是尴尬。因此,我们尽量避免单独相处。    
    我对父亲的感情是在离开家乡之后,在他乡的那些孤独和寂寞的时光里用思念和想象“培养”起来的。和别人的父亲相比,我的父亲是不能充当儿子的精神导师的,父亲根本就无从过问我出门在外的人生。找不到可以依傍的大树,我常常感到孤立无援!父亲很少写信给我,读他的信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父亲的信,我很少读第二遍,于心不忍!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百余来字,却是让这位庄稼汉头痛了好几天才写出来的。文字对于父亲来说,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是一种大伤元气的体力活儿!    
    父亲的确不曾为他的儿子设计过未来,只是任劳任怨地把儿子养大,然后就像蒲公英那样听任孩子天南海北!父亲知道自己管不了那么多,索性不对儿子的生活指手划脚。他憨笑着目送儿子走出他苦心经营的木屋小院,然后又在一个个意想不到的日子里憨笑着迎接儿子的归来。印象中的父亲陌生而亲切,亲切而又陌生。面对面的时候,我与父亲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种“男人之间的距离”。分别后,我竟然会像想念母亲那样想他,念他,在梦中,或者是当看见和他差不多一样大年纪的人,抑或是看见和他长得有几分相似的人之时!    
    父亲和我走的是背道而驰的路,很早以来,父亲就是怀着一种虔诚的敬意,仰望着儿子的“出息和本事”。很难说父亲骨子里有什么“文化人”情结,但是他的确以有我这么一个有“文化”的儿子为骄傲。很早以来,父亲就听我的,百分之百地信任我,甚至可以说对我有些依赖。多少年来,只要我在家里看书或写字,父亲都会像小孩子那样专注地“看”我。我很难揣度他“看”儿子写字或读书时的心境,而我时常为此无由地心酸。倘若时光可以轮回,人与人之间的命运可以交换,我是愿意和父亲调换位置的。    
    那些年,我还年轻得只知道关注自己的成败、沉浮,在遭受到一些人生创痛之时,常常会莫名其妙地迁怒于父亲,抱怨他只能让自己的儿子自生自灭。而今,想起当年的那个我,深感汗颜!曾经以为我和父亲之间是没有什么因缘的,当我们呆在一起的时候,彼此都不是很自在。父子之间除了血缘亲情之外,只有色彩对比十分强烈的反差了!当有人提醒我的笑容烂漫纯真憨厚之时,我这才惊讶地感觉到父亲其实早已存在于我的生命之中了,他赋予我面貌和体态上的东西实在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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