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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希金短篇小说选-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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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永远不能无动于衷地看着贬低历史上有名望的门第。我们这儿谁也不尊重他们,包括他们的后代。那些为人民留下丰功伟绩的人,看看人民是如何“骄傲”地回忆起他们的吧!

  比如,公民米宁和波热尔斯基公爵①。波热尔斯基怎么样?公民米宁是个什么东西?有一个古俄罗斯的侍臣,叫做波热尔斯基公爵,还有一个全国选举出来的人名叫公民米宁罢了。祖国甚至淡忘了拯救者的真实姓名。历史对咱们并不存在。可怜的民族!

  敕封贵族不能替代血统贵族。贵族家谱应当作为人民的历史回忆录。但是,陪审员之子有何家谱可言呢?

  我说偏袒贵族的话,并非想冒充英国勋爵。我的出身,虽然我不为它感到害臊,却不曾赋予我类似的权利。我同意拉布吕耶尔②的一句话:“对自己出身表示蔑视,这在暴发户中间是可笑的,而在贵族中间是可鄙的。”

  ①米宁(?—1816),波热尔斯基(1578—1642)十七世纪波兰和瑞典第二次入侵俄国时俄国义勇军的两位领导人。

  ②拉布吕耶尔(1654—1696),法国作家,《性格论》一书的作者,此处所引文句并非拉布吕耶尔所写,实为普希金自拟。

  这些都是我住在别人的村庄里,眼见地方小贵族在经营农业的时候想到的。这些先生不服公务,自己动手管理小小的田庄。我承认,但愿上帝让他们倾家荡产,象我这类人一样。

  多么横蛮不化呵!对他们说来,作家冯维辛①的时代尚未过去。在他们中间,普罗斯塔可娃们和斯科吉宁们②正春风得意哩!这种情况跟我目下正住他家的亲戚倒不相干。他倒是个好人,他夫人也是个好人,女儿也是个好姑娘。你看,我也变成个好人了。真的,自从下乡以来,我变得与人为善和待人宽厚了,这是由于宗法制生活的影响和丽莎在此所致。没有她我的确会枯燥死了。我来这里本想劝她回彼得堡。我跟她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是颇为壮观的。那天是我姑母的命名日。客人都来了。也来了丽莎——她见到了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可能不知道,我来此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她。至少我尽力让她觉察到这一点。在这儿,我的成绩超过了我的期待(那是意味深长的)。老太太们热烈欢迎我,小姐们把我吹捧上了天,“因为她们是爱国者。”男人们对我的懒散的阔绰气派③极其不满。咱们这种气派在这儿还是新玩意儿。因为我极其彬彬有礼和举止端庄,他们就更加气急败坏。他们不可能理解,究竟我有哪一点厚颜无耻。但他们却认定我是个无赖。再见!咱们那些朋友在干什么?你全心全意的仆人④。

  来信请寄××村。

  ①冯维辛(1745—1792),俄国讽刺作家。

  ②普罗斯塔可娃和斯科吉宁是冯维辛的讽刺喜剧《绔裤少年》中的人物。

  ③原文为法文。

  ④原文为意大利文。

  九 朋友的回信

  你托付的事已经办妥了。昨晚我在剧院里放风,说是你得了神经狂乱症,大概一命归天

  了。因此,在你尚未活转来以前,请老兄好好享受一下生活的乐趣吧!

  你有关经营农庄的道义上的思虑令我为你高兴。那才好哩!

  做老公的没有恐惧,不怕非难,虽然他不是伯爵,不是大公,更不是国王①地主的地位我认为是最可羡慕的。

  ①封建贵族库西家的箴言。原文为法文。

  官衔在俄国是最为必要的,起码对于驿站来说便是如此,没有官衔你就休想弄到马匹……

  我这儿放笔纵谈严肃的讨论题去了,全然忘记了你目前无暇及此——因为你的心被丽莎占住了。冒充采花贼,跟女人们周旋,看来是你的宏愿。行不得也!这方面你大大落后于时代了,你会变成1807年近卫军中那个声音嘶哑的家伙。

  这暂时还是小缺点,很快你会变得比T将军更加招人耻笑了。趁早习惯于成熟年龄的严肃作风,自愿放弃即将凋谢的青春,那岂不更好?我知道,我这种规劝你听不进耳,但我的职责在此。

