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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爸爸妈妈-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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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里要提防老鹰攫去。有一次,一只大老鹰飞扑下来,母亲放下锅铲,奔出来赶老鹰,还是被衔走了一只小鸡。母亲跑得太急,一不小心,脚踩着一只小鸡,把它的小翅膀踩断了。小鸡叫得好凄惨,母鸡在我们身边团团转,咯咯咯地悲鸣。母亲身子一歪,还差点摔了一跤。我扶她坐在长凳上,她手掌心里捧着受伤的小鸡,又后悔不该踩到它,又心痛被老鹰衔走的小鸡,眼泪一直地流,我也要哭了。因为小鸡身上全是血,那情形实在悲惨。外公赶忙倒点麻油,抹在它的伤口上,可怜的小鸡,叫声越来越微弱,终于停止了,母亲边抹眼泪边念往生咒,外公说:“这样也好,六道轮回,这只小鸡已经又转过一道,孽也早一点偿清,可以早点转世为人了。”我又想起《十殿阎王》里那张图画,小小心灵里,忽然感觉到人生一切不能自主的悲哀。    
    黄历上一年二十四个节气,母亲背得滚瓜烂熟。每次翻开黄历,要查眼前这个节气在哪一天,她总是从头念起,一直念到当月的那个节气为止。我也跟着背:“正月立春、雨水,二月惊蛰、春分,三月清明、谷雨……”但每回念到八月的白露、秋分时,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有一丝凄凄凉凉的感觉。小小年纪,就兴起“一年容易又秋风”的慨叹。也许是因为八月里有个中秋节,诗里面形容中秋月亮的句子那么多的缘故。中秋节是应当全家团圆的,而一年盼一年,父亲和大哥总是在北平迟迟不归。还有老师教过我《诗经》里的《蒹葭》篇:“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我当时觉得“宛在水中央”不大懂,而且有点滑稽。最喜欢的是头两句。“白露为霜”使我联想起“鬓边霜”,老师教过我那是比喻白发。我时常抬头看一下母亲的额角,是否已有“鬓边霜”了。    
    母亲当然还有其他好多书,像《花名宝卷》、《本草纲目》、《绘图列女传》、《心经》、《弥陀经》等经书。她最最恭敬的当然是《佛经》。每天点了香烛,跪在蒲团上念经。一页一页的翻过去,有时一卷都念完了,也没看她翻,原来她早已会背了。我坐在经堂左角的书桌边,专心致志地听她念经,音调忽高忽低,忽慢忽快,却是每一个字念得清清楚楚,正正确确。看她闭目凝神的那份虔诚,我也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念完最后一卷经,她还要再念一段像结语那样的几句。最末两句是“四十八愿度众身,九品咸令登彼岸”。念完这两句,母亲宁静的脸上浮起微笑,仿佛已经度了终身,登了彼岸了。我望着烛光摇曳,炉烟燎绕,觉得母女二人在空空荡荡的经堂里,总有点冷冷清清。    
    《本草纲目》是母亲做学问的书,那里面那么多木字旁、草字头的字,母亲实在也认不得几个。但她总把它端端正正摆在床头几上,偶然翻一阵,说来也头头是道。其实都是外公这位山乡郎中口头传授给她的,母亲只知道出典都在这本书里就是了。    
    母亲没有正式认过字,读过书,但在我心中,她却是博古通今的。


第二部分:我是妈的命根子母亲的故去(1)

