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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创作的一种境界。说到底,姜夔仍旧是一个不得志的词人。魏晋时代的狂狷之美已经在唐代荡然无存。在宋代那个物质极为丰富的时代,谁还会去选择“心远地自偏”的生活方式呢?姜夔是聪明人,也是糊涂的。他成为了一个极为另类的个体。但是在南宋那个另类的时代——三十年间金兵两次南下,扬州都遭惨重破坏。姜夔走遍了整个中国,却没有能像徐霞客那样,做到浩瀚江河,一眼全收。
姜夔到扬州,正好是金兵第二次洗劫之后。整个扬州破败萧条,他不由得回想起五年前来到扬州的绝美景色。杜牧来过扬州,留下了“十年一曲扬州梦”的词句,有“四帅”之称的诗人李绅也吟咏出了“夜桥灯火连星汉,水郭帆墙近斗牛”的名言,对于姜夔来说,这些人都是前者,他的自负和傲慢决定他也会在这里也留下光耀千古的词章。但是,唯一不同的是,别人来了,是在歌舞升平的日子乘兴饮酒,而他姜夔,则是在兵荒马乱的日子,并且是被皇帝贬谪,落魄至此。
《大国小城》 第四部分扬州慢(2)
这一来一往,语气和情感都不一样了。姜夔穿过瘦西湖长长的走廊,对面就是百年前欧阳修大宴文友的平山堂,他摔了摔衣袖,不甚痛快的对着桥那头放声大喊: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这一喊,喊掉了中国文人心中长期的块垒,喊出了南宋文人们胸里愤懑的情绪。姜夔走了,再也没有人这样喊。倒不是喊不出来,而是那些声音太小了,根本没有办法盖过姜夔那声震金裂帛的嘶喊。
二十四桥就是一座普通的桥。和陈逸飞笔下的双桥一样,并没有什么神来之处,但是却拥有神来之笔。一支笔和一个不得志的词人就把这座桥写得活灵活现。在他的笔下,这座桥飞龙走凤,令人神往。
老年的姜夔,算真是走到了烈士暮年。年轻时高呼“嗟呼!四海之内,知己者不为少矣,而未有能振之于窭困无聊之地者。”的姜夔,再也没有了那种豪放的境界。经历了半个世纪的扬州,又恢复了当年小桥流水、暖玉温香的场面。疲于奔命的姜夔在这里选择了自己最后的归宿。
姜夔最后一次踏上二十四桥,据说是在宋宁宗嘉定十三年(1220年)这个动荡的时代。桥上已经出现了“商女不知亡国恨”的场景。一批批的歌妓们在桥上哼唱着江南小调,年迈的姜夔已经开始有了“象笔鸾笺,甚而今不道秀句。怕平生幽恨,化作沙边烟雨。”的哀叹,往年的那些场景,那些风物,都一一从脑海滑过,象碎片一般的风景,最后在姜夔干瘪的嘴唇里浓缩成了简简单单的四句诗:
“自琢新词韵最娇;
小红低唱我吹萧;
曲终过尽松林路;
回首烟波十四桥。”
那些广为流传的名篇就是这样诞生在快而慢、动荡而又安逸的社会里的。谁也不知道,这些词人为什么会这样多愁善感,但是他们就是这样冗长而又重复着自己的审美意境。那座单孔的拱桥,就成为了姜夔情感的映射,他和一个叫小红的妓女定居在了扬州,这里是他的归宿,又是他的起点,这座桥,成为了他宿命的一个牵绕。
次年,姜夔死于扬州,在离这座桥只有三十多米的小亭子里。
说到扬州,平山堂是一个极佳的去处。朋友说,去扬州如果不去平山堂,连姜夔都会骂你。
平山堂的建造者是欧阳修,说是平山堂,实际上也就是大明寺里面的一个小房屋。这座房屋本身看起来都不一般。在中国建筑学的格局里面,看房屋的风水,并不需要多么专业的手段,只要凭借第一眼审美效应,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平山堂就是这样,从大明寺的左边侧门转入,里面就是一片洞天。再看看,右边只有一块匾额:远山来与此堂平。
这大概就是平山堂的来由,扬州成为了当地文人聚会的场所。在一座清远的寺庙里多数文人墨客们在做着他们的文字美梦。欧阳修是一代词宗,是享誉世界的文学大师。当地的文人们再怎么攀比,也还是给欧阳修留足了面子。他们为欧阳修修建了平山堂,并设堂拜祭。烟雾缭绕间,茶水、纸扇在平山堂里做着精妙的展览。那是一种文化的精义,也是思想的传承。
中国文人是讲究传承的,从物件到精神都做着长期漫长的传承。包括被中国人逐渐淡忘的诗词。欧阳修给中国人的文学开了一个头,就在这平山堂里,一次盛大的诗会让这件阴暗窄小的房屋变得愈发厚重起来。直至现在,我们根本无法想象,在图书还没有进入市场交换之前,那些人的目的究竟是为什么?
