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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中戏-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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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年没见,如今你反少面起来了。总是财主人家养的好,真真令人可爱。”万贯道:“你可好嘛?”绛仙答道:“我可好从何来呢?日子不如那二年,生意又不济,孩子又不听说,那像你老人家这等的受用呢。可是咱二人一年不见,不知你老人家也想我不?”万贯道:“不惟常常的想你,就是夜日也还想你。到了今日,却一毫也不想了。”绛仙说:“见了面还想个甚么呢?”万贯道:“却不是如此,我从前只说你的容貌世间无双,所以放你不下。自从今日见了令嫒,谁知更比你来俊俏,我一见,就把爱你的心肠,移在令嫒身上去了,所以夜日还想你,今日一毫也不想了。不知你还念往日旧交,把令嫒也送来,教我享受享受不?”绛仙心中想道:“我若说不能,今夜就不能趁他的银子了。也罢,我自有道理。”对万贯道:“他的皮味与我不同,虽是一样接客,他偏要嫌好道歹,像你老人家,自然是不嫌的。但自今晚也骤然叫他就来,却是断然不能的。你老人家若果不嫌他,待我明日合他细细的商议,再来回说。”万贯见这番光景,不觉动起兴来了,叫家僮:“对他班内人说声,不用等他,今夜在我这里睡罢。”绛仙说:“如此,又在这里打搅你了。”万贯说:“你若不要钱,我情愿叫你常常的打搅。”绛仙说:“爷们相厚,谁合你要钱来。”万贯说:“跟我借的粮食也是钱。”两个遂各宽衣裳,同入帐内。其中的情景声音,自是不必说了。
  到了次日起来,万贯说:“今日是余账未了一齐清楚罢。”绛仙遂起身而去。及至演戏的时节,万贯左右不离,又是一天。到晚来想道:“我也曾千方百计去勾搭,他一毫也不理。想来没有别的意思,一定是不肯零卖,要拣个有钱的主人,成堆发兑的了。我如今拚着一主大钞,娶他回来做小,他母亲是极喜我的,也未必十分拒绝。自古道:见钱眼开。我兑下一千两银子,与他说话的时节,就拿来排在面前。他见了自然动火,我又有许多好话到他,不怕他不允。叫梅香与我暖起酒来伺候。”
  见了绛仙道:“我前夜把令嫒的事,再三托你,为甚么不见回音?”绛仙道:“不要说起,都是前世不修,生出这个怪物来,终日里与我淘气。我几次要对他讲,他见我几次要张口,就走开去了。料想那没福的东西,受你培植不起,如今还是我来替他罢。”万贯道:“我有句好话,和你商议,不知你肯不肯?若肯了,不但送你一场富贵,还替你省下许多是非,只怕你没有这般造化!你令嫒不肯接人,也是有志气的所在。无非是立意从良,要嫁个好丈夫的意思。你何不依了他,多接些银子,打发他去!把银子买了妇人,教起戏来,一般好做生意。你莫怪我说,做女旦的人,若单靠做戏,那挣来的家私,也看得见。只除非像你一般,真戏也做,假戏也做,台上的戏也做,台下的戏也做,方纔趁的些银子。若像你令嫒那样性情,要想他趁人家的银子,只怕也是件难事。”绛仙说:“倒也说得不差。”万贯说:“他趁不得银子来,也还是小事,只怕连你趁来的银子还要被他送了去。把人家败的净光,然后卖到他身上。那卖来的银子,又没得买人,只够还债。这件生意,就要做不成了。”绛仙说:“虽则如此,也还不到这般地位。”万贯说:“你还不知道哩!有多少王孙公子,都是有才有力的人。说他大模大样,不理人也罢了,又私意动人的风景,弄的人有面皮没处放,起了火没水泼,都要生法送你到官,出他的丑,不到散班地步不止哩!”绛仙听了道:“这等说起来,是一定该嫁的了。但不知甚么样人家纔好打发他去呢?”
  万贯说:“富贵二字,是决要的了。只是一件,富也不要大富,贵也不要大贵,若富贵到极处,一来怕有祸不能够享福到头﹔二来怕他做起官势来,得意便好,若不得意,就苦了令嫒一生。须是不大不小的财主,半高半低的乡宦,像我这样人家,纔是他的主顾。”绛仙说:“这等说起来,是你要娶他了。”万贯拱手答云:“不敢,颇有些意,只是不敢自专。你若肯荐贤,少也不好出手,竟是一千两聘金。”叫梅香:“把我兑下的财礼,抬将出来。”指着银子道:“这是五十两一封,共二十封,都是粉边细系,一厘潮的也没有。”绛仙心说:“他起先那些话,说得一字不差。我若有了这些银子,极少也买他十个妇人,就教得一般女戏,个个趁起钱来。我这分人家,哪里发积得了?为甚么留下这个东西,终日与他淘气。”对万贯道:“就依了,只是嫁过门来,须要好生看待。”万贯说:“搁在头上过日子,决不敢轻漫他。”
  万贯见他说准了,满心欢喜。遂将绛仙搂在怀中,要与如此如此。绛仙说:“起先无乎不可,如今我是老长亲了,你不得无礼。”万贯说:“只此一遭,下不为例。明日做丈母,今日为夫妻,有何不可呢。”两个不觉又做起旧日的营生来了。顷刻之间,云收雨止。万贯道:“几时过门呢?我好预备预备。”绛仙说:“晏公的寿戏,只落明日一本了。等做完之后,就送他过来。”
  未知藐姑果嫁万贯不曾,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赖婚姻堂前巧辩 受财礼誓不回心


