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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希金短篇小说选-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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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有告诉您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吗?”

  “伯爵!您不是指他在舞会上挨了一个浪荡子一个嘴巴那件事吧?”

  “他没有告诉您这个浪荡子的名字吗?”

  “没有,伯爵!他没有告诉我……哦!伯爵!”我接着说,猜出了真相,“请原谅……我真不知道……难道是您?……”

  “就是我,”伯爵带着百感交集的神色说,“那幅被打穿的绘画便是我跟他最后一次会面的纪念……”

  “哎呀!我亲爱的!”伯爵夫人说,“看上帝的分上,别说了,我害怕听。”

  “不!”伯爵不同意她的意见,“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他。他知道我怎样侮辱了他的朋友。我要让他知道,西尔兀是怎样对我报了仇的。”伯爵把靠椅挪近我,而我怀着最活跃的好奇心听他说了下面的故事。

  “五年前我结婚了——第一个月,即蜜月,我就在这个村子里度过的。我要感谢这栋房子为我保留了平生最好的时刻和最沉重的回忆。

  “一天傍晚,我和妻子一同骑马出去,她的马不知怎么地发烈了。她吓坏了,把缰绳交给我,只好步行回去。我骑马先到了家。在院子里我见到一辆旅行马车。仆人告诉我,有个人在书房里等我,他不愿说出自己的姓名,只简简单单说明,他找我有事。我便走进这个房间,昏暗中但见一个人,满身尘土,满脸胡须,他就站在这儿的壁炉边。我向他走过去,努力辨认他的面貌。

  ‘你认不出我了吗,伯爵?’他说,嗓子颤抖。

  ‘西尔兀!’我叫起来,我得承认,我感到毛发悚然了。‘正是,’他接着说,‘我还有权放一枪。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放空这一枪。你准备好了吗?’

  “他的手枪在裤兜里凸出来。我量了十二步,就站在那个角落里,我请他快点动手,趁我妻子还没有回家。他拖延时间——要求点烛。烛拿来了。我闩上门,吩咐谁也不让进来,再次请他动手。他拔出手枪,瞄准了……我数着一秒、一秒、又一秒……心里惦记着她……可怕的瞬间过去了!西尔兀放下手枪。

  ‘很遗憾,’他说,‘手枪里头装的不是樱桃核……子弹太沉了。我总觉得,我们这不是决斗,而是谋杀:我不习惯向没有武器的人瞄准。咱们从头再来过,拈阄吧!看谁先打枪。’

  “我的脑袋里头团团转……仿佛,我并没有同意他……终于,还是给另一枝手枪上了子弹。卷了两张字条,他把它们放进那顶我以前打穿了洞的帽子里。我又拈了第一号。‘伯爵,你真象魔鬼一样走红运了。’他说,嘴角上挂着冷笑,那是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直到现在我还搞不清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也搞不清他用什么办法逼着我干那……我放了一枪,打中了这幅画。”(伯爵指着那幅穿了洞的画,他满脸通红,而伯爵夫人的脸色比她的手绢还要白,我忍不住叫起来。)

  “我放了一枪,”伯爵接着说,“唉!谢天谢地!没有伤人。那当口,西尔兀……他的样子的确吓人,西尔兀向我瞄准。猛然间,房门打开,玛霞跑进房,一声尖叫扑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脖子。她一来使我的勇气完全恢复了。

  ‘亲爱的,’我对她说,‘难道你没看到我们是闹着玩吗?你怎么吓成这个样子?去吧!去喝杯水再到我们这儿来。我要给你介绍一位老朋友,我的同事。’

  “玛霞还是不相信。‘请您告诉我,我丈夫说的是真话吗?’她转过身对可怕的西尔兀说,‘他说您跟他开玩笑,是真的吗?’

  “伯爵夫人!他一贯爱开玩笑,’西尔兀回答她说,‘有一次他开玩笑赏我一个耳光,还有一次他开玩笑一枪打穿我一顶帽子,刚才又开玩笑不射中我,如今,可轮到我也来开开玩笑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就举枪对我瞄准……竟然当着她的面!玛霞扑倒在他脚下。‘起来!玛霞!别不害臊!’我发狂地叫起来,‘而您呢,先生!请别再捉弄这个可怜的女人了,好吗?您到底要不要开枪?’

  ‘不开枪了,’西尔兀回答,‘我满意了。我看到你惶恐了,胆怯了。我迫着你对我射击,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你会记得我的。我把你本人交给你的良心去裁判吧!’