《大国小城》 第四部分扬州慢(3)
我们无法预料平山堂的文化气质究竟传递到了何年何月。在我最早看见平山堂这三个字的时候,是在七年前。那是在我的书房里面,偶然翻到一本祖上的藏书,封面、扉页都七成新。书名就叫做《古文笔法百篇》。不算早,是清同治年间的刻本。扉页上有一方阳文印章,注明是潘光旦先生的藏书,封面上也有一方题鉴,是曾国荃先生的手笔。
这些都很大气,都足以让国内的藏书家们研究磨挲许久,但是不细心或是不专业的藏书家根本不会发现,在书的封底,有一方黑色的小印章,上面注明“同治扬州平山堂刻本”。
内容是古文,来源还是平山堂。从欧阳修到曾国荃,是接近一千年的时间。
平山堂的格局,实际上还是传统建筑的格局。匾额和对联的摆放,以及横梁,大殿的设置,都是一种紧凑但又不失舒畅的布局。中堂式样的建筑在江南大户人家比比皆是。但是说到平山堂,感觉又是不一样了。
堂外栽植着一株千年古柳,书上说,这株树是欧阳修当年栽植的。他在这里做刺史的时间实在很短。可以说是白驹过隙一般的时间,但是他却能够让人做到铭记终身,这大概是和他的另一种贡献有关。
在古代的中国,文人做官,是一大趋势。知识越渊博,可能做官的人有没有真正的能力。文人是离不开文学的,到了最后,他们的话题和成绩又在文学上崭露头角。文学是他们唯一的退路,而平山堂,也就理所应然的成为了欧阳修留名的所在。
就在平山堂对面,二十四桥依稀能见。那里走过了杜牧、韦庄,那些灿若恒星的盛唐才子们永远不会知道,有一个叫欧阳修的晚辈后生,在他们对面,干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平山堂里有一张匾额,只有四个字:风流宛在。据当地的朋友说,那是后人写给欧阳修的。
扬州慢是一个词牌名,但是扬州确实是一个慢节奏的城市。
站在扬州看扬州,没有丝毫觉察,但是站在扬州看苏州、上海,你就会觉得有一种失落感,人家都在忙得一塌糊涂,你扬州还在做什么?
“扬一益二”说的就是扬州和成都。说到底扬州就是一个销金窟。自古都是苏杭的富人、文化名人定居扬州,因为扬州有小桥流水,有扬州美食,有暖玉温香,一旦来了,想走就很困难。
没见过一个城市是这样留人的,即使是被称为暖玉温香粉子城的成都,也绝对不是由于秦楼楚馆勾栏院而名扬天下。扬州就是一个这样的城市,就在这样一个消磨时间消磨金钱的慢节奏城市里慢慢地张扬着这里的招牌。杜牧来过、姜夔来过,这里的歌舞伎足以让秦淮八艳自惭,让八大胡同自卑,因为她们在打情骂俏中孕育了文化,产生了一个城市文明的滥觞。
大家都认为,妓女的命运是悲苦的。即使是最优秀的妓女,也只能被大户人家纳为妾。但是这个观点到了扬州就根本行不通,因为在扬州,在妓女们缓慢的歌舞当中,唱出了扬州的气质和本质。
她们携带着文明而来,不慌不忙,依旧休闲,依旧缓慢。
《大国小城》 第四部分南方有长城(1)
经过很多次行走之后,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传统文化和边疆文化的界限究竟是由什么来圈定的。国界线?海岸线?山脉?河流?还是省界线?其实这个问题在北方就变的很简单了,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的分界线很明显,就是万里长城。可是南方的苗蛮文化和传统文化的分界线呢?