  却说那日戏完之后,藐姑自己想道:“奴家自与谭郎定约之后,且喜委身得人,将来料无失所。又喜得他改净为生,合着奴家的私心。别的戏的,怕的是上场,喜的是下场,上场要费力,下场好粹悚的缘故。我和他两个,却与别人相反,喜的是上场,怕的是下场。下场要避嫌疑,上场好做夫妻的缘故。一到登场的时节,他把我认做真妻子,我把他认做真丈夫,没有一句话儿不说得钻心刺骨。别人看了是戏文,我和他做的是实事。戏文当了实事做,又且乐此不疲,焉有不登峰造极之理!所以这玉笋班的名头,一日添似一日。是便是了,戏场上的夫妻,究竟当不得实事。须要生个计策,做真了纔好。几次要对母亲说,只是不好开口。如今也顾不得了,早晚之间,要把真情吐露出来,方结果了这件心事。”
  看见绛仙回来,道:“母亲,你往那里去来?为何至今方回?这箱子里面可是甚么东西?”绛仙道:“我心是极明白的,你且猜上一猜。”藐姑猜道:“是添的新行头?”“不是!”“是母亲清歌换来的诗千首?”“不是!”“如此孩儿知道了,但自说不出口来。”绛仙道:“你既然猜着,就明说何妨。”“莫不是母亲遇着好事的财主,因此送来这些对象么?”“都不是!我对你说了罢,这皮箱里头的对象,就是你的替身。做娘的有了他,就不用你了。”藐姑说:“怎么,不用孩儿做戏了,这等谢天谢地。”绛仙道:“我生你一场,我只说与我一样。谁料你动不动要顾廉耻,要惜名节,所以如今弄出这件事来。”藐姑说:“母亲说的话,孩儿一些也不懂,倒求你明白讲了罢。”绛仙说:“我老实对你说,你这样心性,料想不是个挣钱的,将来还要招灾惹祸。不如做个良家的妇人,吃几碗现成饭罢。这边有个钱乡宦,他是这块的一个大财主,从前也做过一任子官,如今告终养回家。年纪也不甚大,做人又极慷慨。他一眼看上你,要娶你做个二房夫人。等你过了门的时节,不惟你却奴使婢,受用一辈子,就是做娘的,也就托你的福了!你说好不好?做娘的已经许下他了。这箱子里面,就是他的财礼。明日戏完之后,就要送你过去了。”
  藐姑听说,大惊道:“呀!有这等的奇事!我是有了丈夫的,怎么如今又许旁人?烈女不更二夫,我岂有改嫁之理!”绛仙惊问道:“你有甚么丈夫?难道做爹娘的不曾许人,你竟自家做主,许了那一个不成?”藐姑道:“孩儿怎敢自家做主,这头亲事,是爹娘一同许下的。难道因他没有财礼,就悔了亲事不成。”绛仙大惊道:“我何曾许甚么人家,只怕是你见了鬼了!既然如此,你且说我许的是那一家?那一个?你且讲来。”藐姑说:“就是那做生的谭楚玉,难道你忘了么?”绛仙道:“这一发奇了!我何曾许他来呢?”藐姑说:“他是个宦门之子,现今身列学宫,负了概世之才,取功名易如反掌。为甚么肯来学戏?只因看上了孩儿,不能够亲近,所以借学戏二字,做个进身之阶。又怕花面与正旦配合不来,故此要改做正生。这明明白白是句求亲的话,不好直讲,做一个哑谜儿与人猜的意思,爹爹与母亲都曾做过生旦,也是两位个中人,岂有解不出的道理!既然不许婚姻,就不该留他学戏;就留他学戏,也不该许他改净为生。既然两件都依,分明是允从之意了。为甚么到了如今,忽然又改变起来?这也觉得没理。”绛仙说:“好,好,好!好一个赖法!这等说起来,只消这几句巧话,就把你的身子被他赖去不成!且是婚姻大事,不论贫富,都有个媒人。就是告当官,也要有个干证。你说你的媒人是谁?你的干证是谁?”藐姑道:“你说我没有干证么?那些看戏的人,谁不说我与他,是天配的姻缘呢?且是我和他,交杯酒也不知吃过多少,夫妻也不知叫过多少,难道还不是真的么?”绛仙说:“你看这个孩子,痴又不痴,乖又不乖,说的都是些梦话!那有戏场上的夫妻,是做得准的呢?自古来做戏的甚多,你见谁做生的与旦作俦,做旦的把生认做真夫呢?”藐姑说:“天下事,别的都戏的,惟有婚姻戏不的。既要弄假,就要成真。我不像别个女旦,夜间睡的是一个,白日叫的又是一个。一些廉耻也不惜,也不顾名节是何物!孩儿是个惜廉耻、顾名节的人,不敢把戏场上的婚姻,当做假事。这个丈夫是一定要嫁的。”绛仙说:“好骂!好骂!这等说起来,我是不惜廉耻,不顾名节的了?我既然不惜廉耻,不顾名节,还有甚么母子之情呢?就逼你嫁了人,也不是甚么奇事!我且进去睡觉,待明日戏完了,我再同你讲话。难道我的货,倒由不的我么?不怕你飞上天去。”