  “说完他就往外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回过头看一眼那幅被我打穿的画,随手对他开一枪,掉头就走了。我妻子晕过去了。佣人不敢阻拦,只得惶恐地望着他。他走到台阶下,叫一声车夫,还没等我清醒过来,他就走了。”

  伯爵不作声了。就这样,我得知这个故事的结尾,它的开头曾经使我惊讶不已。这故事的主角我没有再见过了。听说,在亚历山大·伊卜西朗吉①起义时,西尔兀曾率领一支希腊独立运动战士的队伍,在斯库良诺战役②中牺牲了。

  ①伊卜西朗吉(1792—1828),反抗土耳其统治的希腊民族解放运动的领导人之一。

  ②希腊人民反抗土耳其的民族解放斗争中的一次战役,发生在1821年6月。
          
04 暴风雪  马蹄践踏厚厚的积雪,  马儿飞奔在山包之间,

  看!那边厢有座上帝的教堂,

  孤零零,矗立在道路的一旁。

  猛然间风雪大作,周遭一片白茫茫,

  大雪花一团团,纷纷从空而降,

  一只乌鸦飞临雪橇的上空,鼓动翅膀,

  盘旋在我们的头顶上,

  “呱”的一声,兆头不祥!

  马儿匆忙赶路,鬃毛竖起,

  凝视黑暗的远方……

  ——茹可夫斯基①

  ①茹可夫斯基(1783—1852)俄国诗人。这儿的诗句引自他的叙事诗《斯维特兰娜》。

  我们值得纪念的那个时代的1811年末,厚道的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赋闲居住在自己的田庄涅纳拉多沃村。他殷勤好客,和蔼可亲,四近闻名。四邻往往上他家吃吃喝喝,跟他夫人玩玩赌五个戈比输赢的波士顿牌,而有的客人来此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看看他的女儿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一个身材苗条、肤色白净的十七岁的小姐。她被目为有钱的待字姑娘,许多人想猎取她,或者为了自己,或者为了自己的儿子。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是靠读法国小说受的教育,因此,其结果自然是堕入情网。她选中的恋爱对象是个穷酸的陆军准尉,那时他正休假住在自己的村子里。不言而喻,这青年男子也燃烧起同样的爱火。但是,女方的父母发觉两人互相爱恋,便禁止女儿想他,接待他的态度很坏,比接待一个退职陪审员还不如。

  我们的一对恋人书信往还不断,每日在密松林里或古教堂边幽会。他们海誓山盟,抱怨命苦,想出种种计谋。如此这般通信和商议之际,他们得出如下结论:(那当然不在话下)既然我俩缺一便不能活下去,而残忍的父母的死脑筋又妨碍咱们的姻缘,那么,能否避开他们呢?妙!这个谋幸福的好主意终于光顾了这个年轻人的脑袋瓜,而醉心于罗曼蒂克的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对这个好主意也非常称心。

  冬季到了,他们的幽会也就中止,但情书往还却更加频繁了。弗拉基米尔·尼古拉耶维奇在每封信里都央求她嫁给他,跟他秘密结婚,躲藏一些日子,然后双双跪在双亲脚下,二老最终肯定会为恋人的英勇的蛮干行为和不幸的遭遇所感动,包管会对他们说:“孩子们!投到我们怀里来吧!”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久久拿不定主意。一大堆私奔的计划被推翻。终于她同意了如下办法:

  在指定的一天,她应该不吃晚饭,借口头疼躲进自己的房间。她的贴身使女本是她的同谋犯。她二人应当穿过屋后的门廊到达花园,花园后面有一辆备好的雪橇,坐上去直奔离涅纳拉多沃村五俄里的冉德林诺村,然后走进教堂,弗拉基米尔会在那里等她们。

  决定命运的那一天前夜,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通晚没有睡觉。她收拾好东西,包了几件衬衫和衣裙,给她的女友,一位多愁善感的小姐写了一封长信,另一封信给自己的父母。

