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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森随身拥带着一个皮卷,将皮卷伸展开来,里面是缀连着各形各式,大大小小的扣
环,扣环中便套着一些小瓶小罐,或瓷式木式玉的筒盒,更有些奇形怪状的精巧器具,真是
琳琅满目,蔚为大观。
燕铁衣虽对医道有点粗浅的认识,但见了这个场面却不禁眼花缭乱,大感无措,屠森勉
力半撑起身子,先叫燕铁衣取净布沾水为他洗涤伤口,又仔细指点着先拿这个瓷瓶倾多少药
来,再取那个玉盒敷多少药膏,无论是盛药的物件,药形的种类,颜色,分量,甚至使用那
一样器具上药,屠森都异常谨慎而细密,直将燕铁衣手忙脚乱的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方才把
这桩治伤的工作做完。
收拾好了一应杂物,燕铁衣又看着屠森自怀中另外取出一只羊脂小玉瓶来,旋开瓶塞,
倾在掌心中三粒翠绿色的药丸合水服下,才长嘘一口气侧身躺卧,模样似是轻松不少,燕铁
衣眼睛在看,心里不禁想──屠森杀人如麻,心狠手辣,但对他自己的性命却爱惜得紧,只
看他对身子的维护珍摄,就知道他是多么希望他自己长命百岁,青春不老……
屠森忽然冷森森的开了口:“你老望着我做甚?”
燕铁衣耸耸肩,道:“没什么,我只觉得你的医术很高明,尤对临到自疗的情形下,不
但高明,更且心细如发了。”
哼了哼,屠森道:“江湖浪迹多少年,却只混来个孑然一身,无亲无故,自己若不关怀
自己,又叫谁来费心?再说,我对你也不敢太信任了!”
燕铁衣不悦的道:“什么话?莫不成我还会害你?”
屠森沉沉的道:“照说是不会,但我还是小心点好,这年头,什么事也不敢保准不出
岔。”
摇摇头,燕铁衣道:“对我也怀疑,未免小心得过了分,我若想要害你,大可明着来,
犯不上暗里坑你,我是个什么个性的人,你该有数。”
屠森眼珠子一翻,道:“信任如同毒药,燕铁衣,我就是因为处处仔细,时时自慎,方
能在强敌环伺之中活到了现任,而且我尚打算再继续活下去。”
燕铁衣笑笑,道:“屠森,假设你的习性不改,作风如旧,恕我冒昧的说惊恐怕你就不
见得能活到你想像的那么长久。”
瞪了燕铁衣一眼,屠森冷锐的道:“我知道你是有此心念,燕铁衣,你巴不得我早死,
但是如不了你的意,我会活得够长久,甚至比你还要长久!”
燕铁衣道:“你别看错了我,屠森,我其实也希望你多福多寿,然而,与多福多寿相连
的,尚得多慈悲,多仁恕,你也是饱经世故的人了,应该看得出多行不义嗜杀的人到底还是
多福多寿的少。”
屠森粗暴的道:“我只管自己,我认为是便是,非便非,什么仁义慈悲,鸡毛蒜皮的那
一套我顾不了这么多,我活得很好,这么些年来我一向如此,还不一样继续活了下来?也不
见遭到什么横祸!”
燕铁衣靠着凹凸不平的洞壁坐了下来,淡淡的道:“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屠森,
看样子你是回不了头了!”
屠森轻蔑的道:“回不了头的是你,燕铁衣,你迂腐虚伪,做作,圆滑,巧饰,口是心
非,完全一套表面功夫,以为我看不出来?”
燕铁衣不愠不怒的道:“日久见人心,屠森,表面功夫是迟早要露破绽的!”
大约伤口在扯痛,屠森透了口气,厌烦的道,“行了,不要再与我说这些了,我不喜欢
听,一派陈腔滥调!”
沉默了片刻,燕铁衣道:“屠森,你的伤,你自己估量着什么时候才能痊愈!”
屠森忖度了一下,道:“半个月可以合口,完全痊愈则可能要个把月以上的功夫才行。”
燕铁衣道:“必须这么长的日子么?”
脸色一冷,屠森不快的道:“这是我的医术高药效特灵,方才能在个把月中完全康复,
随便换了别的郎中,他要在三个月以内治愈我身上的伤,我就跪下来向他叩头拜师!”
