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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文明是在奴隶制时兴起的,原因是有了奴隶,可以让自由人充分开展精神活动。我常说父亲和母亲的分工有点像古希腊。在父母那时代,先生专心做学问,太太操劳家务,使无后顾之忧,是常见的。不过父母亲特别典型。他们真像一个人分成两半,一半主做学问,一半主理家事,左右合契,毫发无间。应该说,他们完成了上帝的愿望。
母亲对父亲的关心真是无微不至,父亲对母亲的依赖也是到了极点。我们的堂姑父张岱年先生说,“冯先生做学问的条件没有人比得上。冯先生一辈子没有买过菜”。细想起来,在昆明乡下时,有一阵子母亲身体不好,父亲带我们去赶过街子,不过次数有限。他的生活基本上是水来湿手,饭来张口。古人形容夫妇和谐用举案齐眉几个字,实际上就是孟光给梁鸿端饭吃,若问“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应该是做好饭以后。
旧时有一付对联:“自古庖厨君子远,从来中馈淑人宜”,放在我家正合适。母亲为一家人真操碎了心。在没有什么东西的情况下,变着法子让大家吃好。她向同院的外国邻居的厨师学烤面包,用土豆作引子,土豆发酵后力量很大,能“嘭”的一声,顶开瓶塞,声震屋瓦。在昆明时一次父亲患斑疹伤寒,这是当时西南联大一位校医郑大夫经常诊断出的病,治法是不吃饭,只喝流质,每小时一次,几天后改食半流质。母亲用里脊肉和猪肝做汤,自己擀面条,擀薄切细,下在汤里。有人见了说,就是吃冯太太做的饭,病也会好。
1964年父亲患静脉血栓,在北京医院卧床两个月。母亲每天去送饭,有时从城里我的住处,有时从北大,都总是第一个到。我想要帮忙,却没有母亲的手艺,父亲暮年,常想吃手擀的面,我学做过几次,总不成功,也就不想努力了。
母亲把一切都给了这个家。其实母亲的才能绝不只限于持家。母亲毕业于当时的女子最高学府,曾任河南女子师范学校预科算术教员。她有一双外科医生的巧手,还有很高的办事能力。外科医生的工作没有实践过,但从日常生活中,从母亲缝补、修理的功夫可以想见。办事能力倒是有一些发挥。
50年代初至1966年,母亲做居民委员会工作,任北大燕南、燕东、燕农、镜春、朗润、蔚秀、承泽、中关八大园的主任。曾为家庭妇女们办起装订社、缝纫社等。母亲不畏辛劳,经常坐着三轮车来往于八大园间。这是在家庭以外为社会服务,她觉得很神圣,总是全心全意去做。居委会成员常在我家学习。最初贺麟夫人刘自芳、何其芳夫人牟决鸣等都是成员。后来她们迁往城内,又有吴组缃夫人沈淑园等参加。50年代有一次选举区人民代表,不记得是哪一位曾对我说,“任大姐呼声最高”。这是真正来自居民的声音。
我心中有几幅图像,愈久愈清晰。
一幅在清华园乙所,有一间平台加出的房间,三面皆窗,称为玻璃房。母亲常在其中办事或休息。一个夏日,三面窗台上摆着好几个宽口瓶和小水盆,记得种的是慈姑。母亲那时大概不到四十岁,身着银灰色起蓝花的纱衫,坐在房中,鬓发漆黑,肌肤雪白。常见外国油画有什么什么夫人肖像,总想怎么没有人给母亲画一幅。
第二部分:我是妈的命根子花朝节的纪念(2)
另一幅在昆明乡下龙头村。静静的下年,泥屋、白木桌、携我坐在桌前,为我讲解鸡兔同笼四则题。父亲从城里回来,点说这是一幅乡居课女图。龙头村旁小河弯处有一个小落差,水的冲力很大。每星期总有一两次,母亲把一家人的衣服装在箩筐里,带着我和小弟到河边去。还有一幅图像便是母亲弯着腰站在欢快的流水中,费力地洗衣服,还要看着我们不要跑远,不要跌进河里。近来和人说到洗衣的事,一个年轻人问,是给别人洗吗?还没到那一步,我答。后来想,如果真的需要,母亲也不怕。在中国妇女贤淑的性格中,往往有极刚强的一面,能使丈夫不气馁,能使儿女肯学好,能支撑一个家度过最艰难的岁月。孔夫子以为女人难缠,其实儒家人格的最高标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用来形容中国妇女的优秀品质倒很恰当,不过她们是以家庭为中心罢了。
母亲六十二岁时患甲状腺癌,手术后一直很好。从60年代末患胆结石,经常大发作,疼痛,发烧,最后不得不手术。那一年母亲七十五岁。夜里推进手术室,父亲和我在过厅里等,很久很久,看见手术室甬道那边推出一辆平车,一个护士举着输液瓶,就像一盏灯。我们知道母亲平安,仍能像灯一样给我们全家以光明,以温暖。这便是那第四幅图像了。握住母亲的手时,我的一颗心落在腔子里,觉得自己很有福气。
母亲虽然身体不好,仍是操劳家务,真没有过一天清闲的日子。她总是说,你们专心做你们的事。我们能专心做事,都因为有母亲,操劳一生的母亲!
