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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着。那些人见他走进来,很不好意思地举起沾上灰尘的手,说一声:“要是陶老师在,我们这双手十天都可以不洗,现在,哎!”开始他很自豪,他从中发现了自己的价值,并且不知羞耻地(他自己这么认为)产生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将他返聘回来之类。但很快他就发现,人家那些话也不过只是说说而已,他们打心眼里就没觉得他所做的工作是重要的,甚至不觉得是必要的。同时他还发现,去的前几次,人家给他热情地打招呼,还为他倒水喝,去的次数多了,人家就不再招呼了,更别说倒水了,他成了众人眼中的碍目人。这人活一辈子,是要讲脸面的,别人都已经厌烦你了,你还去干啥呢!
几十年来,他的世界像一块西瓜被切成了两半,一半单位,一半家里。而今单位的那半被拿走了,只剩下家里的了。———正是因为想到家里,陶志强的心情坏透了。他觉得,自从妻子去世后,家里的这半西瓜就腐烂掉了。他结婚早,育有三个儿子,妻子撒手的那年,最小的儿子都参加了工作。当初,他和妻子在整条街上都觉得自己是很体面的,因为三个儿子都很争气,顺顺当当地往上念书,好像没费多少力气,就都考上了大学,毕业后,三兄弟都落户县城,找到了各自的职业,收入不错,对父母孝顺,三兄弟的关系也很和睦。他没想到,由亲情维系起来的关系有时候是很脆弱的,这在他们母亲去世后不到半年就反应出来了。那些日子,老大陶科每隔十天半月就领着两个弟弟回到家里(县城到沙湾镇,在清溪河上坐汽船,只要两个半小时就到了),安慰他,劝解他,还关心他是不是再为他们找个后妈。他神思恍惚的,每一脚踩下去,都溅起他和亡妻将近30年的共同生活,那是点滴汇成的涓流,和风细雨又汪洋恣肆,通透润泽又锥心刺骨,他哪有心思去想续弦的事情!大儿子听了他的话,流了泪,说爸爸,你放心,我们几兄弟会好好照顾你,你就跟妈在的时候一样。当时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承认了妻子的确已跟他永别了的坚硬事实,亡人的气息和缠绕他的梦境,都被河风带走了。自从他表态不想续弦之后,儿子们也就很少回来了,他守着一个空窠,只能回顾丧妻的创痛,独自舔舐伤口。然而这怎么成呢,生活是要继续的,他需要振作起来。
到这时候他才明白,有妻子和没有妻子,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大儿子陶科就是从他的振作当中看出了危险的苗头。就算一个人能够把复苏的精气神掩藏起来,但生活下去的渴望却掩藏不住。陶科再次带着两个弟弟,频繁地来父亲家走动。他有那么多话说,厚实的嘴皮子,不知疲倦地碰来碰去。他说的话,没有一句是与父亲有关的,但又没有一句不是与父亲有关的。他眼睛看着二弟陶学,讲一些鳏夫再娶的故事,这些故事都惊心动魄:某男人管不住后妻,却又不得不管,比如后妻与别的男人乱搞,能不管吗?这样一来,他就被后妻毒死了,还碎了尸,分装几条蛇皮口袋,扔进了清溪河里;某男人跟一个离婚女人再婚,结果那女人根本就没与前夫离婚,只是想捞这个男人的钱,做出了离婚的假象;某男人成了后妻骗保的工具,后妻给他买了这样险那样险,看上去都把他牵挂到心尖尖上去了,可一旦时机成熟,那女人想把高额赔保费弄到手,就是不惜手段的。诸如此类。陶学听得很认真。陶学从小就是这样的,自己没长脑袋,他的脑袋是哥为他担在了脖子上。小儿子陶家似听非听,脸上浮荡着一层忧郁的薄雾。陶志强不想听,可又不能不听,他非常清楚大儿子讲这些故事的用意。几十年的机关生活,几十年跟朴实的乡民打交道,让他懂得,人心制造了很深的黑暗,可同时也创造了最大的光明,大体说来,他遇到的还是好人居多,陶科讲的那些,报纸上是登载过,可他陶志强没遇见过。在沙湾镇这个人员复杂的水码头上,多少年来,吵架的有,打架的有,杀人的也有,但那都是一时兴起,不像陶科说得那样毒辣阴险,早有预谋。
可是,他能说什么呢,说白了,儿子们不就是怕他再婚吗?怕他再婚,不就是因为他住的这套房子吗?