燕铁衣道:“这一点我倒深信不疑。”
屠森愤愤的道:“姓燕的,你不要不耐烦,个把月的辰光一瞬即逝,快得很,待到把与
管婕妤的那档子事一办完,你我便立时分道扬镳,我不会多牵累你一天!”
燕铁衣愁眉不展的道:“不用你说,办完了事我也就算还清了债,届时甭提一天,一个
时辰我也不与你多缠夹,马上就得避瘟疫一样躲开你,令我头痛的是,到那一天之前,中间
这段日子可就难熬了。”
屠森满脸阴晦的道:“这就要你勉为其难,好歹‘熬’过去……燕铁衣,此乃你的承
诺,也是你的责任,要知道你留在这里,乃是……”
打断了他的话,燕铁衣连连点头:“报恩,报恩,我清楚,我明白,我记得……”
无精打彩的他又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呢?总不能在你养伤的这个把月里,全缩在这
荒地野洞中不见天日呀,况且还有些现实问题要解决,譬如饮食啦,生活上不可或缺的一般
物品啦……”
屠森冷冷的道:“少罗嗦,我们在洞里至少要住上七天,待到伤口生长肌肉,开始黏合
的时候,方可离开,而我尚不便骑马,你再去替我雇辆篷车,一路往‘大旺埠’去,边走边
养伤,待到了‘大旺埠’,约莫也就痊愈个七八成了,稍微再休歇几天,便可按照计划进行
正事。”
燕铁衣道:“这是你在同我商议呢,抑或只是把你的决定告诉我而已?”
屠森板着脸道:“商议什么?你照做就是了!”
燕铁衣颔首道:“我就晓得你是这个意思。”
良久,屠森没有出声,他脸色在隐隐变化,好似正在回忆着什么……。
燕铁衣也就默然不响。
果然,屠森终于恨恨的开口了:“燕铁衣,我越想,越觉得你不是个东西!”
怔了怔,燕铁衣道:“怎么突如其来放出了这一句?我又在那儿叫你看着不开心啦?”
屠森咬着牙道:“在‘虎头沟’的‘彩玉坊’,虽然重创了‘五绝十刃’与韦无名,但
却没有达到我刀刀诛杀的目的,于‘旗斗山’对付‘八虎将’,除了事先先干掉一个‘邪
虎’辛伧之外,其余七个人也只是重创其二,残肢其三,连那婊子贾仙仙都未能杀却,仅仅
打伤了她而已,这次行动,也一样没有完成我的心愿,将他们斩尽杀绝,追根究底,全是你
在当中搞鬼作梗,至少,也是为了你不曾彻底同我合作的缘故!”
燕铁衣平静的道:“你不要在那里瞎抱怨,屠森,在‘虎头沟’‘彩玉坊’与‘五绝十
刃’同韦无名的拚斗中,我替你担了多少风险?挡住了多少危难?不是我,你即使未曾与他
们同归于尽,也逃不过那一颗炸药暗器,‘旗斗山’上,你身挂重彩,若非我一力相救,你
能竖着下山?早就横过来了,我答应你的事没有一件不兑现,我帮你掠阵,为你承担压力,
分散敌手,危急时救你出险,俱偕一一做到,我那一点不够扎实?你这句?不是东西,真叫
伤人的心!”
屠森火辣的道:“但你原可更进一步支持我,如果你帮我敌住他们的主力,我就能以逐
一歼杀他们,退一步说,你便是在我同对方拚搏之间助我几次,我也有把握乘隙斩杀敌手,
你却没有如我希望的那样做,害我两次报仇之举,都弄得虎头蛇尾,不上不下,又耗了力,
又没落个彻底了结!”
燕铁衣道:“屠森,我只帮你到我所答应的程度,我没有说直接助你下手杀人,我就不
能那样去做,至于当时情形如何处置才适当,那是我的事,我自会斟酌忖度,只要我没有违
背承诺,你就不能对我有所责难,否则,便是你的偏执了!”
屠森懊恼的道:“我实在不明白,像你这样报恩,到底算帮了我多少忙?”
燕铁衣道:“帮大了。”
屠森冒火道:“帮大了,你倒是说说看,有多么个大法?”
燕铁衣和缓的道:“如不是我,屠森,你便有三条命,如今只怕一条也不剩了!”
咕嘟了一声,屠森没说话,但由眉梢眼角的神韵上来看,显然他对燕铁衣并未谅解,仍
然抱着极大的不满与怨恨!