    我父亲结过三次婚。    
    我的生母姓杨。我不知道她的学名。杨家不论男女都是排行的。我母亲那一辈“遵”字排行,我母亲应该叫杨遵什么。前年我写信问我的姐姐,我们的母亲叫什么。姐姐回信说:叫“强四”。我觉得很奇怪,怎么叫这么个名呢?是小名么?也不大像。我知道我母亲不是行四。一个人怎么会连自己母亲的名字都不知道呢?因为我母亲活着的时候我太小了。    
    我三岁的时候,母亲就故去了。我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她得的是肺病,病后即移住在一个叫“小房”的房间里,她也不让人把我抱去看她。我只记得我父亲用一个煤油箱自制了一个炉子,煤油箱横放着,有两个火口,可以同时为母亲熬粥,熬参汤、燕窝,另外还记得我父亲雇了一只船陪她到淮城去就医,我是随船去的。我记得小船中途停泊时,父亲在船头钓鱼,还记得船舱里挂了好多大头菜。我一直记得大头菜的气味。    
    我只能从母亲的画像看看她。据我的大姑妈说,这张像画得很像。画像上的母亲很瘦,眉尖微蹙。样子和我的姐姐很相似。    
    我母亲是读过书的。她病倒之前每天还写一张大字。我曾在我父亲的画室里找出一摞母亲写的大字,字写得很清秀。    
    前年我回故乡,见着一个老邻居,她记得我母亲。看见过我母亲在花园里看花。——这家邻居和我们家的花园只隔一堵短墙。我母亲叫她“小新娘子”。“小新娘子,过来过来,给你一朵花戴。”我于是好像看见母亲在花园里看花,并且觉得她对邻居很和善。这位“小新娘子”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了!    
    我还记得我母亲爱吃京冬菜。这东西我们家乡是没有的,是托做京官的亲戚带回来的,装在陶制的罐子里。    
    我母亲死后,她养病的那间“小房”锁了起来,里面堆放着她生前用的东西,全部嫁妆——“摞橱”、皮箱和铜火盆,朱漆的火盆架子……我的继母有时开锁进去,取一两样东西,我跟着进去看过。“小房”外面有一个小天井。靠南有一个秋叶形的小花台。花台上开了一些秋海棠。这些海棠自开自落,没人管它。花很伶仃,但是颜色很红。    
    我的第一个继母娘家姓张。她们家原来在张家庄住,是个乡下财主,后来在城里盖了房子,才搬进城来。房子是全新的,新砖,新瓦,油漆的颜色也都很新。没有什么花木,却有一片很大的桑园。我小时就觉得奇怪,又不养蚕,种那么多桑树做什么?桑树都长得很好,干粗叶大,是湖桑。    
    我的继母幼年丧母,她是跟姑妈长大的,姑妈家姓吴。继母的姑妈年轻守寡。她住的房子二梁上挂着一块匾,朱底金字:“松贞柏节”,下款是“大总统题”。这大总统不知是谁,是袁世凯?还是黎元洪?吴家家境不富裕,住的房子是张家的三间偏房。老姑奶奶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大和子,一个叫小和子。两个儿子都没上学校,念了几年私塾,专学珠算。同年龄的少年学“鸡兔同笼”,他们却每天打“归除”、“斤求两,两求斤”。他们是准备到钱庄去学生意的。    
    我的继母归宁,也到她的继母屋里坐坐,但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三间偏房里和姑妈在一起。我父亲到老丈人那边应酬应酬,说些淡话,也都在“这边”陪姑妈闲聊。直到“那边”来请坐席了,才过去。    
    继母身体不好,她婚前咳嗽得很利害,和我父亲拜堂时是服用了一种进口的杏仁露压住的。    
    她是长女,但是我的外公显然并不钟爱她。她的陪嫁妆奁是不丰的。她有时准备出门作客,才戴一点首饰。比较好的首饰是副翡翠耳环。有一次,她要带我们到外公家拜年,她打扮了一下,换了一件灰鼠的皮袄。我觉得她一定会冷。这样的天气,穿一件灰鼠皮袄怎么行呢?然而她只有一件皮袄。我忽然对我的继母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我可怜她,也爱她。


第二部分:我是妈的命根子母亲的故去(2)