1977年9月10日左右母亲忽然吐血,拍片后确诊为肺门静脉瘤。当时小弟在家,我们商量说,母亲虽然年迈,病还是该怎么治就怎么治,不可延误。在奔走医院的过程中,受到许多白眼。一家医院住院部一位女士说,“都83岁了,还治什么!我还活不到这岁数呢。”可以说,母亲的病没有得到治疗,发展很快。最后在校医院用杜冷丁控制疼痛,人常在昏迷状态。一次忽然说:“要挤水!要挤水!”我俯身问什么要挤水,母亲睁眼看我,费力地说,“白菜做馅要挤水。”我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滴在母亲脸上。
母亲没有让人多伺候,不过三周便抛弃了我们。当时父亲还在受审查,她走时很不放心,非常想看个究竟,但她拗不过生死大限。她曾自我排解说,知道儿女是好的,还有什么别的可求呢。10月3日上午六时三刻,我们围在母亲床前,眼见她永远阖上了眼睛。我知道,我再不能睡在母亲身边讨得那样深的平安感了;我们的家从此再没有春天和太阳了。我们的家像一叶孤舟忽然失了掌舵的人,在茫茫大海中任意漂流。我和小弟连同父亲,都像孤儿一样不知漂向何方。
因为政治形势,亲友都很少来往。没有足够的人抬母亲下楼,幸亏那天来了一位年轻的朋友,才把母亲抬到太平间。当晚哥哥自美国飞回,到家后没有坐下,立刻要“看娘去”,我不得不告诉他母亲已去。他跌坐在椅上,停了半晌,站起来还是说“看娘去”。
父亲为母亲撰写了一付挽联:“忆昔相追随,同荣辱,共安危,期颐望齐眉,黄泉碧落君先去;从今无牵挂,斩名缰,破利锁,俯仰无愧怍,海阔天空我自飞。”自己一半的消失使父亲把一切都看透了。以后母亲的骨灰盒,一直放在父亲卧室里。每年春节,父亲必率领我们上香。如此凡十三年。直到1990年初冬那凄惨的日子,父母相聚于地下。又过了一年,1991年冬我奉双亲归窆于北京万安公墓。一块大石头作为石碑,隔开了阴阳两界。
我曾想为母亲百岁冥寿开一个小小的纪念会,又想到老太太们行动不便最好少打扰,便只就平常的了解或电话上交谈,记下几句话。
姨母任均是母亲最小的妹妹,姨父母在驻外使馆工作时,表弟妹们读住宿小学,周末假日接回我家,由母亲照管。姨母说,三姐不只是你们一家的守护神,也是大家的贴心人。若没有三姐,那几年我真不知怎么过。亲戚们谁没有得过她关心照料?人人都让她费过心血。我们心里是明白的。
牟决鸣先生已是很久不见了。前些时打电话来,说:“回想起在北大居住的那段日子,觉得很有意思。任大姐那时是活跃人物,她做事非常认真,总是全力以赴。而且头脑总是很清楚。”
在昆明时赵萝蕤先生和我家几次为邻居。那时她还很年轻,她不只一次对我说很想念冯太太。她说在人际关系的战场上,她总是一败涂地当俘虏。可是和冯太太相处,从未感到战场问题。是母亲教她做面食,是母亲教她用布条打钮扣结。有什么事可以向母亲倾诉。记得在昆明乡下龙头村时,有一次赵先生来我家,情绪不大好,对母亲说,一位军官太太要学英语,又笨又俗又无礼,总问金刚钻几克拉怎么说,她不想教,来躲一躲。母亲安慰她,让她一起做家务事。赵先生走时,已很愉快。
另一位几十年的邻居是王力夫人夏蔚霞。现在我们仍然对门而居。夏先生说:“你千万别忘记写上我的话。我的头生儿子缉志是你母亲接生的。当时昆明乡下缺医少药,那天王先生进城上课去了。半夜时分我遣人去请你母亲,冯先生一起来的,然后先回去了。你母亲留下照顾我,抱着我坐了一夜。次日缉志才出世。若没有你母亲,我和孩子会吃许多苦!”