燕铁衣也知道屠森的想法,但他毫不觉得气愤──因为他深切明白,屠森压根就不是个
可以和他讲通意念的对象,更不是个肯讲道理体谅他人的人!
屠森在一阵憋着气的僵窒之后,又生硬的开口道:“‘五绝十刃’与韦无名那档子仇
怨,固不能了,以后我还会想尽方法再找他们算帐,‘八虎将’和我之间的这股子恨,更难
以消除,尤其岑二瘸子与贾仙仙这一对狗男女,我对他们恨之入骨,食其内,寝其反,凌迟
碎剐,挫骨扬灰,犹不能使我解恨,只要我一息尚存,有任何可能伤害到这两个奸夫淫妇的
机会,我都将毫不考虑的去进行,我要叫他们痛苦哀号,生死不能,叫他们受尽人世上所有
的折磨,再让他们眼睁睁的,一丁一点的趋向灭亡。”
燕铁衣没有回答,仅是静静的看着屠森。
脸颊的肌肉微微痉挛,鼻洼两侧与唇角的下垂处便形成一片大略的三角阴影,屠森的模
样,在这时看上去更为酷厉狠毒了,不带丝毫人的气息:“燕铁衣,可能你没有真正体验过
‘恨’的滋味,这个‘恨’字,不光是它表面上那样一个字而已,甚至它所包涵的意义也形
容不了确实的感受,燕铁衣,恨是一种啮噬,一种刺戳,一种火炙的痛苦,它绞肠剜心,锥
骨裂肉,它像一副枷锁,带刺的枷锁,它套着你的不只是你的身体,更是你的精神,你的灵
魂,你的自尊,它充满了暴戾,是一切折磨的组合,残酷又毫不容情,它会虐待得你发疯发
狂,发痴发癫,你走到那里,它便如蛆附骨,如影随行,如一个恶魔盘据在你心里,它太可
怕,太可憎,太可厌……”
燕铁衣仍然一言不发,仍然那样看着屠森。
呛咳了几声,屠森稍显激动的道:“而消除‘恨’抛脱‘恨’的唯一方法,便是将那
‘恨’的起源毁掉,由物体引起的‘恨’,便毁灭那物体,由人引起的恨,当然只有将人毁
灭,除此之外,再没有更好的方式,说些天官赐福或仁义道德的话,都是空谈,都是不着边
际的虚言,根本解决不了身受者的痛苦……只知道用空话去劝解别人忘却恨,或宽宥恨的
人,是世上最不负责任的人,最可恶的人,因为他不明白‘恨’的残虐,不知道身受者的委
屈无奈,更因为他自己没有遭到‘恨’的侵蚀!”
燕铁衣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屠森像是十分疲乏,他喘息了一会,道:“你同不同意我的话?”
燕铁衣平静的道:“有关你对仇恨的解说以及感受,我完全同意,但是,不同意的是你
忘了一件事。”
屠森睁大双眼:道:“什么事?”
燕铁衣缓缓的道:“产生这种,‘恨’的原因,屠森,恨要有足够的支持力量才恨得
深,恨得重,恨得如此强烈,而且恨的力量与来源要正确,方才恨得有声有色,但你的恨,
恕我冒昧的说,起源却颇值斟酌──大部分是你自己造成的,更讲得明白些,是你自己找上
这些事去生恨,由你造成恨的起源,所以,你是咎由自取,完全是自己把自己推进了自我煎
熬的火坑中!”
闭上眼,良久,屠森才沉重的道:“那么,你是说,过错在我?”
燕铁衣坦然道:“是的,过错在你。”
顿了顿,他又道:“你劫镖杀人,又连续伤害苦主师徒,所以才造成与‘五绝十刃’韦
无名等人的争端,你虐待你的女人,藐视她的存在,逼她离你而去,进而演变成你同‘八虎
将’的──,在管婕妤的地盘里打劫逞暴,明里是无顾她的尊严,影响她在当地的威信,暗
里,是抽她的后腿,削弱受她庇护的一般商旅对她的敬仰,就好像在你的家门前殴打你的邻
居,而不将你置于眼中一样,她找你算帐,其起始之原因尚是由你造成……种种端端,屠
森,这恨全是你自己堆砌的,也是你将自己局促在你堆砌成的恨之石堡里。”
慢慢睁开眼,屠森的瞳孔深处就似在燃烧着两把火,在伸缩着毒蛇那猩红的蛇信,狠厉
极了,也凶邪极了,他低