沙湾镇的北街临河,是镇上最古老的一条街,老到什么程度,以前没有个说法,只奇怪于它一直沿袭下来的建筑模式:每家住户之间,有战壕似的深槽,如果两端开着门,就能进出自如;家家都有三层楼,呈金字塔状,底楼是厨房、客厅和饭厅,二楼是卧室,三楼几乎没什么实际用途,最多可供三人站立,四面开小窗。而今,从东、西、南三面望出去,只能看到拥挤错杂的房屋,从北面望出去,则是宽阔的清溪河,夏秋时节,烟波浩渺,水鸟起伏,蔚为壮观。县里、市里乃至省里搞民俗学的专家,曾多次来这里考察,都没揭开这种建筑模式的谜底。直到陶志强的妻子去世的前两年,一切才真相大白了。沙湾镇上游不到一公里处,汇聚着三条河,除了清溪河,还有前河、后河,三条河像三条柔软的手臂,搂抱着一个巨大的半岛。半岛上住着数百户农家。他们跟别的农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不同的,是他们基本不种大春作物,而是大面积地种植蔬菜,逢赶场天,就撑船渡河,到沙湾镇销售。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生活的土地下埋藏着宝藏。宝藏是被几个幽灵似的盗墓人发现的,他们在半岛上东挖西挖,时不时地抱走一些填满黑泥的坛坛罐罐。岛上人觉得蹊跷,就给镇政府反映了。镇政府没有一个懂行的,又给上级反映,这么一层一层的,就通到了省文物管理局。管理局联合考古研究所下来,没多久就有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大发现。
原来,这里是古巴人聚居地,或者说是古巴人部落的首都。
古巴人是一个谈不尽的话题。文王伐纣,汉王伐楚,都曾以之为前驱,且取得过辉煌的战绩,这证明了他们的勇猛;巴人曾以载歌载舞的方式打败强大的殷商劲旅,证明了他们的浪漫;后来,他们在三峡一带神秘失踪,失踪得那么干净彻底,又证明勇猛和浪漫,并不足以征服命运……现在,意外地发现了这个神秘部落被历史抹去之前的首都,对研究人类文化包括沙湾镇北街的建筑群落(专家认定,北街的建筑格局,是由古巴人传下来的),当然具有非凡的意义。
县里迅速反应过来,让镇上发布命令,不许任何人改造北街的建筑;即便要修缮自家房屋,也必须提出申请,经上级批准,而且要在有关部门的监督之下实施。他们立志将沙湾镇开发为川东北旅游重镇,并希望在若干年之后,将其打造成湖南凤凰城那样的知名度。
这么一来,沙湾镇就成聚宝盆了,特别是北街居民,将来无需花一分一厘本钱,只要将房屋租给游客住,就有取之不尽的财源。
陶志强的儿子看到的就是这一着棋。他们害怕父亲娶进一个女人,那女人就要来跟他们抢财产。陶志强心下明白,三个儿子当中,大儿子是头儿,陶学什么都听哥的;陶家并不跟他们一条心,他同情父亲,只希望父亲过得好;可他性格软弱,担不起事,因此不管老大老二说什么,他都垂着头,忧郁着跟他母亲一样瘦长的脸颊,不开一句腔。
对儿子,陶志强充满了血肉相连的感情,可一旦把大儿子的机关识破了,他心里就难免有了厌恶。不是对儿子本身,而是对这种关系的厌恶。他想我把你们养大,含辛茹苦地送你们上了大学,都拿工资了,找女人了,到头来不知报恩,反而为了一点利益规约我的个人生活,这是不要良心的。当他以这样的眼光去看儿子的时候,就像孩子一样产生了逆反心理:此前,他并没有续弦的心思,至少没有明确的心思,现在倒有了,而且越来越强烈。
陶科把父亲都看到骨髓里去了。有一天,他对父亲说:“爸,你每个月不是有700块退休金吗?”陶志强说是呀,说得硬生生的。他以为大儿子把他那可怜的700元都想着了。陶科接着说:“爸,700块钱够你花的了。”陶志强说我也没打算找你们几兄弟要钱。陶科没顺着父亲的思路,而是说:“在沙湾,每个月只要有200块,就能天天吃肉,你抽烟再花200,零用再花100,也还余下200块钱。”陶志强有了一种彻骨的悲伤,他说:“你们都有娃娃,我余下那两百块钱,咋个给你们娃娃分呢?”陶科站了起来,严肃地扫了他的两个弟弟一眼,冷冷地、短促地说:“你们找爸要钱了?”