  她用最动人的辞句向父母道别,陈述爱情的来势不可抗拒,央求父母饶恕她的过失,她在信的结尾写道:如果能允许她来日能匍匐在至亲的父母膝下,那将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刻。她封好两封信,封口盖上图拉出产的图章,图章印出两颗燃烧的心和文绉绉的题辞。然后在天亮前她躺倒在床上,打了个盹儿,但是吓死人的幻象不断惊扰她。时不时她仿仿佛佛觉得,正当她坐上雪橇去结婚的那一刻,他父亲止住她,把她在雪地上飞快地横拖过去,然后扔进黑咕隆咚的无底深渊……她头朝下飘下去,心里吓得说不出的难受;时不时她仿仿佛佛又看见弗拉基米尔倒在草地上,一脸惨白,满身血污。他就要死了,用刺耳揪心的声音说话,求她跟他赶快结婚……还有一些不成形的、不连贯的幻象接二连三在她眼前闪过。终于,她从床上爬起来,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并且果真头痛了。父母看出了她心神不定,慈爱地关切她,连连探问:“玛霞!你怎么了?病了吗?玛霞!”——这一切,使得她心都要碎了。她极力安慰他们,想装出快活的样子,但又装得不大象。到了晚上,想到这是在自己家里度过

  的日子的最后一刻了,她的心紧缩起来。她已经半死不活了,心里暗暗地跟家里人和身边东西一一告别。

  开晚饭了,她的心喘喘直跳。她嗓音颤抖地宣布,她不想吃饭,便离开了父母。父母吻了她,象往常一样给她祝福。她差点儿哭起来。回房后,她倒在靠椅里,眼泪汪汪。使女劝她镇定,劝她打起精神来。一切准备停当。再过半个钟头,玛霞就要永远放弃这父母的宅子、自己的闺房以及平静的处女生活了……户外起了暴风雪,风在吼,百叶窗在抖动,磕碰直响。她觉得,一切都暗藏杀机,兆头不妙。不久宅子里安静下来,都沉沉睡去。玛霞披一条花披肩,穿上暖和的外衣,小箱子提在手里,出房走到了后门口。使女跟在后面,拿两个包袱。她们进了花园。暴风雪没有平息,风迎面吹来,仿佛想挡住这个年轻的女罪犯。她们好不容易走到花园的尽头。雪橇已经在路上等候他们了。马冻僵了,不肯规规矩矩站住不动。弗拉基米尔的车夫在车轮前面走来走去,勒住马儿。他搀扶小姐和使女坐进雪橇,放好包袱和小箱子,抓住缰绳,马儿便飞跑起来。好!让我们把小姐交给命运之神和车夫杰廖希卡的赶车技艺去保护,现在回过头来看看咱们的年轻的新郎吧!

  弗拉基米尔坐车赶路一整天,早晨他找了冉得林诺村的神父,好不容易才跟他谈妥,然后到四邻的地主中间去找证婚人。他去找的第一个人是个退职的骑兵少尉,四十来岁的德拉文,这人非常乐意当证婚人。他说这种冒险使他回忆起已逝的美好时光和骠骑兵的恶作剧。

  他留弗拉基米尔吃午饭,并且要他放心,找其他两个证婚人的事他包了。果然,吃罢午饭,就来了一个蓄有唇须、靴子带有踢马刺的土地丈量员施米特,还有县警察局长的儿子,一个十六岁的小娃娃,他前不久才参加枪骑兵。这两个不但欣然接受弗拉基米尔的请求,甚至还对天起誓,不惜牺牲性命为他效劳。弗拉基米尔感佩至深地拥抱了他们,然后回家张罗去了。

  天断黑已经好久了。他向自己信得过的车夫杰廖希卡面授机宜,详详细细布置一番,然后打发他驾起三匹马拉的雪橇去涅纳拉多沃村,再吩咐给自己套好一匹马拉的小雪橇,他不要车夫,自己一个人动身到冉得林诺村去,大约两个钟头以后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也应该到达那里了。他认得路,全程只要二十分钟。

  可是,弗拉基米尔刚刚出了村口来到田野上,起风了,暴风雪铺天盖地而来,他啥也看不见了。一分钟工夫,道路就盖满了雪。四周景物全都消失在昏黄的一团混沌之中,但见一片片雪花狂舞,天地浑然莫辨。弗拉基米尔发觉陷在田里,于是想再赶到路上去,但却白费劲。那匹马瞎忙一气,时而跑上雪堆,时而陷进沟壑,雪橇时时翻倒。弗拉基米尔费尽心力,但求不要迷失大方向。他觉得已经过了半个多钟头了,而他还没有到达冉得林诺村的丛林。又过了十来分钟,丛林还是看不见。弗拉基米尔驶过一片沟渠纵横的田野。暴风雪还没停,天色不开。马儿也疲倦了,身上汗流如注,虽然它不时陷进齐腰深的雪里。

  终于他觉得,他走的方向不对头了。弗拉基米尔刹住雪橇:他开动脑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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