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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付出的代价。
对于她的猜想,他感到无从辩驳,又感到无从谈起。两年前,妻的永远离去是他心上的一大块伤。他是依恋那个女人的,她永远离去后更加依恋。可能这是天下男人容易犯的贱,妻子在身边时,他没有特别的珍惜,可一旦妻不在了,他才感到所有的女人其实都比不过妻,比如,他现在有钱了,那些女人看上他的是人还是钱?还会有谁像妻一样从他默默无名一无所有时就无怨无悔地追随?
我还能相信谁对我有真心?
在情欲最浓时,他也会突然从情感中抽身,冷漠地突然看着身边的女人想起从前妻子温柔的脸。
他不是不信任她这一个,而是不信任在妻子之后所有爱上自己的女人。
只不过,这次的这个微微让他多了点动心而已。她长得最像妻子。神态,表情和习惯都像。他觉得可能他会和她交往多一点的时间。
那一刻,她会在他的怀里突然打一个寒噤,刚刚过去的欢情似乎也一下退潮,床的四周有凉风袭来。
她睁眼看向他的眼眸,已经不是求欢前的模样,他若有所思的表情像一道冷冷的墙,正在把他和她隔开。
哦,他并没有像她以为的那样爱上了自己。
也许正因为察觉到他是一个在别的女人身上找寻妻子旧影的男人,她才在后来刻意地想离开他。
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不想成为另一个女人的替身,不想他在看着她的时候,眼里掠过复杂的阴翳,那些阴翳多半因为回忆而起,有些人天生属于恋尸癖,收集记忆,酷爱回忆的人就属于恋尸癖的一种,那样的人多半无药可救……即使她是感到爱上了他,可也想趁自己还没深陷的时候就抽刀断水,早日回避他,长痛不如短痛,以免日后更深的痛苦。
她还没有让他察觉自己的想法,奇怪的病痛就惹上了身。
他也曾劝她去医院,他可以带她去最好的医院见最好的医生。。 可是,一被他揽在怀里,而刚刚还在纠缠的病痛一扫而光时,几次三番,如是之后,她开始怀疑自己,已被空中无形的另一个女人所控制,她已逃脱不了。那个女人就要她做自己的替身,是故意的。
要他成为她的解药,解她病痛的唯一的药,离开他都不可能,那个女人就是要让她活在痛苦之中:他不在,有身体上的痛苦给她;他在,有成为替身的精神上的痛苦……在这样的情形下,去什么医院能救她呢。为什么,你要如何对我?我和你,何冤何仇?她开始习惯对着空气说话,对着空气里看不见的女人说话。
有时候是因为头痛欲裂,有时候是因为内心痛苦难忍。
而空气是沉默的,不发一言。
她把双手的指甲撕扯得鲜血淋淋,无意识地自残,现在即使头不痛了,她也自己给自己添加痛苦,不是撕扯指甲,就是用水果刀在身体的伤痕上慢慢地划过,旧的伤痕是一条一条的,背上,胸口,还有大腿上都有,她无意识地用水果刀在伤痕上蹭来蹭去,感觉上就像用刀背在刮鱼的鳞片一般,有麻酥之感,让她感觉到久违的身体的暖意,心里感到舒服。
无限的舒服。
这样的举动使她上瘾。
他也开始做梦。
在有些日子里,他梦见她可怜地赤身裸体躺在地上,身上爬着蛆虫、老鼠、蟑螂各种各样恶心的东西,它们鱼贯而出,享用她的身体,她的表情却像真的在享受**高潮一般,嘴微微张着,原本姣好的面目带着陶醉的表情和身上爬行的恶心场面交织在一起令他感到胃部抽搐。
他甚至不受控制地吐了起来。
在另一些日子里,他梦见自己,和她做爱;做着做着,身下的她变成了前面的妻,并且妻的上身和以前一样丰盈美丽,但是,下身却变成了骸骨,也就是人体解剖图上才会出现的瘦骨嶙峋的骨架,他看见自己的手正在爱抚着骨架,他看见自己兴奋地毫无人道地和上身是人下身却是骨架的妻在做爱,他的阳具插在她下身泛白的骨架之中,兀自进进出出……他的身体有了反应,恶心地开始射精,不是因为兴奋,而只是出于恐惧。
手接触到体液,竟是冰似的冷。
凉意席卷他的全身。
他被更为巨大的恶心操纵得更加不受控制地畦起来。
这样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
被噩梦所折磨的男人在某一个午后心神恍惚地过马路,遭遇了车祸。
他死了。
在听到他遭遇车祸的那一刻,她一下晕了过去。
也许她想的是从此自己失去了解药,该如何面对那些突然袭来的疼痛?