    任你百口挠婚约,
    还我千金作枕头。

  藐姑道:“你看他竟自进去了!谭郎,谭郎!我和你同心苦守,指望守个出头的日子,谁想到了半途,忽然生出这样事来!我那母亲见了这些银子,就如馋猴遇果,饥犬闻腥的一般。既然吞在口里,那里还肯吐将出来!这场劫数,是断不能逃的了!也罢,谭郎如今现在外边,我不免将我的软细东西,收拾收拾,跟他夤夜逃走。明日意在一个幽密去随,连日奔往别处,再作道理。”及至到了二门,已被上了锁了。又不敢高声叫,又不能越墙而过。站了半日,回到自己房中,叹道:“谭郎,谭郎!我今既不能生随你身,我岂肯负了你的心么?罢,罢,罢!惟有一死相报了。”遂将系腰的带儿解下,系在梁头以上。又搬了一个杌子,将身一竦立在上面。此时死与未死,再听下回便知。
  



                  


第七回    借戏文台前辱骂 守节义夫妇偕亡


  话说藐姑将带儿挂在颈下,意在必死。心中怒转道:“且住!做烈妇的人,既要拚这一条性命,就该对了众人,把不肯改节的心事,明明白白诉说一番。一来使情人见了,也好当面招魂;二来使文人墨士闻之,也好做几首诗文,留个不朽!为甚么死得不明不白,做起哑节妇来!毕竟用个甚么死法纔好?有了,我们这段姻缘是在戏场上做起,就该在戏场上死节。那晏公的庙宇,恰好对着大溪,后半个戏台,虽在岸上,前半个却在水里。不如拣一出死节的戏,认真做将起来。做到其间,忽然跳下水去,岂不是自古及今,烈妇死难之中,第一件奇事么!有理,有理。”

    阿母亲操逐女戈,人伦欲变待如何?
    一宵缓死非无见,留取芳名利益多。

  却说次日,楚玉闻知此事,心中想道:“我为刘藐姑,受尽千般耻辱,指望守些机会,出来成就了这桩心事。谁想他的母亲,竟受了千金聘礼,要卖与钱家为妾!闻得今日戏完之后,就要过门,难道我和他这段姻缘,就是这等罢了不成!岂有此理。他当初念脚本的时节,亲口对我唱道:『心儿早属伊,暗相期,不怕天人不肯依!』这三句话,何等的决烈!难道天也不怕,单单怕起人来?他毕竟有个主意,莫说亲事不允,连今日这本戏,只怕还不肯做哩。定要费许多凌逼,方得他上台。我且先到台上伺候,看他走到的时节,是个甚么面容,就知道了。”正是:

    入门休问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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