  你的朋友都向你致敬,并且非常痛惜你过早的夭折。顺便告知,你过去的女友,从罗马归来,钟情于教皇。这多么切合她的性格,也应使你如何大吃一惊的吧!你不来跟上帝的奴仆的奴仆①竞争一下吗?那倒有点切合你的性格。我将天天等待你的回音。

  ①原文为拉丁文。

  十 弗拉基米尔致友人书

  你的判决是完全不公正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大大落后于时代了,落后了足有十年。

  你的严肃的思辩性议论属于1818年。那时严峻的条规与政治经济学很吃香。那时我们进了舞厅无须摘下佩剑,跳舞被目为不礼貌并且我们没空跟女人相周旋。我有幸禀告阁下,目前这一切已经变了。法国卡德里舞已经代替了亚当·斯密,每个人尽力追逐女人和寻欢作乐。

  我追随时代的风尚,而你却原封未动。你是个过时的角色①,一段呆木头。持反对派立场坐在小板凳上一动不动,这便是你的夙愿。但愿Z女士把你引上正道。我要把你奉献给她那梵蒂冈式的风骚。至于我,完全沉溺在长老式的生活中间:晚十点钟上床睡觉,跟本地地主们在初雪的原野上奔驰;跟老太婆们玩波士顿牌,赌一个子儿的输赢,输了就发脾气。我跟丽莎天天见面,每时每刻益发钟情于她。她身上有许多诱人之处。待人接物温良娴淑,端庄得体,富有彼得堡社交界女性的魅力,同时,她又生气勃勃,谦虚谨慎,生性慈悲(正如其祖母所说)。她的谈吐没有一丝儿刺耳的、残忍的调子。强烈的刺激不会使她皱一皱眉头,不象小孩子吃大黄。她倾听并且思考着——这是咱们的妇女少有的品格。女士们,甚至逗人怜爱的女士们的理解力之迟钝和思想之不干净常常使我吃惊。意在言外的笑话,最富诗意的谈心,常常被她们当成下流的挖苦话或者俗不可耐的老生常谈。在此情况下,她们扮出的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着实令人可憎,即令最狂热的爱情也会退避三舍了。

  ①原文为法文。

  这种心境在我跟叶琳娜相处时体验到了。当时我正发狂地爱上了她。我向她说了几句柔情脉脉的话,她却以为冒犯了她并向她的女友诉说我的不是,这使我彻底失望了。我这儿除了丽莎之外,为了消愁破闷,还有一个玛申卡。她很可爱。这些姑娘是在苹果树下与干草堆中间长大的,在保姆与大自然的怀抱里受的教育。她们比那些结婚前顺从母亲、结婚后顺从丈夫、一个模子铸出来的美人儿要可爱得多了。

  再见,我的朋友!社交界有什么新闻吗?请向大家宣布:我到底着手写诗了。前两天我给奥尔加公爵小姐的肖像题了诗句(为此丽莎轻微骂了我一顿)。诗曰:

  象真理一样愚蠢,象美德一样无聊。

  倒转过来,岂不更好:

  象真理一样无聊,象美德一样愚蠢。

  两种说法都象个思想。求求B审定这第一行诗句,而今而后,把我当成一个诗人吧!
          
03 射击  我们开枪了。  ——巴拉敦斯基①

  我发誓有权按决斗规则打死他。

  ——《野营之夜》②

  ①巴拉敦斯基(1800—1844)俄国诗人。这句诗引自他的《舞会》。

  ②《野营之夜》为俄国作家别斯土舍夫—马尔林斯基(1797—1837)的中篇小说。

  一

  我们驻扎在××小镇。军官的生活是大家都熟悉的。早晨上操,骑术训练,然后上团长家或犹太人开的小饭铺吃午饭,晚上喝酒打牌。在××镇没有一家大门敞开招待宾客的府第,也没有一个待字的女郎,在这儿,除了一件件戎服,再也休想看到别的了。