走到凤凰,我才明白。原来还是长城。
中国人有一种很奇怪的悖论,那就是对于某些矛盾的处理,并不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缓解,而是将它激化。在激化的同时,甚至还会伴随着各种各样的新矛盾诞生。而被当地人称为边墙的,正是中原为了防止苗蛮起义的南方长城。
比起中原的长城,这里的长城更是多了一些沧桑和深邃。黑黑的城头零散孤零的矗立在那里。我眯着眼睛,发现那里并没有八达岭长城那么壮观。至少在我看来,这里的长城甚至有些滑稽,几个残垣断壁,几个孤零零的柱子。一方面,感觉这里肯定有一种曲径通幽的舒畅,另一方面,那些城墙是顽固而又脆弱的,它们不但守卫着文化的基本底线,更是在拱卫着家族的最后尊严。
这道长城,还有一个名字,叫边墙,也就是沈从文先生笔下的边墙。在沈先生的笔下,那道城墙很有一番意味:
“将那个用粗糙而坚实巨大石头砌成的圆城作为中心,向四方展开,围绕了这边疆僻地的孤城,约有五百余苗寨,各有千总守备镇守其间,有数十屯仓,每年屯数万石粮食为公家所有。五百左右的碉堡,二百左右的营汛。碉堡各用大石做成,位置在山顶头,随了山岭脉络蜿蜒各处,营汛各位置在驿路上,布置得极有秩序,这些东西是在一百八十年前,按照一种精密的计划,各保持到相当距离,在周围附近三县数百里内,平均分配下来,解决了退守一隅常作暴动的边地苗族叛变的。两世纪来,满清的暴政,以及因这暴政而引起的反抗,血染赤了每一条官道同每一个碉堡。到如今,一切不同了。碉堡多数业已残毁了,营汛多数成为民房了,人民已大半同化了。落日黄昏时节,站到那个巍然独在万山环绕的孤城高处,眺望那些远近残毁的碉堡,还可依稀想见当时角鼓火炬传警告急的光景。”
在中国的建筑里面,城堡无疑是一个独特而有另类的东西。欧洲是一个多城堡的国度萨尔茨堡、圣梅耶城堡与温莎城堡都是当时那个时代光辉的象征。在那些城堡里,很自然地都能让人联想到王子公主北欧神话,但是在实上,中国的城堡本身没有任何的浪漫意义,在中国人的眼里,城堡的价值永远只有一种,那就是战争。
在南方长城下面,还有一个黄丝桥古镇,那个古镇据说就是一个硕大的屯兵城堡。
赶到南方长城的时候是一个上午,那里离凤凰县很远,在一个叫做阿拉的地方,那是一个古老的村镇,里面充满了古朴的苗寨风味。小镇虽然古朴,但是规模还是比较大的。一看就知道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汉文化古镇。
到古城的时候是上午十一点,仰头一看。一尊修葺一新的城堡就在自己的眼前,一看就是明清时代的风格。当地的朋友说,读不懂古城墙,就读不懂湘西,你自己爬上去看看吧。
从城堡到地面,有一道长长的楼梯,楼梯不陡,在每十级之间都有休息的平台。两旁绿化极佳。远远望去,和中山陵的梯道十分相似。再加上两旁的绿化,完全衬托出了古长城的风貌。
我不知道这座长城的意义究竟何在。看见城墙上面有一段铭文,上面说得很清楚,这段长城是明代万历年间修建的,嘉靖年间,苗民揭竿而起,把边墙“踏为平地”。清王朝在边墙旧址上修建了一道新防线。今天留下来的遗址大都是清朝所建。而清朝正式修修这座长城并不是康乾盛世,而是在一个衰败的时代。在墙头的一个凹槽里,写得很分明:大清同治六年。
当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响起的时候,来自中国北方的捻军已经攻下了天津,船坚炮利的英法联军再一次地将军舰开到了塘沽口岸。就在中国湖南省的吉首县,砸石夯墙的声音不绝于耳。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防止山南“手无寸铁,衣不蔽体”的苗民攻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