    后娘不好当。我的继母进门就遇到一个局面,“前房”(我的生母)留下三个孩子;我姐姐,我,还有一个妹妹。这对于“后娘”当然会是沉重的负担。上有婆婆,中有大姑子,小姑子,还有一些亲戚邻居,她们都拿眼睛看着,拿耳朵听着。    
    也许我和娘(我们都叫继母为娘)有缘,娘很喜欢我。    
    她每次回娘家,都是吃了晚饭才回来。张家总是叫了两辆黄包车,姐姐和妹妹坐一辆,娘搂着我坐一辆。张家有个规矩(这规矩是很多人家都有的),姑娘回自己婆家,要给孩子手里拿两根点着了的安息香。我于是拿着两根安息香,偎在娘怀里。黄包车慢慢地走着。两旁人家、店铺的影子向后移动着,我有点迷糊。闻着安息香的香味,我觉得很幸福。    
    小学一年级时,冬天,有一天放学回家,我大便急了,憋不住,拉在裤子里了(我记得我拉的屎是热腾腾的)。我兜着一裤兜屎,一扭一扭地回了家。我的继母一闻,二话没说,赶紧烧水,给我洗了屁股。她把我擦干净了,让我围着棉被坐着。接着就给我洗衬裤刷棉裤。她不但没有说我一句,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我妹妹长了头虱,娘煎了草药给她洗头,用篦子给她篦头发。张氏娘认识字,念过《女儿经》。《女儿经》有几个版本,她念过的那本,她从娘家带了过来,我看过。里面有这样的句子:“张家长,李家短,别人的事情我不管”。她就是按照这一类道德规范做人的。她有时念经:《金刚经》、《心经》、《高王经》。她是为她的姑妈念的。    
    她做的饭菜有些是乡下做法,比如番瓜(南瓜)熬面疙瘩、煮百合先用油炒一下。我觉得这样的吃法很怪。    
    她死于肺病。    
    我的第二个继母姓任。任家是邵伯大地主,庄园有几座大门,庄园外有壕沟吊桥。    
    我父亲是到邵伯结的婚。那年我已经十七岁,读高二了。父亲写信给我和姐姐,叫我们去参加他的婚礼。任家派一个长工推了一辆独轮车到邵伯码头来接我们。我和姐姐一个坐一边。我第一次坐这种独轮车觉得很有趣。    
    我已经很大了,任氏娘对我们很客气,称呼我是“大少爷”。我十九岁离开家乡到昆明读大学。1986年回乡,这时娘才改口叫我“曾祺”。——我这时已经六十六岁,也不是什么“少爷”了。    
    我对任氏娘很尊敬,因为她伴随我的父亲度过了漫长的很艰苦的沧桑岁月。    
    她今年八十六岁年。


第二部分:我是妈的命根子花朝节的纪念(1)

    宗璞       
    农历二月十二日,是百花出世的日子,为花朝节。节后十日,即农历二月二十二日,从1894年起,是先母任载坤先生的诞辰。迄今已九十九年。    
    外祖父任芝铭公是光绪年间举人。早年为同盟会员,奔走革命,晚年倾向于马克思主义。他思想开明,主张女子不缠足,要识字。母亲在民国初年进当时的女子最高学府北京女子师范学校读书。1918年毕业。同年,和我的父亲冯友兰先生在开封结婚。    
    家里有一个旧印章,刻着“叔明归于冯氏”几个字。叔明是母亲的字。以前看着不觉得怎样,父母都去世后,深深感到这印章的意义。它标志着一个家族的繁衍,一代又一代来到世上扮演各种角色,为社会做一点努力,留下了各种不同色彩的记忆。    
    在我们家里,母亲是至高无上的守护神。日常生活全是母亲料理。三餐茶饭,四季衣裳,孩子的教养,亲友的联系,需要多少精神!我自幼多病,常在和病魔作斗争。能够不断战胜疾病的主要原因是我有母亲。如果没有母亲,很难想象我会活下来。在昆明时严重贫血,上纪念周站着站着就晕倒。后来索性染上肺结核休学在家。当时的治法是一天吃五个鸡蛋,晒太阳半小时。母亲特地把我的床安排到有阳光的地方,不论多忙,这半小时必在我身边,一分钟不能少。我曾由于各种原因多次发高烧,除延医服药外,母亲费尽精神护理。用小匙喂水,用凉手巾覆在额上。有一次高烧昏迷中,觉得像是在一个狭窄的洞中穿行,挤不过去,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一抓到母亲的手,立刻知道我是在家里,我是平安的。后来我经历名目繁多的手术,人赠雅号“挨千刀的”。在挨千刀的过程中,也是母亲,一次又一次陪我奔走医院。医院的人总以为是我陪母亲,其实是母亲陪我。我过了四十岁,还是觉得睡在母亲身边最心安。    
    母亲的爱护,许多细微曲折处是说不完、也无法全捕捉到的。也就是有这些细微曲折才形成一个家。这人家处处都是活的,每一寸墙壁,每一寸窗帘都是活的。小学时曾以“我的家庭”为题作文。我写出这样的警句:“一个家,没有母亲是不行的。母亲是春天,是太阳。至于有没有父亲,不很重要。”作业在开家长会时展览,父亲去看了。回来向母亲描述,对自己的地位似并不在意,以后也并不努力增加自己的重要性,只顾沉浸在他的哲学世界中。    
    希腊文明是在奴隶制时兴起的,原因是有了奴隶,可以让自由人充分开展精神活动。我常说父亲和母亲的分工有点像古希腊。在父母那时代,先生专心做学问,太太操劳家务,使无后顾之忧,是常见的。不过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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