她被人紧急送往医院,着急使她一夜之间满头黑发突然全部变白。
一夜之间白了少年头,她不是少年,依然让人为他和她的爱情感动。
头又疼起来,她在地上辗转反侧,有人给她递过来一杯阿司匹林泡片。
是二片阿司匹林泡片,加了温水,药片在水里蒸腾,白茫茫当片像她一样蒸腾着自己全身渴望寻求解脱。
她拿起来一日喝进了身体。
奇怪的感觉,啡常难喝,但是片刻之后,她平静了,头不再疼,纠缠她那么长时间的痛苦突然好像从她身上撤离,正在撤离,她能感到有什么正在她的身上慢慢撤离
犹如一些锁,缓缓地解开,咒语正在失去效力。
她看向镜中,脸正芳华,五官年轻,眉目姣好,可是,华发早生。 多么奇怪呵。
她并不感到难受,为满头白发,心是平静的,甚至说得上安详,因为不再痛苦,她已经好久没有体会到平静了。
有个声音对她说:小姐,去美容店焗个黑油头发就会好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微微地笑着,对着空气说:不必了,这样挺好,真的。
2005.3.24
物质.生活
葛 亮
她又看见了那个男人。
他在浇花,或者说是一些叶子。
他的出现,让她知道了对面公寓的外墙上为什么会突兀地生出茂密的爬山虎来。
爬山虎从阳台上一个巨大的塑料桶里生出来,生长的路径十分诡异,叶与茎拼贴出她似曾相识的形状,开始是一个轮廓,慢慢明晰了。这天黄昏,她认出了它,是伏尔泰的头像,石膏的质地。第一次上素描课,当她为一个神情愁苦的老妪头像心下黯然的时候,导师告诉她,这是伏尔泰。
误会是个转折,她依稀记得有部伊朗电影里说过。这样想着,就向窗外望过去,在空中有了接应。启蒙时代的哲人,注视里带着些温度的爱抚。
天色晚了,黑暗在眼前弥漫开来。她终于叹了口气,将好心情收敛了,摸索到墙上的开关,打开了灯。酱色的光线有些浑浊,照得房间里的陈设发了旧。她揉了揉眼睛,又记起什么。去门口搬进来一只大纸盒,里面是从公司带回来的物什。她把一些图纸从盒子里取出来,一张张地层平。
她又往窗外望过去,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居住在城中村的边缘地带,在这座南部的移民城市,这里算是一道景观。挤挤挨挨的建筑像潮水一样沿着海岸线漫上来,于是有了城市。也许每个缺乏历史感的发达城市都需要若干用于怀旧的角落,就像是铮铮硬汉的软肋,温存而敏感。
原住民退守到了城中的一隅,默然沿袭着祖辈的生活方式。房与房之间往往只有几指的间隙,里面却按照他们理解的城里人的格调布置着,为的是租给没站稳脚跟的新移民。村子里是热闹的,整日坦然地散发着世俗与污浊的气味,空气中也流淌着暖意。
他站在阳台上,带着些许厌倦欣赏着楼下的景致。半年前在村边的单身公寓租下这套房,他开始习惯用眼睛分享楼下的热闹。“习惯”之于他,是个没有吸引力的词汇。他是个太容易倦怠的人,习惯,算是一个借口。
他在一间亦官亦商的公司里,做着不闲不忙的事。心里总是淡淡的,因为不需要身心的投入。这天下班的时候,接到朋友的电话,说是禾稼周岁了,要请他吃饭。他想了想,应允了下来。孩子的名字是他取的。
“好大架子,这么晚来。”门是朋友的女人开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这是个知情解意的人,懂得对丈夫以外的男人娇嗔,却是分寸感极好的。朋友像一切幸福的家常男子一样,打着哈哈走出来。落座后,两个男人在饭桌上谈了一会公事,话题没了,就有些无聊。熟睡中的宝宝适时地嚎啕起来,他也就似模似样地抱起哄了一会,朋友就赞道:“禾稼对你倒真不认生。”顿了一下,又说,“你也该成个家了。”他突然觉出自己对说话的人产生了敌意。周围尽是些热心的人,给他安排过几次相亲的机会。他没有过与人厮守的兴趣;因为知道了自己会倦怠。