陶学急忙申辩,说没有啊,你问爸爸,我啥时候找他要过钱哪?接着,陶科和陶学的目光,都转向了陶家。陶家垂下头,瘦长的脸上浮荡着忧郁。陶志强见不得陶家的这个样子,三个儿子当中,他最爱的就是陶家,他一看陶家的脸,就想起亡故的妻子。陶家为什么那么忧郁呢?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高中都快毕业的时候,放假回来还跟街上七八岁的小男孩玩,兴致勃勃地陪他们抽陀螺,一抽就是半天……见陶家始终不开腔,陶科就把目光投到父亲身上去了,变得出奇的柔和,出奇的体贴人心。
他说:“爸,我的意思是,你如果需要找女人,就用那两百块钱去找吧,沙湾便宜,一次五十块就顶天了,我听人说,有个老头子去河坝找野鸡,事后只给了那女人一把豇豆。”
陶志强觉得天旋地转的,一巴掌扇出去,把大儿子打得口鼻流血。“滚!”他说。
那声音不像从他嘴里发出来的,而像是他的灵魂碰撞出的哀鸣。
儿子们从他身边挤过去,逃掉了。
陶志强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才爬起来弄了一顿饭吃。尽管饿了几顿饭,可他的身体一点也没有毛病。只是从神情上看去,他又像是得了大病:他的脸本来是方正的,血色很充足,现在像戴了张腊黄的面罩;眼睛也落眍了;蓄了一辈子的板寸头,也仿佛在他躺在床上的两天内一刻不停地疯长,都把耳朵盖住了。大儿子的话带给他精神上的打击,是摧毁性的。他几十年老老实实做人,并从中获得同事、乡民和街坊邻舍的敬意,尽管那敬意很稀薄,就像他的人本身一样微不足道,但陶志强很珍惜,因为这是他忠诚老实赢得的酬报,是他的尊严和价值所在。如果按大儿子说的去做,他还是人吗?他对得起死去的妻子吗?
为此,他痛苦了很长时间。扯心扯肺地痛。但一个道理他是明白了:这辈子,他再也不要有续弦的打算,连想也不要想。在父母和儿女的斗争中,最后取得胜利的,往往是儿女。
不过,究竟说来,陶志强只有55岁,而且身体那么健康,缺少了性,他的生活就不完整,某些时候,甚至是根本性的缺陷,把他本来就暗淡的日子一刀一刀地割开来,没有气息,没有温度。因此,他对性的需求不仅仅是满足身体,还是对他受伤的心灵的弥补。既然不能结婚,也不能找一个女人长时间地同居(那在陶科看来,跟结婚没什么区别),就只能去找“小姐”了。沙湾镇多的是“小姐”。别看它只是一个镇,各种社会结构,与城市没多少区别;那些“小姐”据说都来自清溪河上的其他镇子,隐藏在沙湾镇的暗角,隐藏在夜晚的深处。不涉足其中,你看不到她们,更不可能认出她们。一旦走进去,你就深切地感觉到,有一种青春不是在随时间流走,而是被浸泡在镪水中,让它高速腐烂。哪怕你是一个对什么都无所谓的人,第一次跨进那样的场合,它都会给你带来一种疼痛。当然陶志强没去过,他没有这样的感觉,他只是明白,沙湾镇到底就是一个镇,转来转去的,谁不认识谁呢?别说世代祖居的土著,就连被扔出镇子之外的三妹,她是个外来户,可几年之后,镇上的许多人她都能叫出名字了。陶志强想,如果我去那样的地方,被人认出来了,那该是什么样的情形?
他不敢想象,别人丢得起那个脸,他丢不起,他不能那么干!
比较而言,三妹那里就好得多,她毕竟是单门独户,只要不碰上别的人,就不会被发现;碰上了别的人,也能很方便地找出借口。
正是出于这种考虑,他才鼓足勇气,在那个秋日黄昏到了红瓦房。
三妹又被打了。那天陶志强离开了红瓦房,她像唱歌一样地关了门,就被抓住头发,拖进布帘之内,根本不容她分辩,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拳脚。她哭了,哭得无声,只让泼泼洒洒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凄楚和恐惧,反而把她被笑容掩盖的美逼出来了。三妹真是长得很好看的,眼睛很大,很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