  属于我们圈子的,只有一个人不是军人。他三十五岁左右,因此我们把他当成长者。阅历使他在我们面前拥有许多优点,再加上他平素脸色阴沉,性情冷峻,言辞尖刻,因而他对我们年轻人的头脑发生了强烈的影响。他的身世蒙上了某种神秘色彩,他似乎是俄罗斯人,但又取了个外国名字。他曾经当过骠骑兵,甚至也走过好运;他被迫退伍并住在这贫穷的小镇上的原因,谁也不知道。在这儿,他过的日子很清贫,同时又挥霍无度:一贯步行,着一身穿旧了的黑礼服,但他的家却座上客常满,招待我团全体军官。不错,餐桌上只有一个退伍老兵所烹调的两三道菜,但香槟酒却象小河一样够你喝的。谁也不清楚他的身分和财源,但谁也不敢问他。他有不少藏书,大都是兵书,也有小说。他乐意借给别人阅读,从不索回,他借书也从不归还原主。他的主课便是开手枪打靶子。他房间里,四壁弹痕累累,象是蜜蜂窝。各种类型的手枪收藏极其丰富,这倒是他住的这间陋室里唯一的奢侈品。他枪法高超,令人不可思议,如果他想要从某人帽子上一枪把苹果打下来,我团谁也会毫不迟疑地把自己的脑瓜搁在他面前。我们常常谈论决斗。西尔兀(我就叫他这个名字)从不参与这种谈话。如果有人问他决斗过没有,他只干巴巴地回答,决斗过,详情不再细说,可见他是讨厌这类问题的。我们猜度,他良心上一定压着他那可怕的枪法的不幸的牺牲品。不过,我们从没怀疑他会胆小,有些人,其相貌神采令人一看就会消除了上述的怀疑。一个意外的事件使我们全都大吃一惊。

  一天,我们十来个军官在西尔兀家吃饭,照往常那样喝酒,就是说灌了许多。饭后我们便请主人做庄打牌。他推辞了好久,因为他几乎从不赌博。终于他吩咐拿来纸牌,往桌上倒出五十个金币,坐下便发脾。我们围绕他坐下,赌局开场。西尔兀有个脾气,那就是赌牌时完全保持沉默,从不争执,也不解释。如果赌家有时算错了,他便立即补足余款或记录下来。我们早已知道他这个习惯,从不妨碍他照自己的办法行事。但是,我们中间有个军官,不久前才调来的,他也来赌,漫不经心地多折了一只角。西尔兀拿起粉笔,照自己往常的作法,把帐结清。那军官以为他弄错了,开口解释。西尔兀不作声继续发牌。军官忍不住了,抓起刷子,一下擦去他以为不对的数目。西尔兀拿了粉笔再记下。那个被酒和牌以及同事的笑声弄得昏昏然的军官,认为自己受了侮辱,气急败坏,一把抓住桌上的铜烛台,对准西尔兀扔过去,西尔兀闪开,险些打中。我们慌了手脚。西尔兀站起身,气得脸发白,两眼光火,说道:“亲爱的先生,请出去!您得感谢上帝,这事好在发生在我这儿。”

  结局用不着怀疑,我们预料这个新同事定会被打死。那军官走出去,一边说,他要为翻脸负责,听凭庄家先生吩咐。赌局再继续了几分钟,但大伙感到,主人已无心再赌,便一个接一个放下手里的牌,纷纷回宿舍,一路谈论军官又要补缺了。

  第二天在跑马场上,我们正互相打听那个中尉还活着没有,他本人却来到了我们中间。

  我们便向他提出同样的问题。他回答说,他还没有得到西尔兀的任何通知。这就奇怪了。我们便去找西尔兀,发觉他站在院子里,正对准钉在门上的爱司牌把子弹一粒接一粒打进去。

  他象往常一样接待了我们,昨晚的事,只字不提。过了三天,中尉还活着。我们吃惊地问:难道西尔兀不决斗了?不错,西尔兀没有决斗。那种轻描淡写的解释居然使他满意,他心平气和了。

  在青年人的心目中,这些事起初大大地损害了他的形象。勇气不足比其他一切更难得到青年们的谅解,他们惯常把勇敢当成人类品德的顶峰,而其他的罪孽都可以不必计较。可是,不久这一切都渐渐淡忘,西尔兀也恢复了以前的威望。

  只有我一个人不能够再跟他亲近了。我天生就有浪漫的幻想,这之前,我比任何人更倾心于此人,他的生活是个谜,他本人在我看来简直是一部神秘小说里的主角。他爱我,至少,他只对我一个人放弃了他习以为常的尖酸刻薄的言辞,跟我交谈各种事情,总是和颜悦色,心地单纯。但是,打从那个不幸的夜晚以后,我始终认为,他的名誉有了污点,而没有洗刷掉只能怪他自己,这个想头一直没有离开我,使我难以象从前那样对待他。我不好意思看他的脸。西尔兀太聪明了,并且阅历深,他不会不觉察和猜出其原因。看来,这件事伤了他的心,我至少发现有两三次他想跟我解释,我回避他,西尔兀也就算了。从这以后,我只有跟同事们在一起的时候才跟他见面,以往那种开诚相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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