可他又是个好面子的人,总是敷衍得让对方有了误会。这为他每次顺利地抽身而退制造了一些麻烦。“嫂子,千万别把好姐妹往火坑里推。”他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夫妻俩也就顺势笑他没正经,但彼此间就都有些讪讪的。冷场之间,女人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起了自己的新喜好。她从阳台上端来些花草,极有耐心地向他介绍。这是个做任何事都很专业的人,于是凡分钟后,他也便知道矢车菊和蓝芙蓉是一样东西,而醉鱼草其实是罂粟的一种。他起身告辞,女人变戏法似地递绐他一盆半大的叶子,“自己个人住总是闷的,养个东西会好些。”他盛情难却地道谢,然后问是什么。“爬山虎啊,葡萄科,地锦属。”他赶紧声明自己是个懒人,说这植物跟了自己怕会遭了不测。馈赠者笑道:“很好伺弄的,回去别忘了换个大盆,这东西长得太旺了。”
二
这是张视网膜电流图,医生在上面指点了很久,她终于听出了大概。“就是说,我会什么也看不见了?”医生有些无措。他太年轻,还不懂得熟练地应付这些直截了当的问题,终于不忍地告诉她,视锥细胞和视干细胞同时退化,会引起夜盲和辨色能力减退,而这些都是初期症状。“依你现在的情况,发展到法定失明也还会有相当一段时间,而完全失明的几率是很小的。”“什么叫法定失明?”“就是采取防护措施以后,较好的那只眼睛视力达到20/200,可以在20英尺内看到正常人在200英尺看到的物体。”她感到自己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那还不就是瞎了。”
阳光从法国梧桐宽大的叶子间筛了下来,她掏出墨镜来戴上,遵了医嘱。她的病叫做视网膜色素变性(Retinitis Pigmentosa),简称RP。凡事有了简称,就不得已地特立独行起来。要特立独行总需要些主张,可她偏是个没什么主张的人。
这时手提电话响起来,是公司的人事秘书,告诉她还有半个月的薪水没有领。她这才想起;原来近日也很为自己主张了一件事,辞了职。
大半年前她觉出了眼睛的异样,这份工作是最需要眼睛的。她终于对色彩没有了把握,连着几单CASE做得险些在业内失去了口碑。她的自尊心又是极强。无奈之下,为一间电器公司的商标设计了几款比亚兹莱风味的黑与白,竟在年初获了大奖,于是又有了些成为焦点的意思。然而,她的去意是十分坚定了。老板一留再留之下,她终于失去耐性,斩钉截铁地走了。
从公司出来,她拐到药店买了深海鱼油,又磨蹭了一会儿,才寻着家的方向走去。到了村口,远远看见屋檐下有几个老人在下棋,就有些慢下步子,想起“解甲归田”这个词。
一场暴雨下得突然,踏着两脚泥泞回到家,她记起刚才的情形,觉得好笑,这样一个村子,竟也让自己感时伤怀起来。她在窗前琢磨起那丛爬山虎。雨洗过了的,该是、比自己眼见的鲜亮才对。绿色喑哑地摇曳,她心底又生出些婉约的凉意。这时那个男人走到阳台上,朝大桶里注起水。她就开始暗暗地管起闲事,这么样的雨天还浇水,的确是有些迂了。她就这么一直看着,看着看着,绿色和那个男人都在暮色中隐去了。
他脱净湿透的衣服,扔进洗衣机,诅咒这场没来由的雨。不经意瞥到镜中的自己,轮廓竟已有些松弛。三十岁是个坎,以后如何,他觉得有些不堪设想。昨天和中学时的班主任饮茶,他是带着些憧憬去的。在他自负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的举手投足,有些老师当年的影子。一见之下,竟有些愕然。仅仅一个招呼,嗅得出扑面而来的江湖气。他这才想起,多年未见,听说老师已是在宦海里沉浮几番的人。记忆中沉静清隽的青年人终于被眼前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