像春天给予百花诞辰一样,母亲用心血哺育着,接引着。
亲爱的母亲的诞辰,是花朝节后十日。
第三部分:天年——我的母亲天年——我的母亲
鲍昌
世间亿万种生灵,大都经由母体哺育过。有谁没见过跪乳的羊羔呢?有谁没见过反哺的乌鸦呢?一想到这些,我会产生灵魂的震颤,因为这是一种母爱的神圣,是伟大的生命的执着,是种族繁衍、历史赓续的永恒的力。造物者何以会使众多的动物形成了母子情结,我一直感到是个迷人的谜。
纪伯伦在《先知》里说:“你们的孩子,都不是你们的孩子,乃是‘生命’为自己所渴望的儿女。他们是借你们而来,却不是从你们而来,他们虽和你们同在,却不属于你们。”这只能说是一种偏执的、哲学式的矫情。实际上,绝大多数母亲是垂爱于儿女的。《诗经》中的“萱草”与“南陔”,是多么美好的象征啊!动人的还有孟郊的诗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春晖就是母爱,你——浪迹天涯的游子啊,不该为这春晖而频频回首吗?
然而我似乎有一副铁石心肠,常自矜于性格之刚强。似乎成年之后,流泪的次数极少。对于父亲、兄弟乃至爱人,即使蕴情在胸,轻易是不流露的,以为那是绵绵小儿女态,“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啊!
我知道,这并非是自己性格上的美点,毋宁说是一种缺点。用旧道德来铨衡,可谓寡于“孝悌”,用新潮思想来说,是为“感情不够丰富”。其实是有些误会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心中自然有山,有海,有风,有火,甚至还有雷霆。只是顽强的自我抑制,未免让人误会为矫情罢了。
认真地想想,我的“刚强”恰恰来自母亲的濡染(若非来自遗传基因的话)。在我的印象里,她从来未给过我温柔的抚爱。由于她生下我便患了奶疮,我亦未吃过她的奶,而是由保姆陈英(因她婆家姓柳,我家称之为柳妈)带大的。我有许多柳妈抚爱我的回忆,其中一些镜头是很类似鲁迅之长妈妈的。但我生身的母亲却是那样严肃,既不来抱我,亲我,也很少来申斥我,一旦我在柳妈面前过分嬉闹时,她便用三言两语的话来警告我了。于是,我觉得通常人所说的“严父慈母”,在我家是要改为“严母慈父”的。顺便说一下,我的父亲要比母亲对我慈爱得多哩!
有时候,我纳闷于母亲为什么不只对我也对所有的人那样严肃,为什么她有一种男性的刚强。比如1945年冬,当我想投奔一个“山那边的好地方”时,我曾试探地向她问道:“娘,我看咱家穷得没法过下去了,我要是自己出外闯荡去,您同意吗?”这句话是在吃饭时问的,只记得母亲把筷子撂在桌上说:“你要是有本事,你就出去闯去,娘决不拦你。”
还有一个鲜明的印象,那就是1958年我被打成“右派分子”以后的事了。我被驱到天津市南郊“监督劳动”,没有了工资,只给我一月三十元的生活费。我很难赡养母亲了,曾对她愧疚地说:“娘,我不能每月再寄三十元了,给您每月寄十元吧!”母亲说:“不必了,你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我自己想办法吧!”她那时已年近五十,却到街道工厂去劳动,在几年之间,用菲薄的工资养活着她自己和我两个小弟弟。
这种刚强,是给予我以不少影响的。我在二十二年的逆境中,没有被厄运摧垮,从水深火热中活了过来,也许一部分得助于母亲性格的潜移默化吧!
但我知道:母亲不是没有柔情的。五岁时,我要出麻疹了,她和柳妈共同把门窗堵得严严的,不让我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